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审讯
哇哇哇。
伴随一阵警笛声,警车开进了公安局大院。
这次总共出动了五辆警车。我、金箍棒、还有一名闹事村民同坐其中一辆,由两名警员押送。
下车后,我站定四下寻觅。从其他警车前后下来十几个人。由于天色已暗,只见得一个个黑影,分不清谁是谁。面前是一栋二层办公楼,一个警员从背后推了我一把,我踉跄一下,率先朝一楼的入口走去。
进入大楼,有一面玄关墙,墙上挂着五个大字:为人民服务。墙的左侧是警员办公区,右侧是临时关押区。警员命我左转,然后坐在靠墙的一把长椅上。
其他人陆续走了进来,相继坐到我的身旁。我很快见到了妹妹。她的身上没有血,除了衣服因在地上翻滚沾满污秽,看上去并无大碍。而一旁的吴猪头,运气就差了些。除了鼻青脸肿,头也被人打破了,鲜血直流。脚上的一双鞋不知去向,脚底也被割破了肉,白袜子染成了红袜子,痛得他哇哇直叫。
“小丽。拿点纱布和酒精来。”一名男警朝一名女警吩咐道。
过了一会儿,女警提着医药箱跑了过来。她向长凳上的人环视一圈,一边摇头一边发出啧啧声,目光最后锁定在吴猪头身上。由于伤势最重,吴猪头最先得到包扎,然后再是其他人。
人员众多,为了加快进程,吴猪头刚包扎完就被第一个拉进了审讯室。他离开后,妹妹身旁空出了一个位置。我借机坐了过去。
我见妹妹的手在发抖,急忙问道:“身上有哪里痛吗?”
她摇了摇头。两眼呆滞地看着地面,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紧接着,我又问候了金箍棒和屎豆的情况。
可怜的金箍棒打斗时嘴巴挨了几拳,牙龈因此出了血,张嘴说话时就像一个吸血鬼,看起来十分恐怖。
屎豆战绩斐然。博物馆那段以一敌十的经历赋予了他丰富的实战经验,同时也带给他深刻的教训。混入人堆后,他采取偷袭战术,趁人不备从背后打上一拳,然后赶在对方转身前藏匿起来。这套打法屡试不爽,以致于混乱结束时他依旧毫发无伤。
一个负伤村民听见了我和屎豆的谈话,顿时火冒三丈。他怒目圆睁,立刻用一连串问候家族的话语表达了对屎豆的不满。
屎豆不甘示弱,和他对骂起来。
见对方多人参与骂战,我和金箍棒也加入到屎豆一边。既然动手不能吃亏,动口自然也一样。
由于对方的人分坐在两侧。对骂时,为了关照到每一个对手,我得不停地转动脑袋。转动的速度,取决于两侧骂声的紧密程度。我想当时要是有个聋子在一旁观看,通过脑袋转速的变化,大致也能推断出现场的局势。
骂声越来越大,一名警员忍无可忍,终于拍响了桌子。
“都给我闭嘴!”
众人音量瞬间低了许多。待几个没回骂的匆忙骂完最后一句后,现场彻底安静下来。
少顷,警员押着吴猪头从审讯室走了出来。听见丈夫呜呜喊疼,妹妹赶忙跑去搀扶了他。她把丈夫扶回了长椅。
我站起身给妹妹让座,这时警员朝我喊道:“你,就站起来这个,轮到你了。”
于是,我跟着警员进了审讯室。
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封闭房间。面积大约是食品厂保安室的两倍。四面墙壁呈深蓝色,暗示着警务人员一丝不苟的审讯态度和不可蔑视的威严。
房间一侧摆着一张审讯桌,审讯桌正对处放着一把给受审人坐的椅子。这把椅子是铁制的,并且焊定在地上。两个扶手间有一块档板,我坐上去后,警员便把档板锁了起来。看上去我已经插翅难逃。
“姓名,性别,身份证号,居住地址…”
警员开始了审讯。
我把自己的基本情况进行了详细汇报,不敢有一丝怠慢。
警员一边听一边记笔录。
当得知我从木城来后,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疑惑,随即问道:“你来济南做什么?”
“找我妹妹。”我问答道。
“为什么打架?”
“有人打我妹妹,我就打了回去。”
“你有没有打吴钱?”
“没有。我和他是一起的。”
“你们认识?”
“他是我妹夫。”
警察翻了翻之前的笔录,又问了一遍:“你有没有打吴钱?老实回答!”
“我没打他。他是我妹夫。”
“我刚才审讯吴钱,他只提到了自己的老婆。为什么没提到你?”
“他不认识我。”
“他不是你妹夫吗?”警员提高了声贝,“我劝你好好配合我的工作,撒谎在我这里是没有用的。”
“警察同志,你误解了。”我急忙解释道,“吴钱的老婆是我亲妹妹。她原本不是济南人,小时候被卖了。我这次是来和她相认的。我今天也是第一次见吴钱,还没来得及和他打招呼。所以他才不知道我的身份。”
“你妹妹被谁卖了?”
