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峰回路转
我始终没有向金箍棒提起借钱的事情。金箍棒走后，我又去了吴钱家。
去的路上，我想了很多。想着怎么和吴钱解释——直接和他说明真相肯定不行，他无法体会我和金箍棒的情谊，只会显得我不作为，毕竟我是答应了他的，答应的事情没有做到，那是失信。想到这里我的心里竟对吴钱有了一丝愧疚。
倘若我原本就拒绝了他，便没了失信之说，但事后吴钱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多半还是会愧疚。所以归根结底，不管是拒绝还是答应，守信还是失信，一旦求助的人开了口，被求助的人只要良知尚存，注定是要愧疚的。这恐怕是世上最不讲道理的道理了。
就这样，我怀着似是而非的思索，来到吴钱家大门外。大门正对面是另一户人家的围墙。围墙的外侧，许多红砖层层叠叠、整整齐齐地贴着墙壁堆在一起。我过去时，远远看见砖头堆上坐着三个人，他们双腿悬空，正在高处抽烟。我定睛一看，正是阿鬼和他的两个小弟。他们眼睛直视着吴钱家的大门，好像在等什么，又好像在看什么。
靠近石宅大门时，我朝他们瞥了一眼。不料，高个子小弟的目光刚好和我对上。
“鬼哥，你看这个人，怎么有点眼熟？”高个子小弟对一旁的阿鬼说。我见阿鬼看了过来，立马收回目光，加快步伐走向大门。
此时大门是开着的。妹妹正立在院子里和两名男子交谈。我跨过门槛走了过去。那两名男子身穿蓝色大衣，头戴大檐帽，帽子正中央嵌有一枚红色国徽。从穿戴不难看出，两名男子是执法人员。再一联想之前吴钱卖注水肉的事，不难猜出，他们是工商局的。
“十五个工作日内，记得去银行把罚款交了。”其中一名工商人员对妹妹叮嘱道，“让你老公长点记性，得亏这次售卖金额少。要是金额大，是要进去的。”
妹妹明白“进去”二字的含义，吓得直摇头，嘴里连忙应道：“不会了！绝对不会了！”
“罚了多少钱？”我问。
“三万罚金。外加一个月停业处罚。”一名工商人员答道。
我担忧地看向妹妹。此时两汪泪水正在她的眼窝里打转，眼看就要溢出来了。这三万罚金，对于吴家无疑是雪上加霜，对吴家雪上加霜就是对妹妹雪上加霜。
妹妹陪同两名工商人员走到大门外。我不放心，也跟了出去。工商人员前脚刚走，阿鬼几人后脚便从砖头堆上跳了下来。他们径直朝我们走来。妹妹见状立刻跑进了屋子。
我退进院子，想关上木门。就在木门即将阂拢之际，门外一只粗壮的手臂抵在了门板上。门板被用力推了回来。我向后踉跄了几步。紧接着阿鬼几人从门框里走了进来。
“他妈的，是不是眼瞎！没看见外面有人啊！”高个子小弟朝我吼道。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随即拍了一下自己脑袋，转头对阿鬼说：“大哥，我想起来了。前几天在拱桥上见过这小子。拿了他一包烟。原来，他是吴钱家的人。”
“吴钱家的？”阿鬼皱起眉头看我，“小子，你是吴钱的谁啊？”
我正要开口，身后突然传来吴钱的声音：“鬼哥，你怎么来了？”
吴钱哈着腰，假笑着从屋里跑了出来。他跑到跟前，看见我也在，脸上的笑容顿时换了一种神色：“啊呀，大舅子，你来了啊！”
我朝他点点头。
阿鬼听见我俩打招呼，立马问吴钱：“他是你舅子？”
“对啊。是我老婆的哥哥。”吴钱看着阿鬼，笑着说，“我舅子在木城开公司。这次专程来看望我们。昨天还在我们家吃了一顿晚饭呢。”
吴钱的话显然言过其实。他说话时故意瞄了我一眼，像是暗示我不要当场拆穿他。但阿鬼也不是三岁小孩，一下子就辩出了话里的把戏。
“你大舅子还开公司呢？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阿鬼说，“你这大舅子不会是东北风刮来的吧？”
“鬼哥，你真会说笑。他真是我舅子！他公司一年到头忙得很，已经好几年没来我家了。你不熟悉也正常。”吴钱说着伸出胳膊朝里屋指去，嘴上招呼道，“走吧，大家都进屋坐。刚烧好的水，喝点茶暖暖身子。”
