第5章 井底蛙矜炫浮名微利
长江上的天,像三岁孩子的脸,说变就变。
刚才还艳阳高照,转瞬天空中就飘过几块乌云,遮住了天日,竟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
自然有有眼色的手下副将,早已撑起了油纸伞,替我遮挡头上飘落的毛毛细雨。
做了官,身边巴结的人多了,我也越发娇气起来。
下了雨,雨丝不得淋身;下了雪,雪花不得沾衣;刮了风,风头不得迎面。
其实当年我和裴谌、梁芳一起在白鹿山修行的时候,什么苦没吃过。
一年三百六十天,风刀霜剑严相逼,哪会有人给撑伞、掸雪、挡风的。
不过我已经展示雄威,展示官气,摆威风摆得厌气了,正准备返身回舱饮酒作乐。
有三、五个刚从上个港口喊来的乐伎,早早地调好了筝弦,在舱内等着伺候我。
忽然,有一艘简陋的小渔舟,出现在我的官家船队之前。
我心中不悦,明明宽敞的长江江面之上,是天子的水域,人人可行,我却仿佛官威受损。
“哪里来的刁民,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我的官船面前点眼!”
我心里暗想,用喉咙假意干咳了两声,眼睛盯着船上的渔夫。
那小渔舟上,站着一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渔夫。
渔夫看似有五六十岁,身材还算结实,划着桨。
小渔舟到底轻便灵活,居然很快驶过船队,像一阵疾风。
我心里大怒,脸上也开始挂不住,露出些颜色来。
心里想着:“我是朝里派出的使臣,谁都对我敬畏回避,怎么这个渔夫敢如此放肆!”
手下们早就已经揣摩我的意思,只是我还仅处于不悦的阶段,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手下们怕马屁拍得早了,拍在马腿上。
万一我这个红袍大官,出使淮南之际,在地方上要留个平易近人,体恤百姓的清誉,甚至要摆出点礼贤下士的姿态来,不是被手下给搅了局。
就像那些植树节上穿着一尘不染的天价商场夹克,手里拿着沾一点点泥土的铁锹,摆拍植树造林的领导们。
手下怕的是他们若去教训渔夫,我却借机责罚他们,给自己立好名声。
吃力不讨好,热脸贴冷屁股的事不能做。
这个道理,官场上混过的人都知道。
现在手下们见我面色沉下来,明白我的意思已再明白不过。
要是等我明说出口,手下们不是笨就是蠢,也不配在我身边混了。
几个手下已经准备从官船上放下救生小舟,去教训那个不长眼的渔夫了。
毕竟察言观色,见机行事是行走官场的秘诀。
我知道手下的意思,却装作并没有在意。
反正打人、教训人,都是这些手下去做的,我并没有开口叫他们去做。
也就是说,万一出了什么纰漏,我大可以一推了之。
我的手下之中,除了有左武卫正式编制的,还不乏顶缸的“临时工”,出了什么事,尽管推到他们身上好了。
官船庞大,不如小舟灵活,官船转舵就花了半柱香的功夫。
官船如海上庞然大物,慢慢靠近像小虾米一样的小渔舟。
两船距离近了,我仔细一看,那渔夫竟与当年同我一起在山中修道的裴谌有八九分相似。
“那个老头,不会就是裴谌吧,怎么老成这个样子!” 我心头一惊。
裴谌现在一副五六十岁的样子,而他不过年长我和梁芳两岁。
我和梁芳进白鹿山修道的时候,都是刚满十八岁,裴谌二十岁。
十年修行无果,梁芳跳崖而死。
我毅然决定出山那年,我二十八岁,裴谌三十岁,刚好是而立之年。
我出山后,从正八品下的左武卫骑曹参军,升到了准从三品的大理寺廷评。
不过短短十年光景,连升五级,可以说两年升一级,这在官场,不可谓不是一种“奇迹”。
所以,牛党的人现在总在背后诟我,说我是“飞火骑曹”。
牛党那些科举出身的书呆子们,嫌我靠裙带,靠关系,靠背景。
我今年三十八岁,已经进入大理寺高层,进入国家权力中枢,经常被世伯们称为“年轻有为”。
那些世伯们,个顶个的都在感慨当年没有把我招为东床,错失佳婿。
老祖宗更是在家父面前有了说辞。
“敬伯是那不长进的?”
