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菜市场风波
妹妹仓皇捡起伞,嗫嚅道:“你是…从…木城来的?”
妹妹的提问令我始料未及。于是反问:“你怎么知道?”
她的眼神有些躲闪。
我见她沉默不语,没再多想,此刻初见妹妹的喜悦已盖过了方才的疑惑。我见妹妹还有些生份,忙递上手中的礼品。
“这个给你买的。”
妹妹摇摇手,没有接。
“是我们老家的东西。火腿,豆腐干,还有辣椒酱。这辣椒可香了。你拿回家吃。”
“真的不用。我…我不吃辣。”妹妹见我递到跟前,忙后退一步。
听说妹妹不吃辣,我心里有些难受。令哥哥朝思暮想的家乡味道,对于妹妹却毫无慰藉。而这一切都要怪多年前的那次遗弃。
“我要回去干活了。班长该骂了。”她说。
我见她准备离开,急忙问道:“晚上几点下班?一起吃个饭吧?”
她没有应答,兀自向厂房走去。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我有些不知所措。
大约走出十来米,她回头望了一眼,见我仍杵在原地,踌躇了片刻。我以为她要开口,满心期待,然而没过一会儿,她又继续往前走。不过这次是侧着身的,歪着的头一直回看向我。
或许是源自血亲间的心灵感应,我笃定她不会走远。果不其然,透过密密麻麻的雪花,我隐约察觉她的脚步慢了下来,走着走着就停住了,然后快步朝我跑了回来。
她站定在我面前,递上了自己的伞。
“给你。拿去撑。”
“不用。我坐车来的。你自己撑吧。”
“你的头发…”她指指我的头说,“会着凉的。”
我抬手一摸,发现头发已经被雪浸湿了。那天我穿了一件无帽棉衣。而妹妹穿的是一件连帽羽绒,戴上帽子便能挡雪。
“我四点下班。你到时把伞还我就行。”
妹妹坚持要把伞给我。
我接过伞,笑着说:“好的,那四点见。”
我目送妹妹离开,然后撑伞回到了保安室。保安见我事情已办妥,又给他姐打了一个电话。监控摄像头随即转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离开保安室回到车上,金箍棒迫不及待向我打听初见妹妹的经过。我一五一十讲给他听。
“啥?她怎么知道你从木城来?”听到一半时,金箍棒差点惊掉下巴。他想了想说,“是不是保安在电话里提到了?”
“保安只说是她哥找,并没提起木城。”
“那就奇怪了。”
车内突然安静下来,三人陷入沉思。
铃铃铃。
四点整,车外准时响起食品厂的下班铃声。大批工人从铁门内鱼贯而出。由于穿着臃肿的冬衣,他们个个行动迟缓,配合漫天大雪,犹如成群结队的企鹅。
我在人群里一眼认出了妹妹,朝她喊了一声。她看到车里的我,却装出一副不认识的样子。
工人们向四处分散而去。妹妹和一个女工友共撑一把伞,手挽手沿着马路一直走。我们的车悄悄跟在后头。过了一会儿,我看见妹妹接了一个电话。挂完电话后,她立刻告别工友,站在原地四处张望,好像在找什么。我们的车见状立马靠拢了过去。
“王静珠。”我唤出她的名字。
她循声转过头,发现是我后,朝车这边跑了过来。
我趴在车窗上笑脸相迎。她看见副驾上的我,脸上没有笑容,只是急切地说:“我现在有急事要走。”她停顿了下,想了想后,吞吞吐吐道,“那把伞…你留着吧。或者…或者你明天再来还我,也可以。”
“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
“我男人出事了。我要赶去菜市场。”
我本想再多问几句,但妹妹急着离开,没等我开口直接跑到了车头前面。她站在路边左顾右盼,嘴里嘀咕道:“车呢?怎么一辆出租车都没有呀?”
我把头探出窗外,说:“这里不好打车,我们送你去吧。”
“不耽误你们办事吗?”