阿鬼望着吴钱嬉笑的侧脸，嘴角弯出一个弧度。他向一旁等候指令的小弟挑了挑下巴，然后跟着吴钱往前走。
烧水的煤炉就放在里屋的门口。煤炉上架着一把洋铁壶。洋铁壶里的水刚刚煮沸，壶嘴正一个劲地往外喷热气，好像一个小型火山口。
“嗡——”洋铁壶发出一阵焦灼的呐喊。
众人经过煤炉旁时，吴钱顺手将洋铁壶从煤炉上取了下来。呐喊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此起彼伏的抽泣声。我循声看去，发现是妹妹在哭。吴钱的母亲正坐在妹妹旁边，一边轻抚着她的背，一边安慰。
妹妹听见脚步声连忙抹去眼泪，二话不说跑进了房间。
“妈，静珠哭什么？”吴钱问。
“哭什么？”老妇人说，“你觉得她哭什么？你好好想想自己干的这些混账事。”
她先是有所克制地看着吴钱，恨铁不成钢却无能无力，接着又把目光转向正坐在长凳上看热闹的阿鬼。老妇人心中的怨气一下子涌到了脸上。她转头对身后的老伴大声说道：
“老头子，去把院子大门给我关上！别让外面这些野狗再跑进来！”
听完老妇人的话，老头从靠椅上站了起来，拄着拐杖朝屋外走去。
阿鬼听见老妇人指桑骂槐，随即反击道：“野狗我是没看到，老狗倒是有两条，还是一公一母。”说完他还用舌头故意发出一串逗狗的声响，引得两个小弟捧腹大笑。
“混蛋！你骂谁老狗！”
老头听了立马发飙起来。他气得胡子发抖，举起拐杖就要奔向阿鬼。不曾想岁月不饶人，意志都冲出去了，双脚却还在原地。只见老头一个前扑，双膝顷刻跪到在地。幸好他将双手往前一撑，这才避免了脸着地的下场。
我见状赶忙上前将他搀扶回靠椅。老头坐下后，张开嘴巴直喘气。老妇人赶到老头身旁，询问起伤情，生怕自己的老伴有什么闪失。这时妹妹听见动静，也从房间走了出来。婆媳俩站在一边，全都担忧地看着老头。老头摇摇头，说自己没事，然后把头偏向了没人的一边。他叹了口气，接着一言不发，像是在为自己的衰老而懊恼。
老头摔倒时，吴钱正站在桌子旁，拎着洋铁壶准备倒茶。他扭头朝跪在地上的父亲看了一眼，没说什么。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父亲是人是狗，有恙无恙，全都与他无关。
那会儿他的眼里只有招待阿鬼这一件事。他用微微发抖的手臂拎起洋铁壶，将壶里的开水冲到撒有茶叶的几个瓷碗里。然后用恭敬的语气说：
“鬼哥，喝口茶。”
这时阿鬼将嘲弄的眼神从老头身上收了回来，转而看向面前的茶碗。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含在嘴里。只见他脸色突变，立马将茶水全都吐了出来。“什么边角料茶叶！你拿这招待我？”说完他举起茶碗摔向地面。
吴钱见状吓得连连道歉，头都不敢抬起来。本以为阿鬼会借题发挥，可万万没想到，他却收起了怒气，让吴钱换一碗开水来。吴钱闻声，立马提着洋铁壶跑去拿碗。
乘这间隙，我端起另一个茶碗喝了一口。
“这茶真不错。”我故意夸赞道。
阿鬼见我唱反调，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
“听说你从木城来的？”他问。
“是的。”我说。
“木城好地方啊。那边的茶叶很有名，听说要几万块钱一斤。你怎么没给你妹夫带几斤过来，帮他提高下档次？”
“我在木城不喝茶。”
“开公司的，经常要谈客户，怎么会不喝茶呢？”
“我一般请客户喝咖啡。”
“哦？”阿鬼歪着嘴说，“那是我这个乡巴佬见识短了？我倒是认为，应该请客户喝茶。喝咖啡体现不出你的实力。一杯咖啡能有多稀奇，哪里比得上几万块一斤的茶叶，泡个一杯就是几百块，那才像开公司的大老板嘛！”
阿鬼看着我，发出几声轻蔑的假笑。他的眼神里流露出揭穿他人后的得意，同时又夹带着受人愚弄后的愤怒。他就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直到吴钱端着一碗开水走了回来。
吴钱将冒着热气的碗放到阿鬼面前，关照道：“凉一凉再喝，小心烫。”不料阿鬼突然甩出一只胳膊，将吴钱的头用力夹住，另一只手拿过那碗开水，二话不说就朝吴钱的脸上泼去。