“他不过是小孩子年纪轻,图新鲜,听了几个朋友的说辞,到山里乐一乐。”
“他现在回来了,还不是建功立业,光耀门楣。”
“你看那几个世家好好呆在家里的,又有哪个出息过敬伯。”
“敬伯若真是那没出息的秧子,也是我白疼了他一场。”
“过去不都是那些醋汁拧出来的老婆嚼舌头根子,撺掇得你唬得敬伯魂儿也没了似的,才听了那裴家老四的鬼话…”
老祖宗絮絮叨叨的时候,老父倒恭恭敬敬地听着。
过去一向不给我好脸看的老父,现在对我也算心满意足。
我掰着手指头算,裴谌今年也不过四十岁,不惑之年,却也不应该是一副知天命、花甲的样子啊!
可裴谌头发却已经花白,凌乱地散落在头上,随江风轻轻飘动。
裴谌的胡须长满了脸颊,灰白而粗糙,给人一种沧桑的感觉。
裴谌的脸庞饱经风霜,皱纹深深地刻在额头和眼角,皮肤被江风吹得黝黑而粗糙,一双大手粗壮,布满了老茧和疤痕。
“这副样子,真的和一个老翁无异,看来过得很清苦!”我心想。
“不要难为那渔夫,那人看来面善,倒像是我山中旧友。”
“放艘小艇下去,把那渔夫追来,我和他叙叙旧,便也罢了。”
我的吩咐,手下当然不折不扣地执行。
手下把驾着小渔舟的裴谌追到后,我命手下人把裴谌的渔船连在官船的后面,请裴谌上了我的官船。
我把裴谌让进官船宽敞的船舱内坐下,让他进些吃食。
裴谌四下环视了一下案几上的鸡鸭鱼肉、时令果盘、淮北美酒、当地乐伎,没有做声。
我却以为,裴谌进到官船船舱的反应,是一种自惭形秽。
毕竟当年裴谌是我们三个人的头儿,我和梁芳在白鹿山时,事事都唯裴谌的马首是瞻
我现在身居高位,高位者扮演和颜悦色对下的那种把戏,我早已驾轻就熟。
只要说两句适应对方身份的话,提一两句当年往事,一般处于下位的人,也就感激涕零了。
我握着裴谌的手开始寒暄,虽然被裴谌粗粝的皮肤和手上的老茧划得我白嫩的手疼。
“裴兄当初坚持不和我一起出山,抛开了世上的功名利禄,一意修道,但到如今看看,你得到了什么呢?”
“裴兄现在不还是个江上的渔夫吗!”
“所以我看,修道的事如同捕风捉影,太坑人了!”
“古人都懂得人生苦短,抓紧享乐,甚至秉烛夜游。”
“裴兄何苦把青春年少的岁月蹉跎了,把功名白白扔掉呢?”
从我见到裴谌的第一眼起,我心里的优越感就开始爆棚。
毕竟,还有什么,比跟当年的“带头大哥”当面炫耀,更能让当年的“小弟”爽的呢。
男人,雄性动物,永远都愿意自己当老大。
“裴兄,你看我,我出山后才十年就做到了大理寺廷评。”
“我只跟你说,裴兄,可能马上就能升从三品。”
我双手往北方一抱拳,敬了敬当今天子太宗皇帝。
“兄弟我办案公正,受到朝廷赞赏,天子特赐我穿红袍,系金腰带。”
说到这,我的胸脯挺得更高了。
我甚至把因为酒色过度,早早就隆起来的肚子也挺起来,金腰带绷得紧紧的。
“最近淮南有一件疑案,一直定不了案,案情上报到大理寺。”
我贴着裴谌的耳朵边,压低声音,搞得神神秘秘。
仿佛我已经跟裴谌泄露了什么“天机”,搞起了我在小圈子里经常搞的一套把戏。
我双手又冲着北面抱了一下拳。
这个动作在我每每提到“皇上”“天子”“朝廷”的时候都会频繁出现。
就跟那些一提到集权领袖的名字,就要起立、立正、两个后脚跟互磕,发出一声响亮的声音后靠,双腿并拢,手摸裤缝线的后世将官一样。
每称圣上必向北抱拳,已经变成了我的一种下意识动作。
或者说我像狗一样,已经被训练成一种条件反射。
“皇上命令派一个干练的官员到淮南复审疑案,我被选中,所以才有这次淮南之行。”
“小弟现在虽然还算不上飞黄腾达&34;
我越炫耀得高兴,自我称呼也发地越谦卑起来。
其实对着裴谌这个渔夫,我这个准从三品红袍大员,根本犯不着这么客气。
我,王敬伯,堂堂大理寺延评,哪里用的着跟裴谌这个布衣称兄道弟。
“但” ,我话锋一转,“…比起山中的老翁还是要强得多吧!”
