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青蛙王子
第二天，我还在被窝里睡觉的时候，有人打来了电话。我抓过手机放到耳边。
“你浪漫吗？”电话那头问。
“什么意思？”我揉了揉眼睛。
接着他又问：“你守时吗？”
“你谁啊？”我把手机移到眼前看了一眼，“死金箍棒，你要干吗？”
“最后一个问题，你会游泳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开门！我在你家门口。”
话音刚落，屋外立刻传来公安查房似的敲门声。我顾不得穿衣服，赶忙下床去开门。金箍棒果然站在门外。
“怎么这么慢！”他冲我抱怨了一句，无视地上的拖鞋，直接踏了进来。我关上门，在心里骂了句：没素质！
他径直往里走，坐到了我的床上。一坐下就煞有介事地嚷嚷了起来：“各部门注意，据线人阿美发来的情报，我们已经掌握犯罪分子若樱的重要信息。”他停顿了下，环顾四周。可能是嫌床硬，我见他抓过我的枕头垫到了屁股下面。
在他说话这当儿，我瑟瑟发抖地跑回了床上，盘坐着，用被子裹紧了全身。
他继续演了下去：“不出意外，若樱的犯罪目标是符合以下特征的男人：一，浪漫；二，守时；三，会游泳。”
我突然有些担忧，问：“线人有暴露身份吗？”
“当然没有。这个线人只是看起来傻，并不是真的傻。”正说着，金箍棒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探了几眼，“这是你的杯子吗？”
我点了点头。
他二话不说，举起杯子咕咚咕咚喝了起来。待他喝完，我指了指地上的暖水瓶说，“那有热水。”
“靠！不早说。”他往冷水里续上热水，再次牛饮起来。完了嘴里叨唠道：“昨晚酒喝多了，喉咙燥得慌。”
“去哪喝了？”
“老姚的一个生意局。他昨天胃不舒服，我怕那帮没分寸的孙子灌他酒，就跟去了。”说完，他晃了晃自己的脑袋，仿佛里面进了什么东西。
“言归正传。若樱提的这三点要求，你怎么看？”他挪了下屁股，躺到了我身边。枕头又被他垫到了脚后跟下面。
我瞅了他一眼，说：“浪漫，通过假结婚已经领教了。守时，也不难理解，希望男人说话算话。可是这‘会游泳’为什么非得会游泳呢？”我微微皱起眉。
“我知道了！”金箍棒突然拍腿大叫了起来，“我猜她是这么想的，如果男人不会游泳，她就没法问出那道必考题了。”
“什么必考题？”我问。
“我和你妈同时掉水里，你先救谁？”
“滚！能不能正经点。”
金箍棒大概是被自己逗乐了，在床上笑得翻来覆去。过了几分钟，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又知道了！”
“再开玩笑把你头按马桶里！”我警告他。
他捂着肚子向我摆了摆手，示意这次是认真的。“我猜她是喜欢游泳，希望另一半和她有一样的爱好。”
这个原因听起来还算可信。
我的心头突然吹过一阵凉风。
金箍棒扯出几张纸巾，擦去眼角的泪花，看着我问：“话说回来，你到底会不会游泳？”
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回答会，只可惜撒谎起不到任何作用。我只能摇摇头。
“带上你的人，我们马上行动。”金箍棒的演技仍在继续。
“什么行动？”
“行动代号——‘青蛙王子’。”
我被金箍棒绑上保时捷，一路朝市区开去。车子上路后我才知道，他要带我去健身房。他说自己认识一个开健身房的老板，那边可以报游泳班。
我抚摩着自己的大腿，问，学游泳很难的吧？
他回复说，一点都不难，狗一生下来就会游泳。这话听起来不像是在鼓励我。
健身房老板是个北京人，待人热络。我们到时，他出门相迎，一面双手作揖，一面嘴里问候道：“姚少爷，稀客稀客！”
