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远房亲戚
“财神爷是不会去赌坊的。”我说。
“为什么？”吴钱不解道。
“因为那里的人贪念太重，他怕有去无回。”
“大舅子，你可真会说笑。”吴钱听出了我的言外之意，咧嘴笑道，“赌钱嘛，谁不想赢呀！人活在世上，干什么都是冲着钱，贪钱也没什么不对。”
我见吴钱执迷不悟，立马转移话题：
“阿鬼要你星期天还钱，岂不是只剩两天了？”
“可不是嘛！都急死我了！”他抓抓头发说，“我这几天想着钱的事，想得头发都快秃了。这个祖宗我可惹不起，搞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人命？他没这个胆吧？”
“怎么没有。我原先不知道，后来一打听，这个阿鬼手段毒得很！之前村上有个卖水果的小贩，欠他十万，到时间了一直拖着还不上。结果有天早上，村里的人发现小贩莫名其妙死在了河里，浮尸周边浮满了苹果和橘子。警察来了，从河里还打捞上来一辆三轮车，说是这小贩平常载水果用的。这个事情在村里闹了一个月，最后警察给的结论是，小贩是晚上喝醉酒自己骑进河里的。”说到这，吴钱鼻子嗤了一声，“说出来谁信啊。路灯这么亮，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骑到河里。这里肯定有猫腻。”
“你的意思是，阿鬼把……”我戛然而止，不敢再说下去。
吴钱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随即又补充道：“阿鬼是我们村的地头蛇。我听人说，他不光放高利贷，赌坊的生意也有股份。村里的人都怕他。从上个月开始，他和几个混混隔三差五来找我，问我钱准备好了没。我每次都说还差一点，在想办法。阿鬼看出来我在撒谎，几个人擒住我就是一顿打。我也不敢还手，心想忍一忍吧，最多身上留点淤青，还钱的事能拖几天是几天。
“到了还钱那天，我还是没筹到钱，结果把阿鬼惹急了。有天收摊回家，他们在半路上把我拦了下来，几个人把我拖到一辆面包车上。阿鬼扇了我两个耳光，拿出刀在我腿上划了一道口。血立马沿着口子淌了出来，疼得我直冒汗。他警告我，下星期的周日必须还钱，要是再还不上，就……就要砍断我的腿！”想起当时的情景，吴钱的身体不由得颤抖起来。
“这样的人，公安局为什么不抓？”
“抓了也没用。”他说，“人家命好，局长是他亲哥。只要不出这个县，就算捅破天也没事。”
听到这里，我立刻想起与阿鬼几次相遇的情景。怪不得此人之前如此嚣张跋扈，原来是身后有把保护伞。吴钱一个普通老百姓，惹了阿鬼这样的人，注定是孤立无援了。
天可怜见，我那妹妹勤勤恳恳上班，却摊上一个嗜赌如命的丈夫。吴钱欠下巨债，到头来妹妹也脱不了干系。那个阿鬼心狠手辣，要是连累了妹妹该怎么办？想到这，吴钱欠钱的事情忽然和我有了关系，忧虑也油然而生。
我思量了一下，对吴钱说：“要不找李春借借看，兴许他手头宽裕呢？”
他冲我摇摇头：“早问过了，他帮不上忙。”他叹了口气，“你刚才也听见了，去年他把手头的闲钱都存了三年定期。现在年末这批花又还没卖掉，他手上只剩下这一年靠民宿赚来的钱，也就三四万的样子，都不够我还利息。他倒是说会替我想想办法，但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也没个回应。唉，八成是没戏了。看来我这次是真的完了！”
我见吴钱有些气馁，立马鼓舞道：“别说丧气话，你要是完了，家里老婆孩子怎么办？打起精神来，办法总会有的。”
听完我的话，吴钱微微点了点头。他扔掉手上的烟头，又重新抽出两根。一根给我，一根给自己。为我点烟时，他的脸上忽然没了愁容，取而代之的是不知所以的谄笑。紧接着，他接起我的话继续说道：
“办法我倒是真想到了一个……”
“什么办法？”我问。