我就是要告诉裴谌,我的选择才是对的。
什么山中修道,成仙…屁!
他裴谌成什么了?
成了一个笑话。
而我当年要是跟着裴谌,继续在白鹿山修道,现在不是也成了一个笑话,就是变成了一具枯骨,埋在深山里。
“裴兄,你却仍像从前那样,甘心在山中埋没了自己。”
“小弟真是不能理解啊!”
“奇哉!奇哉!”
“以裴兄当年之人物,家世,呵呵” 我故弄玄虚,话中留白。
留下一种悬念,想让一种可能的设想在裴谌脑海里飞一会,我就是想看裴谌抓心挠肝的后悔和难受。
“不知裴兄,现在可还需要什么东西?”
“弟虽不才,人在外出使,却也朋友不少,定能满足裴兄的要求。”
我想裴谌现在的状况,不外乎要点田地,房子而已,那些对我来说都是小钱。
因为我知道,裴家自从裴谌这个唯一长大成人的男丁走后,就一日不如一日,早就没落了。
一只蚂蚁,嘴张得再大,也吞不下一只大象。
对于裴谌的请求,我是否能做到,毫不担心。
再加上我已经说得口干舌燥,喝了一口淮北府尹送上船的黑松酒,润了润喉。
马上就有一个有眼色的乐伎跪爬过来,用手中带着香粉味的白绢,小心翼翼地帮我擦干沾在胡子上的黑松酒。
甚至还顺带着帮我点掉了嘴角上泛起的唾沫星子。
“这小古灵精怪的!”我满意地在她身上捏了一下。
“没什么肉,估计硌得慌。”我现在是挑肥拣瘦了,因为我“不饿”。
裴谌虽然看着人长的老相,口才倒是不减当年,还是那么能说会道。
听着我一番口吐悬河,裴谌的脸色倒也没什么变化。
我一心想的那种场景:一起要过饭的老兄,见到成了阔佬的小弟,悔不当初,那种狗血桥段并没有出现。
裴谌居然语气平缓,中气十足,还带着点丹田音。
“我虽是个山中的平民,但早把心寄托于闲云野鹤。”
“我怎么会像《庄子》中说得那样,让只腐烂的死老鼠引起我的兴趣呢?”
切!
这裴谌,鸭子上架,嘴硬到底。
“看多了《庄子》,多读了两本书了不起啊!”
“我倒要看你裴谌到如今还能说出什么道道儿来。”
我不语,端着黑松酒听裴谌接着说。
“我像鱼一样在江里游,敬伯像鸟一样在天上飞,各有各的乐趣。”
“敬伯,何必向我炫耀你那些浮名微利呢?”
我心中哗然,“浮名微利?”
若我现在得到的这些,在裴谌嘴里是“浮名微利”。
不知道他裴谌是不开眼,还是不带眼。
我现在身穿红袍,戴金腰带,马上就是妥妥的从三品,这是多么大的家门荣耀!
如果我这些叫“浮名微利”,那什么叫“沉名厚利”?
裴谌的面部表情,仿佛听到我肚中的讥讽一般,摇头拒绝了我提供“帮助”的“好意”。
“人世间,俗人们需要的东西,我都非常充足。”
“敬伯,你能送我什么呢?” 裴谌反倒反问起我来了。
“我此次和山里的朋友一同到广陵卖药,也有个歇脚的地方。”
“在青园楼的东边,有一个几里宽的樱桃园,园北有个行车的门,那就是家。”
“我们毕竟是当年一起在白鹿山修道的道友,敬伯公余之后如果有空,可以到那里找我。”
说完这些话,裴谌双手合起给了我个道家之礼,就往船尾小渔舟走去。
我见裴谌不识好歹,也不挽留。
想来也是裴谌见我现在发达,面子上挂不住,苦苦在硬撑。
男人嘛,哪个不好面子的。
裴谌去了便去了,我挥挥手,命令手下帮他松开系在官船尾鳍上的渔船。
我自己,却连送,也没有送一下裴谌。
我转身抱着刚才帮我擦胡子的乐伎寻欢作乐起来。
“不识抬举!”
“烂泥巴扶不上墙!”
“嘿呦呦…”
“小精灵鬼,好手段!”
我开始发力,小精灵鬼乱喊乱叫。
春意浓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