“李老板，好久不见，最近发财啊。”金箍棒上前握住李的手。
“借您吉言。”李笑得合不拢嘴，“吃了么您内？”
“吃过了。”
李的眼睛朝我瞟了一眼，“旁边这位爷是？”
“我一瓷器。倪子忆。”金箍棒回复道。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李老板的手已经伸了过来。
寒暄一番后，李老板侧着身子把我们迎进了健身房。
我们走进二楼的休息厅坐了下来。服务员端上来茶具，金箍棒和李老板边喝茶边聊了起来。
我四下观望。休息厅西面是六米多高的落地玻璃，透过玻璃恰好能看见楼下的游泳池。湛蓝的池水被五根绳子切割成了六等份。灯光打在水面上，泛着冷冷的光。
游泳池的岸边摆着一排白色躺椅，有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坐在躺椅上休息。
馆内西面的墙壁通体白色，应该是贴了瓷砖。四根方形柱子竖嵌在墙面上，支撑着天顶和地面，每根柱子的底部无一例外都挂着一个橘色的游泳圈。
金箍棒和李老板相谈正欢。而我的目光一下子被游泳圈给吸引住了。我大概能猜到这种橘色游泳圈的用途。它使我想起一种绑在船身四周的用于缓冲的黑色轮胎。想起黑色轮胎，也就想起了那件往事。
在我小的时候，父亲曾靠开船运沙石营生。他有一条二十几米长的水泥船。有一次，父亲载着一船黄沙运去广州。船停在码头等待卸货时，他和几个老乡打起了牌。有个爱打牌的伯伯在另一艘船上睡觉，父亲让我去叫醒他。
那位伯伯家有个女儿，比我小一岁，长得楚楚动人，人前管我叫哥哥，我管她叫小猪。我经常揪小猪的辫子，我一揪，她就哭，她一哭，我父亲就打我。
出发时父亲让我捎上一瓶ad钙奶给小猪，叮嘱我不许揪她的辫子。
那时的我，就是个欠揍的熊孩子。半路上就把ad钙奶喝掉了，心里还想着，待会见了小猪，一定把她的两条辫子打个结。
当天的码头上停了十几艘水泥船，船与船之间相互挨得很近，但也留下一条窄窄的间隙，以防船身间发生碰撞。
一路上，大多数的间隙轻轻一跳就能越过去，唯独临近伯伯家的船时，间隙一下子大了很多，估摸着大概有一米来宽。我从未跨过这么宽的间隙，一时之间有些害怕。
对面船上的小猪看见我，喊了一声“哥哥”。她站在船艄上静静地注视着我，像是在等待我的一下步动作。
我怕被她笑话，后退几步，决定一鼓作气跨过去。
甲板上面布着薄薄一层沙子，我没有在意，依旧卯足了劲往前冲。万万没想到，正当前脚要往前跨时，后脚突然打了滑，身体直接冲着间隙掉了下去。
好在我命大，掉下去时，右手刚好抓住一个黑色轮胎。那时，我的两条腿已经全部浸到了河水里，其中一只鞋子顺着水流飘向了别处。我吓得嚎啕大哭。离我只有咫尺之间的水面，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水腥味，这种气味让我第一次意识到死亡的可怕。
不知是因为听到了我的哭声，还是小猪跑去替我求救，没过多久，那位伯伯就跑了过来。他抓住我的胳膊往上一提，把我从死亡的边缘解救了回来。
每次想起这件往事，我都心有余悸。
我当下立刻把视线从橘色游泳圈上收了回来。这时，金箍棒拍拍我的肩膀说：“走吧，带你去认识下你的教练。”
由于走了神，他和李老板的聊天内容，我一句都没有听见。
我和金箍棒去了趟更衣室，换上泳裤，然后走进游泳馆。李老板领着一个身材矫健的游泳教练朝我们走了过来。
一番自我介绍后，我们四个人一同走向了游泳池。
下水前，先要做热身动作。做完热身动作，教练纵身一跃，率先钻入了水里。
金箍棒见训练即将开始，拉上李老板朝白色躺椅走去。我转头目送着他缓缓离开，直到听见耳边有人喊我下水，这才回过头。
“倪先生，您可以下水了。”教练重复了一遍。
