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富豪传说
我要帮吴钱还债的消息不胫而走。接下去的一周,我成了整个玫瑰村的舆论中心。一个地方小村,突然出现一个买得起飞机的富豪,这是一件足以聊上一整年的大事。再者,这个富豪又是吴钱的大舅子,吴钱又是每个村民的乡亲,这令所有村民感到有面。
关于事情的原貌,村民们众说纷纭。在八卦面前,每个人都是小说家。大家的议论五花八门,全都夹杂着欢愉的虚构。这些虚构,总结下来主要分成两个角度。
一个角度是关于我和阿鬼的对决,另一个角度是关于我和王静珠的关系。
关于我和阿鬼的对决,有几个版本令人印象深刻。有人说,吴钱的大舅子给了阿鬼三记耳光,然后打开一个黑色皮箱,举过阿鬼头顶,满满一箱毛爷爷,一捆一捆往下掉,砸得阿鬼晕头转向。总共五十万,阿鬼一捆一捆捡起来,白白多拿三十万,捡完屁话没说,夹起狗尾巴就跑掉了。
还有人说,吴钱的大舅子当着阿鬼的面,打电话给了济南市市长,市长又打电话给平阴县县长,县长接到电话后开车冲到公安局局长家里,对局长一顿拳打脚踢,局长摔了个狗啃泥,趴在地上连忙给弟弟阿鬼打电话,阿鬼被自己的亲哥骂得狗血淋头,最后夹起狗尾巴跑掉了。
以上说法已非常离谱,更有夸夸其谈者,直接杜撰了一架直升机。直升机从天而降,落在吴家院子里。螺旋桨掀起巨风,吹得阿鬼几人睁不开眼。机舱门打开,从里面跳下几个身材魁梧、两米来高的黑人保镖。保镖用胳膊夹住阿鬼的头,直接把阿鬼拽进了直升机。直升机升到几千米的高空,半空中保镖掐住阿鬼脖子,将他的头强行推出机舱,在气流的冲击下,阿鬼的脸瞬间扭曲得跟鬼一样。待直升机重回地面,阿鬼走出机舱,两腿发软,直接倒在了地上,最后夹起狗尾巴跑掉了。
关于我和王静珠的关系,同样也说得不着边际。有人说,我是王三的的私生子,前不久刚得知身世,这次是回玫瑰村认父来的。但王三已过世,经打听,我知道自己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碰巧妹妹夫家有难,做哥哥的于心不忍,便出手相助。
也有人说,我是王静珠的表哥,是王静珠养母的表姐的儿子。表姐年轻时嫁给一个外地富商,举家搬去了外省,之后就没再回来。表姐临终前嘱咐儿子,要把她的骨灰盒埋到老家的祖坟里。作为儿子的我,听从母亲遗愿,回到了玫瑰村。除了魂归故土,母亲还让我重新维系老家的亲戚关系,所以我登门拜访了王静珠,这才有了后续帮忙的事情。
以上这些虚构,有一些进了屎豆的耳朵,接着又经屎豆之口转述给了我。屎豆是从茶馆里听来的。那天早上,李春心血来潮,约屎豆去茶馆喝茶。屎豆欣然答应,他本意是想顺道去拍一些民风照,结果却有了意外的收获。
茶馆建于桥头的河岸上。桥是石板桥,有些年份,属于乡里的老古董。李春说,每天早上,从南边上桥的人多半是刚从家里出来,要去桥对面的菜市场买菜,从北边上桥的人多半是刚从菜市场出来,准备拎着菜回家。
茶馆在桥的南边一头。当那些买完菜的男人女人站在桥面上,远远听见吆喝声、嬉笑声、扯着嗓门的调侃声,一层套一层地从茶馆的窗缝里飘出来时,大部分人的嘴里都会泛起茶水的甘甜,并勾起与人闲聊的念头。
有些人下桥后,就忍不住拐进茶馆,点上一壶茶,然后挑一个位置坐下。先是听别人说,一逮到时机,便见缝插针也吐上几句。这样来来回回,直到把前几日的旧闻和刚从菜市场得来的新料全吐完为止。
李春是茶馆的常客。屎豆说,茶馆的每个人见到李春都主动打招呼,李春见到每个向他打招呼的人,不仅能叫出对方姓谁名谁,还能算出对方已几天没来喝茶。屎豆夸赞李春记性好,就连一周前谁坐在哪个位置,喝的红茶还是绿茶,穿什么衣服,说了什么话,他全都记得。
喝茶期间,对于村里的家长里短,李春信手拈来,和谁都能聊上几句。他就像一本百科全书,时不时翻开一页,给人说上一段。
那天茶馆里最火热的话题,莫过于昨日发生在吴钱家的要债事件。作为百科全书,李春自然被众人寄托了答疑解惑的厚望。
“听说了吗?你哥欠阿鬼的钱,有人替他还了。这事真的假的?”一个叫洪二的人开口问道。
“昨天傍晚,碰见我哥的邻居吴强。”李春说,“我听他说,下午看见阿鬼和两个小弟进了我哥的院子,看上去是去要债的。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墙隔壁有女人在哭,像是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洪二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问,“债不是还了吗?怎么还打起来了?”