“不耽误。现在就走。”
妹妹在焦急与羞怯之间徘徊了片刻,见出租车迟迟不来,最后选择了上车。
她和屎豆一道坐在后排。
见车里有陌生人,她显得有些局促。特别是瞥见屎豆面露异像后,她害怕得双臂环抱,好像时刻准备着喊救命。
或许是察觉到气氛的尴尬,金箍棒和屎豆率立马自报了家门。
“妹妹,你好。我叫姚凯斌。你哥的好兄弟。妹妹以后想买什么,想吃什么,尽管说,斌哥都给你搞定。对了,后排的礼盒里有阿胶,特地给妹妹买的。你尝尝看。”
“我叫stone。刚大学毕业,是个摄影师,姐姐要是想拍写真,我可以免费效劳。证件照也可以,凡是涉及拍照的,姐姐都可以找我。姐姐,阿胶现在吃吗?我帮你拆开。”
我在一旁默默听着。这俩没羞没臊的东西,一口一个“妹妹”“姐姐”的,叫得比我还起劲。不知道的以为车里坐着四个兄弟姐妹呢。不过他们这番热络的攀谈,还是起了效果的,妹妹的神情明显比刚才放松了一些。
她身体前倾,把手肘支在了扶手盒上。我见她手背红红的,怕她冷,立马调高了空调的温度。车子行进间,她的眼睛一直盯着车头的挡风玻璃,时不时问一声“还有多久到”。然而天公不作美,路上遇到一起追尾事故,导致我们的车被堵了好一会儿。
堵车时,透过后视镜,我偷偷端详起了妹妹的容貌——比雪中见面时看得更清楚,更仔细——浓眉,高鼻,卧蚕眼,下巴方圆。若非她长发披肩,说话声温婉柔和,我一定以为自己是在照镜子。三十几年前,我们的五官出自同一套磨具,就和我们身体里流淌着的血液源自同个泉眼是一样的。这是世界上另一个我,一个女版的我,一个生活在济南的我。
才三十出头,她的头上已现出几丝白发,眼角和额头也有了皱纹,眼神中不免露出几分过度操劳后的疲态。而那暗黄色的脸颊上布着的几点雀斑,腮帮上那对会说话的酒窝,却又给人一种青春的活力。
谁要是娶了妹妹这样又勤劳又美丽的女人,定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玫瑰村要是举办乡村小姐比赛,我猜想,妹妹一定独占鳌头。要是在古代,能配得上我妹妹的好歹也该是村里一等一的美男子或是才华横溢的秀才。但这些都是我的臆想。事实上,妹妹的丈夫既不美,也无才。当她领着我来到菜市场后,我第一次见到了她的丈夫——一个长着朝天鼻和招风耳男人。如此样貌着实让我失望。看来村蜂口中“吴猪头”的外号并非无中生有,实在是形象生动。
吴猪头的肉摊在菜市场中央。我们过去时,他的摊位正被一群人团团围住,吵架声此起彼伏。妹妹喊了一声“吴钱”。吴猪头在人堆里踮起脚,看见是自己老婆来了,如同看见了救命稻草,拼命挣脱众人包围,飞快跑到了我们跟前。
“别让他跑了!”
那群围堵吴猪头的人立马朝我们围了上来。如此动静,引得周围几个买菜的村民也都聚拢过来。他们指指点点,八卦的眼睛直勾勾看着我们。
“你怎么搞的,这么慢!”吴猪头带着怨气对妹妹小声嘟哝道,“再不来他们就要报警了。”
“路上堵车。我也没办法。”妹妹小声回道。
说话间人群中一名男子突然走上前来,面朝妹妹问道:“你是他老婆吗?”
妹妹点了点头。
“你来的正好。”男子抬手指着吴猪头,厉声质问道,“你老公把注水肉卖给我爸,老头子吃了以后拉了三天的肚子,现在躺在医院里。你说怎么办?”
话音刚落,立刻激起群愤。围着的人也都相继控诉起来。
“我妈吃了上吐下泻!”
“这肉看颜色就不对。要不是我及时拦下来,我家老人也准遭殃!”