“我…我爸。”
“有没有去打拐办报备过?”
“去了。十年前打拐办刚成立时,我一看到新闻就去了。留了资料,还提交了血样。不光打拐办,一些寻亲节目我也联系了。凡是用得上的办法,我都试了。”
“后来怎么找到你妹妹的?是公安吗?”
我犹豫了一下,说:“公安讲妹妹的血没有入库,dna一直没匹配上。我后来是通过…通过一个公益组织找到的。”
警员抬起头,对着我的脸端详了一番。似乎是在辨别有无撒谎迹象。过了一会儿,他又继续问了下去:
“你妹妹和你相认了吗?”
“还没有。”我说,“不过应该快了。她会认我的。”
“为什么想相认?”
“她是我的亲妹妹。我必须这么做。我要带她回木城,和我一起生活。”
“她该怎么面对自己的亲生父母,你有想过吗?”警员合起笔录本,用怜悯的目光望着我。
关于他提的问题,我早就思量过不下十次。我深吸一口气,回答道:
“她不需要面对。我爸已经死了。我妈现在是别人的老婆,有了新的孩子,她过得很幸福。她已经十年没和我联系了,我也没有联系她。我现在…就一个人。”说到这里,我的头不自觉低了下去。一场生理上的暴风雨正在酝酿。警员的审讯随之戛然而止。
我双手死死抓住椅子,极力想把令人厌烦的情绪憋回去。可眼睛、鼻子、喉咙全都不听使唤,一种如同柠檬、山楂、青梅混合物的汁水顺着我的食管流向胃里,最后扩遍全身。我渴望这个警员知道我所经历的种种苦难,却又不想在他面前袒露愁肠——这是一种多么可笑的妄想!
往事一幕幕闯进我的脑海,撞在脆弱的神经上。眼睛和鼻子作出妥协,相继流出令人难堪的液体。我假装笑了起来,故意笑出声,眼睛快速眨动,鼻子小心翼翼吸气。待视线恢复清晰后,我再次抬起头,发现警员正用怜悯的目光望着我。
“可以了。就到这里吧。”
他走到我的身边,给我开了锁。
我站起身,故作轻松地问了句:“这么快就结束了?”
他没有搭话,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塞到我的手里。
“擦擦鼻涕吧。”他说,接着向我出示了自己的无名指,“十年前,我把一枚戒指戴了上去,上星期,我又把它拿了下来。现在上面多了一圈压痕。这世上的很多事情,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另外,”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不必刻意隐藏悲伤,悲伤是一个人的权利。”
说完最后一句,他背过身走向了门。留下我一人冥想。
待他走后,我用纸巾擦了下鼻子和眼角,接着把纸巾揣进兜里,然后迈着大步离开了审讯室。
没人觉察我有任何异样。
当晚的审讯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每个涉事人员都被审了一遍。
由于人员都是轻度外伤,经双方协调,没有立案。出于规定,打架双方各自缴纳五百元罚款或拘留3天。没有一个人愿意被拘留,都缴纳了罚款。至于吴猪头卖注水肉,不属于公安管辖范畴,所以公安局上报给了工商部门,需进一步取证,不日就会出判罚结果。
离开公安局前,每人需要签一份和解协议以及保证书。人员较多,需要排队。大家都急着回家,一拥而上。我落在了最后面。
排队时,一名年轻警员押着一名男子从大门外走了进来。
“又抓了一个。这大晚上的,没个安宁。”年轻警员一边抱怨一边推着男子往办公区走。
那名男子走起路来吊儿郎当,嘴里叼着烟,脸上挂着不可一世的邪笑。他像坐自家沙发一样一屁股坐在警员的办公椅上。
“谁让你抽烟的!”年轻警员呵斥道,夺过男子嘴里的烟,一把又将男子拉了起来,“坐边上去!”
“警察叔叔,不要这么凶嘛,我都是常客了,多少也关照一下嘛。”男子开口调侃道。他的声音一出来,立刻唤起了我的记忆。我定睛一看,此人正是那日在玫瑰村拱桥上抢我烟的人。他叫阿鬼。
“常客?关照?看来你很自豪嘛!”年轻警员拍了下桌子,对阿鬼吼道,“给我严肃点!”