“我想起一个远房亲戚，人挺有钱的。就是不知道…不知道他肯不肯帮忙。”
“肯不肯得问了才知道。你给他打电话了吗？”
“不用打电话。他人已经来了。”
“那更方便了。他人在哪？”
“他……”吴钱欲言又止，用一种忸怩的神情看着我。过了一会儿他说：
“大舅子，我说的这个亲戚就是你。”
我一听，先是愣了一下，见他两眼放光地看着我，应是在等我回复，于是堆笑道：“妹夫，我们是亲戚不假。但是你说我有钱，那是铁定看走眼了。不瞒你说，我和你一样，也是穷人一个。”
“大舅子，你别诓我了。我那天都看到了，你那朋友开的可是宝马车。一辆怎么也得七八十万吧。一个穷人又怎么可能交上富人朋友呢？”
听得出来，吴钱的语气带有几分讥讽。他一定认为我是在撒谎，并且以为这个谎话在他的举证下已无法自洽。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友谊和财富没有什么必然关系。
当他质疑我时，我也顺带看穿了他的心思。那晚他转变态度邀请我吃饭，并非诚心诚意，看来是另有所图。
“富人是人，穷人也是人，大家都吃一样的米，说一样的话，怎么不能做朋友呢？”我不动声色地说，“你我是亲戚，你又真心邀请我到家里吃饭，我如果真像你说的，是个富人，难道会不顾及亲戚的情分、故意装穷吗？你老婆可是我亲妹妹啊！”
我的话句句在理，掷地有声。吴钱虽然脸上依旧存疑，嘴上也不再反驳。
不过他还是没有罢休。眼下他已到了穷途末路，如同一头饥肠辘辘的野狼跪倒在雪地里。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敏锐的鼻子。我刚才那番回答，已被他嗅出了猎物的气息。他拍拍我的后背，接着话锋一转：
“太好了！既然大舅子顾及亲戚情分，能不能找你那位富人朋友帮帮忙。二十万对他来说，只不过是毛毛雨。要是你开口，他肯定会帮忙的吧？”
“这……我不敢保证。”
“你刚才也看到了。我是逆着父母的意思，非要认你这个亲戚的。要不是我顾及亲戚情分，你恐怕想见静珠一面都难，更别说和她相认了。大舅子，你就算看在静珠的面子上，帮我求求你朋友吧。”
这个吴钱嘴上亲戚情分，实则话里有话。他是在暗示我——要是不帮忙，他就翻脸不认人。
面对一个狗急跳墙的人，讲道理是行不通的。我心想：好不容易取得吴钱的支持，算是在与妹妹相认这件事情上迈了一大步，要是这时和他闹得不愉快，岂不成了飞蛾扑火？
经过一番权衡，我答应了吴钱的请求。我说第二天就给他答复。他听罢，立刻从长凳上弹了起来，高兴地手舞足蹈。
只听他大笑了几声，朝老妇人喊道：“妈，鸡弄好了没？赶紧炖起来，我要和大舅子喝上几杯。”
老两口正在给鸡拔毛。听见吴钱催促，老头的怒气瞬间涌上脸颊。
正当他张开嘴巴准备训斥吴钱时，院子外面传来了说话声。老头偏头望向大门，目光瞬间变得温柔起来。
“爸，妈，我们回来了。”
妹妹和一个小女孩一前一后从门外走了进来。
“是静珠回来啦！”
老夫妇俩放下手上的活，立马迎了上去。
我站起身，掐灭手上的烟，把烟头放进口袋，然后转身看向了妹妹。
妹妹穿着一身灰色灯芯绒外衣，肩上挎着一个蓝色书包。她身后的小女孩穿着一件红色羽绒，头上戴一个毛线帽，两根麻花辫垂在脑后。
小女孩见人不说话，嘴巴嘟得高高的，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老妇人走上前，摸摸她的脸，关心道：“冷不冷，希希？”
小女孩不作声，头撇向一边不看老妇人。
“怎么啦？什么事不开心？和奶奶说一说。”老妇人一边问孙女，一边看向妹妹。
妹妹瘪了瘪嘴说：“路上看见一个卖洋娃娃的，非要买。我没给他买，就跟我赌气。一路上怎么叫都不应。”
老妇人得知情况，安慰了孙女几句，然后牵着她进屋洗脸去了。
这时吴钱走到妹妹身旁，撞了撞她的肩膀说：“你哥来了。赶紧打声招呼。”