“你这个狗老板,今天不给个说法。我把你摊位砸了。”
“砸他摊位便宜他了,就该按我说的的,报警把他抓起来。”
“就是,和她废什么话。她跟他老公就是一伙的。直接报警,把他们抓进牢里。”
……
妹妹听见怒不可遏的众人要把丈夫抓进牢里,吓得面容失色,一个劲地赔礼道歉。
众人依旧得理不饶人。几个男人上前准备擒拿吴猪头。
吴猪头见状立马躲到妹妹身后,辩驳道:“你们说我卖注水肉,有证据吗?吃了其他不干净的东西,也照样拉肚子,和我有什么关系。小心到了派出所,我说你们诽谤。”
“你还嘴硬。”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站了出来,气愤道,“我这里有证据。”
“太好了。张老师,快把证据拿出来。”
在众人的附和声中,这个张老师从手上提着的塑料袋里取出一块猪肉,像展示凶器一般高高举过头顶。
“你们看,这块就是我家老人今天下午在他店里买的猪肉。”他胸有成竹地说,“我在学校里是教化学和生物的。我有办法证明这块猪肉就是注水肉。”
说完他跑向一个蔬菜摊,要来一张干纸巾。又问身旁抽烟的人借了一个打火机。接着去吴猪头的砧板上拿来一把菜刀。一切准备就绪后,只见他拿起菜刀把猪肉一切为二,然后把干纸巾贴在其中一块猪肉的切面上。
“接下来,需要等个半分钟。让猪肉和纸反应一会儿。”他向众人讲解道,如同是在给学生上课。
半分钟过后,他轻轻从猪肉上揭下纸巾。不料纸巾粘得很牢,最后只揭下一长条。
“接下来。需要测试这张纸条的可燃性。”
说完他打着打火机,将火苗靠近了纸条。
众人屏气凝神地看着,本以为纸条会烧起来。结果出乎意料,任凭火苗怎么烧灼,纸条硬是毫发无损。
“看见没有,这个纸条是点不着的。”张老师朝众人说道。
“为什么点不着?”
“因为这块肉是注水肉,纸巾粘上后会把注在肉里的水吸走。一张湿掉的纸巾不容易整张揭下来,而且用火也是点不着的。反过来讲,如果这不是一块注水肉,那么纸巾就不会吸水,顶多粘点猪油,一点就燃。不信的话,我换一块猪肉再给你们演示一下。”
说着张老师又走到另一个肉摊前,让肉老板另外切了一块猪肉。
“你这不是注水肉吧?”怕实验出纰漏,张老师谨慎地问了一句。
肉老板一听,吓得一哆嗦,急忙澄清道:“这玩笑可开不得。我是正经做买卖的,四方乡亲都知道的。这种冒险的事情,只有那些赌棍才会干,我是万万不敢的。”说这话时,他故意看了吴猪头一眼,眼里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张老师接过猪肉,又重新做了一遍刚才的实验。果然如他所说的那样,这一次纸条被点燃了,烧得只剩下了灰烬。
“现在证据有了。看你还有什么话说!”他冲吴猪头咬牙切齿道。
“奸商!”
“把他抓起来!”
……
有了确凿的证据,群愤再次被激起。吴猪头见东窗事发已是板上钉钉,心虚地低下了头,嘴上不敢再多说什么。
“我把猪肉钱十倍退给你们。求求你们放过我丈夫。”妹妹再次央求道。
“这点钱就想打发我们,门都没有!怎么说也要赔个几万。”
“我们家里实在穷,现在还欠了债,实在是赔不起这么多。你们发发善心,饶了我们吧。他下次不会再干这种事了。”
“没钱,那就只能去派出所了。”
说罢,众人一拥而上,把吴猪头和妹妹按在了地上。一个妇女一把抓住了妹妹的头发,妹妹随即发出了一声惨叫。
说时迟那时快,我奋不顾身冲向了人堆,撞开一条人缝。人堆里乱成一团,拳头漫天飞舞,声音混杂不清。抓妹妹的和抓吴猪头的人分成了两拨。我用力挤到靠近妹妹的位置,恰好撞见一个男人抬脚踢在妹妹的肚子上。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二话不说,一个直拳送到那个男人的脸上。
对方惨叫一声,一脸无辜地看着我:“打我干嘛?卖注水肉的是她,打她呀!”
“打你妈!她是我妹!”我骂道。奉上脏话的同时,另一记勾拳又送了上去。
男人捂着脸应声倒地,朝人群大喊一声:“这个人和卖猪肉的是一伙的。”
此话一出,一群人立刻朝我扑了过来。我寡不敌众,很快被降服在了地上。金箍棒和屎豆原本在旁观,眼见局势不对,立马举起拳头也加入了战斗。
我忘了那天到底打了几个人,期间挨了几记拳。大概是旗鼓相当吧。只记得最后警员赶到时,我已筋疲力竭,脸上布满了鲜血。周围伤员一片,而妹妹正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我被一名警员按在地上,动弹不得。过了一会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命令:
“把斗殴人员全部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