我想了想说，“能不能先在岸上教下基本动作，然后再下水？”
教练微笑着说：“基本动作得下水教。”
我无助地望着他，全身发抖。
“快下来吧，水里扑腾一会儿就不冷了。”他仰起头看着我。我看见他嘴巴以下的身体已经全部被水淹没。周围的波澜时而打到他的脸上，仿佛要把他整个人都吞掉。
他不断催促我下水，而我一直按兵不动。我俩如同敌人一般，僵持不下。
我想起上一次面临同样的场景，是在大学的游泳课上。游泳老师在泳池里鼓励我下水，而我却一直坐在岸边，对泳池敬而远之。
班上的其他男同学都在水里看着我。他们有的很多年前就已经学会游泳，在泳池里行动自如，还有的和我一样是旱鸭子，不过最后也都勇敢地下了水。
老师苦口婆心地说，倪子忆，你要是总待在岸边看，怎么可能学会游泳。
我在心里回复道，老师，我从没有想过要学游泳，都是学校安排的。
老师见我不说话，又换了种思路，他说，你以为自己进入水里就会沉下去吗，你错了，水是可以把你托起来的。
说罢，我见他往后一靠，两腿一伸，整个人横着浸到了水里。奇迹的是，他并没有沉下去，而是像一根木头一样悬浮在了水面上。
或许是受到老师亲身示范的鼓舞，我终于站起身，走到水池边，慢慢把腿伸进了水里。周围的同学开始欢呼，我知道他们是在看热闹。
游泳馆是学校向小区租用的，除了供上课使用，也对小区居民开放。一群正在游泳的小孩子听见欢呼声，循声聚拢了过来。我看见他们像青蛙一般，探着头，蹬着腿，轻松自在。
不管怎么说，我是个成年人，总不能在小孩子面前丢脸。我深吸一口气，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
结果比我想象的要好。我发现自己到了水里依旧能够笔直站立，而且池水没有把我完全淹没，仅仅没到我的下巴这里。当然，水温是真他妈的凉，一进到水里牙齿就止不住地打架。
我正高兴着，有个同学游过来和我搭茬。“不用怕，我之前也不会游，学了两天就会了。关键是要敢豁出去。”说完他双腿一蹬，朝对岸哗哗哗游了过去。
既然别人学两天就能学会，游泳肯定不是什么难事。人都能在水里飘起来，剩下的也就是动下手和脚的事情，这有什么难的？
我这样想着，于是奋不顾身往前扑了出去。一进到水里，我模仿起乌龟的样子，拼命摆动四肢。谁料，身体非但没有浮起来，还一路沉到了水底。我一紧张，没憋住气，连喝了好几口水。
我清楚地记得，老师把我从水里抓起来时，苦笑不得地说：“瞎扑腾啥，站起来不就完了。这么大动静，还以为鱼雷炸了呢。”
那一天，是我最后一次去上游泳课。
我看见金箍棒又走了过来。“怎么还不下水？”他俯视着我问。
“有点怕水。再等等。”我吐了口气。
他蹲下身子，平视着我，“想一想，你是为什么要学游泳？”
我看着他的眼睛，意识到这或许是上天对我的考验——真正在乎一个人，绝非嘴上说说这么容易。
我想象着未来和若樱一起游泳的场景，口中默念了十遍她的名字，然后两手一撑，果断跳进了水里。
“先让我熟悉下水性吧。”我对教练说。
金箍棒没有走开，蹲在岸边看着我。一旁的李老板立刻冲教练吩咐道：“这位爷急着嗅蜜，给我麻利儿教！”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一说完，金箍棒和教练都笑了。
我没有多想，深吸一口气，一头扎进了水里。
动作做完后，身体开始缓缓往下沉。没一会儿，便沉到了水底。
按照教练的说法，两腿需要折叠起来，尽量靠向胸部，接着双手抱膝。倘若这些做到了，还是没有浮起来，那肯定是身体太紧张，不够放松。
于是，我又重新做了一遍。
一遍又一遍，直到自己像一根木头一样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