妹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她朝我匆匆瞥了一眼，然后扭头对一旁的公公说：“爸，你在杀鸡呢，放着我来吧。”说完她便走开了。
“这女人，看到亲哥还害羞了。”吴钱指着妹妹的背影戏笑道。
妹妹径直走向门槛，端起装鸡的木盆进到了屋里。此刻太阳已落到屋顶下面，气温也降了一些。吴钱抓起长凳，说：“去屋里坐。”然后拉着我重新走了进去。
他招呼我坐下后，立马唤来了自己的女儿。
“希希，猜猜这个人是谁？”
此话一出，正在一旁忙活的老夫妇和妹妹，全都看了过来。
希希用疑惑的眼神注视着我，转头对吴钱说：“不知道。”
“他是你舅舅。”
“舅舅？”希希歪着头，认真思索起来。
过了几秒，她竖起一根手指，冲吴钱答道：“我知道了！老师教过，舅舅是妈妈的哥哥或弟弟。”
她转头问我：“你是哥哥还是弟弟？”
“我是哥哥。”
“你是妈妈的哥哥。那你可以给我买洋娃娃吗？”
“可以啊。你要什么玩具？舅舅都给你买。”
听见有玩具，希希开心得原地打转。她一个箭步扑到了自己母亲的怀里，用撒娇的语气问道：“妈妈，舅舅说给我买洋娃娃，可以吗？”
妹妹白了希希一眼，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去做作业吧。饭好了妈妈叫你。”
希希见妈妈没有回答，同样的问题又追问了一遍。妹妹的脸又一次涨得通红。
一旁的老妇人看见了，走过来对希希说：“要洋娃娃，奶奶给你买。快去写作业。”
“奶奶，舅舅说会给我买的。我只要一个就够了。”
“不用他买！”老妇人突然提高了嗓门，“奶奶给你买！”
说完她立马拽着希希往房间走去。
兴许是心中有些困惑，希希离开时有些不情愿。房门关上前，她回头冲我笑了一下。我看到后朝她吐了吐舌头。她顿时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孩子的笑声能给成人带去快乐，这是每个孩子与生俱来的魔法。希希当时正值垂髫之年，天真烂漫，法力无边。
希希进房后，魔法便消失了。屋里一下子冷清了下来。
其他人都在忙着准备晚饭，只有我和吴钱在静静地喝茶。吴钱喝得心安理得，而我有些不好意思。
我见老头捧着一捆木柴朝灶头走去，忙问：“叔，生火我会。要不我来吧。”
老头没有回答，不声不响地坐到了灶口。我见状只好作罢。
土灶上嵌着两个锅。一个已经蒸了馒头，另一个准备用来炖鸡。
过了一会儿，妹妹揭开灶上的锅盖，将剁成小块的鸡肉倒了进去。接着用水瓢加上水，放入姜片和红枣，然后又盖上了锅盖。另一头，她的公公则把点着的干草塞进灶洞，接着又往洞里放了几块木柴。洞口瞬间红光一片，映得老头容光焕发。
约莫过了半小时，灶上飘出了一股香气。又过了十分钟，香气填满了整个房屋子。妹妹重新揭开锅盖，往锅里撒了一遍枸杞，然后加入少许调料。
起锅时，老妇人拿着碗盆走了过去。妹妹把最后的工序让给了婆婆，自己跑去房间喊女儿吃饭。
片刻过后，屋里的人全都围坐在了八仙桌前。老夫妇朝南坐，吴钱朝北，妹妹和希希朝东，我朝西。
面前的饭桌上有五样东西，分别是一盆馒头，一盘蒜叶炒肉，一盘韭菜鸡蛋，一叠酱牛肉和两碗炖鸡。
装炖鸡的两个碗一大一小。大的有脸盆那么大，小的有饭碗那么小。大的那碗放在妹妹和希希那边，小的那碗放在我这边。
我用筷子翻了翻，小的那碗盛的是鸡头、鸡脖、鸡肝、鸡脚、和一块鸡屁股。鸡身的其余部分都在大碗里。我想盛菜的人也是用心良苦了。
吃过晚饭，妹妹开始清洗碗筷。那时老夫妇俩刚好进了房间，我看准机会，便主动上去与妹妹搭话。才寒暄了几句，老妇人又从房间走了出来。她打断了我，说是房间的灯坏了，需要换灯泡，吩咐妹妹去领居家借把扶梯。
“把希希也带去。他家新养了一条小狗，让孩子去瞧瞧。”老妇人特意关照道。
希希听了十分开心，快速跑到母亲身旁，拉起母亲就往门外走。