吴钱被这开水一烫，立马疼得嗷嗷直叫。
“钱准备好了吗？！”阿鬼夹住吴钱的头，大声质问。
吴钱闭着眼，双手掰住阿鬼的胳膊，用低哑的嗓音回道：“不是说…缓我到…明天吗？”
“到现在都没凑到钱。明天是想让我白跑一趟吗？啊——”
“我…大舅子…有钱…”吴钱朝我看了过来，“他会…替我…还的…”
阿鬼听完，如同大火遇到了风，那只牛腿般的胳膊勒得更紧了。吴钱的脸瞬间被勒成了猪肺，感觉随时都会断气。
“你把我当傻子是吗？！”阿鬼指了指我说，“就他？全身上下没一样贵的东西，哪里像个有钱的老板？你要想雇个托来骗我，也得给他打扮一下吧！啊——你个猪头！”
“看来今天不让你吃点苦头，明天是要不到钱了。”说完，阿鬼命令高个子小弟将吴钱的双手按住，自己从口袋掏出一只打火机。他用力一按，打火机立即吐出一团黄色的火苗。
“你要干嘛？”吴钱露出惊慌的神情。
“我警告过你，周日要是不还钱，就砍断你的腿。做人说话得算话。今天没到周日，所以你的腿我不能砍。但是…”阿鬼看了看那团火苗，“你的耳朵明显没把我的警告听进去。不听话的耳朵，留着也没用。”
话音刚落，火苗立马朝吴钱的耳垂靠了上去。
“啊——”屋内顷刻响起凄惨的叫声。
“放开我儿子！”老妇人救子心切，咆哮着冲向阿鬼。肥头小弟立马拦住老妇人去路，顺带一个反手擒拿，令老妇人动弹不得。
靠椅上的老头还没从刚才那一跤里恢复过来，他见老伴被擒，急得破口大骂。由于太过激动，没骂几句便大咳不止。
此时妹妹已吓得蹲在地上，她双手抱膝，浑身发抖。一双惶恐的眼睛呆滞地望着地面。她左手的小指因为断了一截，显得格外突兀。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忘记她那双惶恐的眼睛，无法忘记她那个断了的小指。那是妹妹在我脑中悄然留下的烙印。
吴钱的叫声越来越响。火苗依旧在炙烤他的耳垂。我看得很清楚，耳垂的颜色由白快速变红，红色又渐渐加深，很快冒出了一颗颗灰色的水泡……
“住手！”
我怒吼一声。接着手掌如铁锹落下，将面前的桌子砸得震天响。阿鬼被巨大的响声吓了一跳，手一抖，打火机直接掉到了地上。
“不就是二十万嘛！”我掏出车钥匙扔在桌上，气势汹汹地瞪着阿鬼，“你要是等不及，我这辆宝马你拿去卖掉！车子现在就停在码头。至少值个五十万。钱全给你，多的三十万你拿去买茶喝！”
我的声音铿锵有力，如同一把砸钉子的铁锤。阿鬼听完我的话，一下子怔住了。
他伸手将车钥匙拿到眼前，鉴宝一样地看了起来。高个子小弟凑上前问：“要不要我去渡口看看？”
阿鬼摆了摆手，表示不用。
接着他大笑起来，默默松开夹人的胳膊。吴钱见机快速挣脱，捂着耳朵逃向了一边。此时肥头小弟也松开了老妇人，任由老妇人跑去与吴钱拥在一起。
“哪能卖你车呀？大老板说笑了。”阿鬼将车钥匙放回到桌上，笑吟吟地说，“我阿鬼可是一个讲道理的人。”
阿鬼摸了摸下巴，突然想起什么，立马问一旁的高个子小弟：“刚买的烟呢？”
高个子以为阿鬼想抽烟，伸进口袋掏出一包未拆封的烟盒，掐着封膜就是一拉。不料阿鬼抬手朝他脸上拍了过去：“谁让你拆开的！”
“大哥，你不是要抽烟吗？”高个子委屈地捂着脸。
“我说了吗？！”阿鬼指着对方鼻子教训道，“蠢货！我是让你把烟还给大舅子。那天借了人家一包烟，忘了啊？”
“没忘没忘。”高个子心领神会，连忙把烟递给了我，“大舅子。烟还你。”
我没有伸手。高个子只好把烟轻轻放到了桌上。
吴钱发现阿鬼对我态度有变，飞快躲到了我的身后。他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小鸟，突然看见一棵大树，便用脚爪紧紧勾住树枝，生怕被急风骤雨刮走。
老妇人拉起蹲在地上的妹妹，回到老头身旁，三个人依附在一起，用不知所以的目光观察着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当时的我，看上去稳如泰山、无所畏惧、威风凛凛，内心却是七上八下，心绪如麻，局促不安。