“搞不清楚。过了一个小时,他听墙那头没了动静,特地去了我哥家。那时阿鬼已经走掉了。他看见我大姨在给我哥的耳朵上膏药。”
“吴钱的耳朵怎么啦?”
“吴强也这么问。我大姨说,是天太冷,冻疮化脓了。我哥面带笑容,看上去一点都不痛。他招呼吴强进屋喝茶,还留他晚上一起喝酒吃饭。吴强问他,什么事这么开心,是不是债还清了?”
“他怎么说?”洪二插嘴道。
“他说:&39;过两天你就知道了。&39;”
洪二扫兴地看着李春,显然对听到的回答不满意。坐对桌的一个女人见李春没说出个所以然,很是着急,毛遂自荐道:“这个事情我知道!”
“快说!”洪二催促她。
“昨天阿鬼去吴钱家要债,刚好吴钱的大舅子在。”女人说,“他大舅子是个有钱人,已经帮他把钱还啦!”
“你怎么知道的?”
“卖鱼的兰姐和我说的。千真万确!”女人自信地说。
这时一个白胡子老头跳了进来,他撅着嘴质问:“舅子?我和吴钱同村这么多年,从没听说过他有什么舅子。”
“你不知道也正常。”另一位大姐补充道,“我听卖菜的张大哥说,这个舅子是吴钱的丈人在外面留的种。最近也是头一次来我们玫瑰村。”大姐的话提供了新的情节。自她说完后,众人纷纷打开了话匣,各式各样的虚构也就从这会儿开始,一个个从嘴里吐了出来。
屎豆猜出他们口中的“舅子”是我,于是一边抿着茶,一边竖起耳朵旁听。
李春也参与了这场说话派对。关于那些针对自己表哥的天马行空的虚构,李春只是无足轻重地搭上几嘴,并不做任何明确的评判。
那天上午,屎豆在茶馆里喝了十几壶茶。期间找不到厕所,走到河岸上,对着潺缓的河流前后共抛了八泡尿。回去的路上,李春问他:“去茶馆喝茶,感觉怎么样?”他想都没想直接回道:“跟喝酒一样,胀膀胱!”
李春扶着方向盘问:“听那些人聊天,有意思吧?”
“太吵了。唧唧呱呱,全在说话。”屎豆不以为然。
“习惯就好了。”李春笑笑说,“要是能从话里听出金子,你就不会觉得吵了。”
“话里还能听出金子?”屎豆惊奇地问。
“给你打个比方,”李春说,“有一个人想在公家地上盖几个大棚,准备找村长走后门。这个时候,别人和他说,村长养了十年的哈巴狗昨天被车撞死了,村长非常伤心——就这一句,你听没听出金子?”
“听出来了。”屎豆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他随即又问:“这么说,你在茶馆经常听到金子啰?”
“不能说经常?但多听,仔细听,合起来听,总能听出一些。”
“怪不得你爱去茶馆。原来是淘金去了。”
“我只是打个比方。”李春见屎豆调侃自己,连忙辩护道,“去茶馆主要还是去聊天,放松为主,没其他目的。”
屎豆对我说,当时他本想用一个笑不露齿的神情揶揄李春假正经,但无奈脸部神经麻痹,没有生效。不过,他的突然沉默倒也产生了异曲同工之妙。他看见对方的脸忽然红了起来,神情也变得严肃。作为一个摄影师,屎豆特别擅长捕捉人物的神情动作。他察觉李春用闪电般的速度偷瞄了他一眼,而后微微蹙起眉,像是在揣摩什么。
吉普车匀速往前。过了一会儿,一辆驮满大白菜的卡车从左侧抄了上来。李春抬手指向车窗外,让屎豆看坐在白菜堆上的一个农民。
“你看那个人,长得像不像和你一起的倪先生?”