“我们走了。”妹妹仓促告别，顺带看了我一眼。
母女俩走后，老妇人过去关上了门。我们重新回到饭桌前坐下。老妇人和吴钱南北相对，而我坐在西边。
过一会儿，老妇人朝房间喊了一声。紧接着老头拿着一张白纸从房间走了出来。他向老伴试了个眼色，然后将手中的白纸拍在了桌上。
“你拿给他看看。”老头对吴钱说。
“这是什么？”吴钱问。他拿起纸先看了一眼。看完后，立刻面露难色，口中怨道：“拿这个出来做什么？”
我见事情诡秘，立刻从他手上夺过了白纸。
只见褶皱的纸面上歪歪扭扭写着几行蓝字：
本人倪健平，因个人原因，自愿将女儿转于王德海抚养，并收取王德海六万感恩费。本人保证，我与妻子，此生不再与女儿联系。女儿今后一切生活全由养父王德海负责。
特立字据，以示承诺。
保证人：倪健平
日期：1985年6月21日
看完纸上的内容，我顿时陷入沉默。老头见我不吭声，料想我并不知情，便讲起了字据的来历。
“要不是这份保证书，静珠也不会嫁到吴家来。”老头咳嗽几声，慢慢回忆道，“十年前，王三的老婆上门说亲，那年吴钱二十六岁。我和他娘当时正为他的婚事着急，见有人主动上门，自然非常高兴。她给我们看了静珠的照片。照片上的静珠生得乖巧漂亮，那年静珠刚满二十，我和吴钱他娘看了都很满意。
“那日分别后，为了解王家的情况，我去村里打听了一番。不料有个乡亲跟我说，王三家的女儿是抱来的。那几年，去外地领小孩的人家挺多，小孩长大后被生父母寻回去的事情也常有发生。我当时一下子有了顾忌，心想娶个儿媳要是日后跑了，岂不让人笑话。
“回到家我把事情告诉了吴钱她娘，叮嘱她去推掉这门亲事。可没想到，他娘竟然不答应。她说，儿子的魂已经被照片上的姑娘勾走了，闹着要她早点提亲。”老头用嫌弃的眼神看向对面的吴钱，“这小子脾气倔得很，认定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我没办法，只好去了一趟王三家。”
他用拳头抵住嘴巴咳了一声，继续说道，“当时王三已经去世，家里只剩他老婆作主。我本意是去劝她拒绝这门亲事，好让吴钱死心。可还没等我开口，她倒先提起了静珠的身世。讲起自己的养女，她的眼泪哗啦哗啦往外流，她可怜静珠命苦，抱来王家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王三一个不开心就打静珠，还砍断了她的一根手指。她每次看见静珠的手，心就痛得要命。她说自己有心脏病，身体不好，也不知道还能陪女儿多久，就想赶紧为女儿找个好人家，也算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说到这，老头停了下来。只见他摘掉老花镜，用手背擦了擦眼角。停顿了许久才继续说下去。
“我当时听见她的哭声，心里有些不忍，就向她说出了自己的苦衷。得知我的顾虑，她立马拿出了这张白纸。她说，这是王三和卖孩子的人家签的保证书，有了它保证不会出事。我看完保证书上的内容，心里安心了许多。我转念一想，吃过苦的人是懂得感恩的，静珠要是嫁到吴家，应该是会好好过日子的，便立刻答应了这门亲事。一个月后，静珠成了吴家的儿媳。这十年来，静珠为这个家忙忙碌碌，尽心尽力，我们都看在眼里。没有静珠，就没有这个家。”
“我本来以为这张保证书不会派上用场。没想到今天你来了。”老头的眼神突然尖利起来，“字据你已经看了。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你要是敢违背你爹的承诺，那我们就法院见！”
面对老头的发难，我没有争辩。我知道，这是一个父亲该有的态度。
当然我很清楚，那张所谓的保证书起不了任何法律作用。它只是一场肮脏交易的记录，如果真上法院，它便是一个父亲背叛女儿的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