刚才看到阿鬼用残酷的手段折磨吴钱，我为了救人，迫不得已才说出以车抵债的提议。这完全是缓兵之计。车是金箍棒的，而且是租来的，是没法转卖的。我之所以明知故犯，是因为我笃定，阿鬼是不会收下车钥匙的。
像阿鬼这样的恶人，习惯了高高在上，习惯了别人俯着、缩着。你要是畏首畏尾，俯首帖耳，他便像踩一只蚂蚁那样欺你；反过来，你要是趾高气昂，目中无人，他反倒像供一尊菩萨那样敬你。
我就是要在气势上压他一头，然后让他敬我。事实证明，我的办法应验了。
虽然阿鬼的嚣张气焰被压住了，但麻烦依旧存在。阿鬼没有收下车钥匙，意味着二十万的债务还在。经过一番沉默过后，阿鬼再次把对话拉回了正题：
“吴钱欠的二十万，当真你替他还？”
我想了想说：“昨天才知道他赌博欠了钱。好在只是二十万，不算多。我这做舅子的，就替他还了吧。早上我跟公司财务打过招呼了，她会把钱汇到我的银行卡上。但是没那么快，公司上市后，账务上什么都得合规，不是随随便便就往个人户头上打钱的。就算我是老板也不行。”我停顿了下，指了指自己脑门，“所以得好好想想，怎么才能在账上，把这二十万记得名正言顺，滴水不漏。这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想出来的。”
“明白。得耍一点手段。”阿鬼朝我会心一笑。从神情推断，他并未对我说的话产生怀疑。
接着他又瞪大眼问：“刚才听你讲，你公司已经上市了？”
“对，在香港。”我说。
得到肯定答复后，阿鬼像是触了电，身体立马笔挺起来。他毕恭毕敬地说：“我听一个赌钱的老板讲，公司要是能上市，连干活的员工都能变成百万富翁，公司老板就更不用说了，钱多得能买飞机玩。大舅子，你有飞机吗？”
“私人飞机没有。我恐高，不太喜欢在天上飞。但游艇我有两艘。一艘停在木城的金塘江，一艘停在香港维多利亚。你要是哪天去木城，可以联系我，我带你到我游艇上参加酒会，顺带介绍你认识几个银行行长。开银行的和你们放贷的也算半个同行。”
“你说真的？”
“什么真的？”
“介绍我认识银行行长？”
“当然是真的。好几个市级银行的行长都是我的朋友。”
“我听说银行现在都把贷款业务授权给放贷公司做。要是能把几个银行的盘子一起吃下来，一年估计能赚不少钱。”
“你想做？那简单啊，你去木城开个公司，我和几个朋友说一声，把授权给你不就行了？”
“你说真的？”阿鬼半信半疑地看着我。
“当然是真的。生意人最讲诚信。”我向他招招手，吩咐道，“把你手机拿出来，现在就存下我的号码。省得你以为我说假话。”
阿鬼听完，迅速掏出手机，在通讯录里输入我报给他的数字。存完后，以防万一，他还将号码拨打了出去。在听到我的手机响铃后，他与我相视一笑，心满意足地将手机放回了口袋。
后来他问我什么时候回木城。我说会再待上几天，归期还不确定。于是他便说要好好招待我，带我去镇上潇洒潇洒。我不清楚他说的潇洒是什么含义，反正从他脸上的坏笑推断，定不是什么正经事。
几句闲聊后，他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欠身说道：“大舅子，那我先走了。回头联系。”
“好的。等二十万到账了，我联系你。”
“钱的事不急。什么时候都行，你别放心上。”阿鬼听我提起债款，言语间透出几分羞怯。
他向我匆匆告别，然后带着几个小弟离开了。
他们走到院子里时，我听见高个子小弟对阿鬼说：“大哥，这小子不会是在骗你吧？他的穿着打扮，不像是个有钱人。”
阿鬼听了喝斥道：“闭嘴！你懂什么，这叫低调。”
小弟不服气，又说：“他要是个有钱人，银行卡上怎么连个二十万都没有，还要从公司账上划，不会是骗你的吧？”
“蠢货！要说你怎么只能当个小弟，我就能当大哥呢。智力太悬殊了！”阿鬼气急败坏道，“我今天教你一个道理，你给我好好听着。有句话叫：有钱人从来不用兜里的钱。记住了没！蠢货！”
“记住了。还是大哥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