屎豆仔细看了看,摇摇头:“不像。”
“我觉得挺像的。”
“哪里像?”
“五官都挺像。”
“那个人带着针织帽,就露一张嘴,你哪里看到的五官?”
“逗你玩呢。”李春堆笑着说,“我看你不说话,故意找个话茬。”他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几下,转头看向屎豆,“你和倪先生认识很久了吧?”
“也不久。才几个月。”
“倪先生在木城是做生意的吗?”
“算是吧。”
“他看起来像个有钱人。”
“他是开网约车的,怎么可能是个有钱人。”
“你不是说他在木城做生意吗?”
“开网约车不也算做生意吗?”屎豆说,“在我看来,只要不是给老板打工,都是做生意。”
听完屎豆的回答,李春的手指又在方向盘上敲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昨天送完姚先生后,我就见你一个人回民宿。倪先生去哪了?”
“他没和我说。”
“会不会是去我哥家了?”
“有可能吧。”屎豆说,“待会到了你可以问他。”
半个小时后吉普车回到了民宿。那会儿我刚好出去了,没在民宿里。屎豆和李春早上出门时,我还在睡觉。他们走后没多久,吴钱就打来了电话。吴钱在电话里再次表达了对我的谢意,同时拐弯抹角地打听了财务的打款进度。
对于我是富豪这件事,他没有提出任何疑问,不知是真的相信,还是心里不信却装作相信,总之从他前一天的反应和隔天电话里的语气来推断,他已认定了我会替他还钱。
得知钱还没汇到,吴钱并不着急。他说,阿鬼今天没有再去找他要债,家里十分太平。他邀请我去他家吃午饭,并强调说是他父母的意思。
“两位老人家接纳我了?”我问。
“已经开导过他们了。”
“谢谢他们的好意。今天中午恐怕不行。阿鬼已经约了我。”
“他约你干嘛?”吴钱的语气突然紧张了起来。
“他说镇上有家海鲜馆,新到了一批澳洲大龙虾,让我去尝尝。”
“他请你吃饭呀?”吴钱吁了口气,说,“那没关系,我们回头再约。”
那时大概是上午九点,我离开了民宿,独自沿着小路走向村道。
不远处,十来个村民正立在小路和村道的交叉口。他们的目光看向民宿这边。待我走近时,村民们全都好奇地看着我。
一个村民问:“你是住在李春家的客人?”
我点了点头。
村民又问:“你是吴钱的舅子?”
“对。”我说,“你有事吗?”
问话的村民不说话。
所有村民的脸上不约而同露出娇羞的神情。见我往前走,他们立刻闪向两边为我让道。
我从他们中间穿过,沿着村道往前走。走了没多久,我转头看了一眼,发现那几个村民全都跟在我的身后。我停下脚步,朝他们喊道:“你们找我有事?”
村民们不说话,个个抓耳挠腮。在我的长久注视下,十几人的队伍原地解散。
我继续往前走了一段。忽然之间,有人从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转过身,看见一个大妈正笑盈盈地看着我。
“老板,还认识我吗?”
“你是——”我一时没想起她的身份。
“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她抬手指向不远处的玉米地,说,“前几天你们在那片地里打架。打完架回来时,我拦住李春说相亲的事情,你当时就站在边上。还记得吗?”
“哦,想起来了。你是叫吴婶吧?”
“对对对,你还记得我呀!”
“你找我有事吗?”
吴婶见我问话,先是朝四下看了看,然后吞吞吐吐地说,“老板…你…你结婚了吗?”
“没有。”
“太好了。”吴婶拍了拍手,兴奋地说,“我这有个姑娘,家里也是做生意的。长得又高又漂亮,和你特别般配。你看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安排你们见个面怎么样?”