排队签字的人闻声全都看了过去。
“那不是阿鬼吗?犯了什么事?”队伍里有人小声嘀咕道。
“估计又上谁家逼债去了,被人报警了。”另一人附和道。
这时一个老警官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径直走向了年轻警员。队伍里那人见状立马又说道:“好戏开始了。你看着吧,阿鬼马上就要过来排队了。”
只见年轻警员被老警官叫到了角落里。两人交流了几句。起先年轻警员情绪有些抵触,后来老警官不知说了什么,使他冷静了下来。
年轻警员走回自己的办公桌时,坐在一旁的阿鬼正盛气凌人地看着他。
“怎么样,警察叔叔,我可以走了吗?”阿鬼问。
“去那边排队签字。”年轻警员说。他没有正眼看阿鬼,只是挥了挥手。
阿鬼点着一根烟,缓缓走向排队的人。
他没往我这边走,而是直接走向队伍的最前面。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了下来,用戏虐的语气说道:“这不是吴猪头吗?你怎么也来派出所做客了?”
“鬼哥好。刚才没看到你。”吴猪头战战兢兢地回答。
“问你话呢!”阿鬼伸手拍了一下吴猪头的肩膀,笑着说,“难不成是因为欠钱不还,警察把你抓起来了?哈哈。”
“和人打架。被抓进来了。”
“可以啊,都学着打架了。怎么?欠我的钱不想还了,想和我干一架?”
“不敢不敢。钱我在想办法了。您在缓我几天。”
“我不管你想什么办法。星期天我来你家拿钱。今天是星期几?”
“今天…今天是星期四了。”吴猪头瞟了阿鬼一眼,神色慌张地说。
“那你要抓紧了。”阿鬼提醒道,“别到时跟你岳父王三一样,年纪轻轻断条腿。那就不好玩了。”
此话一出,吴猪头吓得脸色发白,身体突然往下一沉。要不是妹妹拉着他,估计得摔个底朝天。
说完话,阿鬼插到了队伍最前面。现场没人敢吱声,都看着他签了字,然后大摇大摆走出了派出所大门。
阿鬼走后,大家照常排队,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妹妹和吴猪头排在我的前面。轮到我签字时,他们已不见踪影。我走出公安局大院,发现妹妹没在等我,他们已经先行离开了。
金箍棒想起车还停在菜市场外面,于是我们打了一辆车前往。
再次到达菜市场时,已经是晚上十点。
金箍棒的车靠近菜市场入口。取车时,刚巧撞见妹妹和吴猪头从市场里走出来。他们手上各自拎着一个麻袋,看起来挺沉。
“王静珠。”我喊了一声,跑到了他们跟前。
吴猪头扔下麻袋,往后退了几步。“你想干吗?”他哆嗦着问。
“你别怕。我是你舅子。”我亮明身份。
吴猪头上前一步,借着路灯仔细看了看,说:“哪个舅子?我怎么不认识你。”说着,他转头看向妹妹,想从她那获得一些提醒。可妹妹低着头,不敢看他。
“我是你老婆的亲哥,从木城来的。”
“亲哥?”吴猪头眼球转了转,突然顿悟道,“你是说,你是她亲生父母的儿子?”
“是我。”
吴猪头一听,神色立马多了几分防备。他板着脸,拉起妹妹手从我身旁走了过去。
“我有车,可以送你们回家。”我一边跟在他们后面,一边说道。
吴猪头拉着妹妹,自顾自往前走,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他们刚好经过车子旁边,于是我打开车门,冲着他们的背影又大声邀请了一次,“车就在这里。坐我车吧。”
吴猪头终于回头瞥了一眼。
他看着车尾,眼睛忽然间定住了。
“这车你的?”他问。
“我朋友的。他就在车里。”我说。
“你朋友陪你来的?”
“对,关系好,他就陪我一起来了。”
吴猪头的脸上突然有了笑容。他把麻袋往地上一放,掏出烟盒。先是递给我一根烟,接着跑到车窗口和金箍棒打了一声招呼,又递给金箍棒一根。屎豆摇摇手,说自己不抽烟,但是吴猪头照旧扔了一根过去。
“时候不早了。赶紧上车吧。”我见他态度好转,又催促道。
“不了不了,”他摆摆手说,“我麻袋里都是一些卖肉的家伙,有腥味。回头别把这位老板的车给弄脏了。我们有电动三轮车,自己可以回去。”
我见他执意要走,怕妹妹累着,便帮他一起提麻袋。路上我问他为什么把卖肉家伙带走。他说是怕工商局的人来查封,早做准备。
吴猪头脚一甩,屁股跨上了三轮车的车座。我将麻袋装上三轮车后斗,然后扶着妹妹坐在麻袋上。
“大舅子,你明天空吗?来我们家吃晚饭吧。”吴猪头笑着对我说。
“好啊。”我答应道。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家住玫瑰村六组三十三号。你手机记一下。”
“不用。我记得住。玫瑰村六组,三十三号。”
吴猪头踩动踏板,三轮车缓缓向前。此刻雪已经停了,盐白色的路面上多出两道细细的车辙。
三轮车骑上马路,我看见妹妹正在向我挥手。于是我也向她挥手。
“慢点骑,小心路滑。”我冲着吴猪头喊。
然而这个头裹纱布的蠢货越骑越快,一路狂奔,没过一会儿,三轮车便消失在了白茫茫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