“不需要,谢谢。”
我回绝了她,迈开步子,自顾自往前走。
吴婶不罢休,肩并肩跟在我的身旁。
“见面时间你定,女方那边随时都可以。”她边走边说。
“我没时间。你给李春介绍吧。”
“呸,就他这个嫖娼鬼,哪个好姑娘愿意搭理他。”
“他看起来不像是嫖娼的人?”我停下脚步,说,“你弄错了吧。”
“怎么可能弄错!”吴婶一本正经说,“村里的赵大爷亲眼看见的。”
“什么时候?”
“五年前。那一年我家孙子刚出生,我记得很清楚。”
“在哪里看到的。”
“玉米地里。”吴婶压低声音说,“就在大半夜,他和另一个女的,赤着身子,躺在玉米杆上。真是不要脸!”
“这个赵大爷为什么大半夜跑去玉米地?”
“这事说来也是巧。那天晚上,赵大爷本来都睡下了,摸了摸脖子,发现戴了很多年的玉不见了。他在家里找来找去没找到。后来他想起白天去了玉米地干活,心想可能掉地里了,就带着手电筒出门去找。他在玉米丛里穿来穿去,拿着手电筒这照照,那照照,突然照见前面几根玉米杆晃来晃去。赵大爷心想不好,是有人偷玉米,就关掉手电筒悄悄靠了过去。他想要是真有小偷,就拿手电筒把那人的头给打烂。等他靠近那几根玉米杆,刚好听到有男人说话。他一只手迅速拨开玉米杆,一只手打开手电筒照了上去。没想到,竟然照见一对狗男女正缠在一起。女的提前抓起衣服盖住了脸,赵大爷没看清她是谁,但是那男的,赵大爷是看得非常清楚,那张脸就是李春。”
正说着,村道前方驶来一辆黑色轿车。吴婶拉着我躲到了路的一侧。
“后来怎么样了?”我问。
吴婶朝四下看了看,继续说了下去:“被发现了,李春就冲上来扑倒了赵大爷。他按住赵大爷,不让他起来。那个女的就乘机钻进玉米丛逃掉了。过了一会儿,李春放开躺在地上的赵大爷,拿起衣服也逃掉了。”
“赵大爷有追到他们吗?”
“一个老头怎么追得上两个年轻人。”吴婶说,“再说了,也不需要追。赵大爷已经看见了是李春。第二天他就去找李春算账了。”
“李春承认了?”
“没有。他咬死不承认,说赵大爷看错人了。赵大爷很生气,就去村里到处说。”
“他怎么说的?”
“他和别人说,李春在玉米地里偷情。”
“偷情?不是说嫖娼吗?”
“一开始是说偷情,弄得家家户户都知道了。大家都猜李春和哪个女的偷情。后面李春见名声太臭,实在吃不消,就自己找了赵大爷。他承认自己去了玉米地,但不承认自己偷情,他说那个女人是舞厅的一个陪睡小姐。”
“这么说,他真的嫖娼了?”我心里有些失望。
“他自己说的,那还有假。”吴婶用厌恶地语气说,“之前他求我帮他相亲,我菩萨心肠还帮了他,他却不知好歹。我以后再也不会给他介绍姑娘了。”说完吴婶换回了亲和的面容,笑眯眯地看着我,“老板,你不一样,你比李春好上千倍。你就算让我一个月给你介绍一百个姑娘,我也愿意。我们山东的姑娘可不比外面的差,我做了几十年的媒婆,你信我,保证给你相一个中意的。”
吴婶拉住我的胳膊,摆出一副不让我走的架势。
这时村道后方驶来一辆黑色轿车。我看了一眼,正是刚才驶过去那辆。
轿车在我和吴婶面前停了下来。车窗摇下来,从里面探出一个熟悉的脑袋。
“大舅子,你在这啊!”
阿鬼趴在车窗上笑呵呵地说:“刚才路过时没看见,还跑了一趟爱情花园。村里的人说你刚出门,我就赶紧掉了个头。”他察觉吴婶正抓住着我的手臂,立马瞪眼吼道,“死老太婆,你抓他干嘛!给我松开!”
吴婶吓得一哆嗦,收起手臂,赶忙跑开了。
我坐上阿鬼的车,问:“不是说好在村口等我吗?”
“我是个急性子”阿鬼说,“等了很久,看你还没来,就开过来接你了。”
“你怎么知道我住爱情花园?”
“这有什么难的。”阿鬼摸了摸胡子,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个笑容使我松懈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这是一条地头蛇,我须加倍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