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暮鼓晨钟
那日中秋离开监舍的时候,年语重总觉得程宝生脸色不对,不是她长久以来挂在脸上的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寒意,而是忽然的悲伤,可那时夜深,屋内灯火昏暗,他又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却一连几日搅地他不安心,非要再去看她一趟不可。
年语重穿越府内的条条回廊,这条自年府通往牢所的道儿如今他已轻车熟路。
来到监舍门口,已经见怪不怪的狱官殷勤地跑过来,行了礼,抽出了门闩,年语重依旧是先敲门。
待程宝生应声,才推门进入。
年语重看到程宝生照旧坐在案台前做事,仍是那长久以来的沉静模样,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已经过去这许多日,怎能再从她的脸上追溯那晚莫名情绪的痕迹。
这时,年语重看到了桌上的那颗糖,甚是奇怪,那样一颗看起来就惹人吞津的甜果儿,她不吃,也不丢,就放在最显要的位置。
他见程宝生坐在桌前工作,正好面对那颗糖,似是把它当作案宠似的。
直到此刻,程宝生头都不曾抬,年语重也不急,她笔尖不停,直到抄完了本篇最后一行,才落笔起身,跟年语重行了礼。
这时年语重才发现,程宝生眼中有星星光亮,似是对他这一次的到来十分期盼。
年语重知道这里头的期盼自然不是自己,她一定又发现了什么好东西。
“可有趣事?”
程宝生摇了摇头,“有事,不是趣事,是大事。”
“愿闻其详。”年语重走近了一步。
程宝生将桌上的一本书册里夹着的一张纸抽了出来,递上。
年语重细看,上面写着:
神策旌轵偃关山;七万银甲化齐尘;吾辈烈儿共死生,一片丹心报天子。
“这是。。。”年语重琢磨了这些句子,道:“一首诗?”
“我本也以为,可细想这字句,不是善辞赋者的手笔。”程宝生道。
年语重也有此感,说白了就是这首诗的水平,有些勉强。但他以为,程宝生不会无缘无故提及一首普通的诗,“是何人所作?”
程宝生自桌后走出来,站地离年语重近了一些。
“民女的猜想,还做不得实,恐怕是。。。神策军统帅,林靖。”
二十年前殉国的神策将军王?年语重大惊。
“当年燕关山一战,我大庆神策军惨败,林将军殉国前在燕关山兀鹰峰的石碑上确实留了碑文,可是北齐军队一到,第一件事就是毁了那碑文。据说当时跟随林将军的那一支队伍,将士皆数战死。那碑文刻的是什么,这世上不该有人知道。”
“年公子所说皆是事实。”程宝生道。
二十年前大庆国痛失七万神策军,丢失燕关山,是当今盛德皇帝继位以来最痛心的事情,身为大庆子民,无人不知,更何况是年语重,程宝生对此并不惊讶。
“可金小姐作此猜想,也必有依据。”年语重道。
程宝生闻言,指着桌上单独摞着一摞书,道:“这些便是依据,可其中牵扯太过繁绕,年公子若感兴趣,日后有机会再细细与公子说明,眼前要紧的是。。。”
年语重见程宝生欲言又止,道:“但说无妨。”
“请年公子查明一件事,查此事,需前往燕关山脚下的镇子上,寻一个名为郭兴的秀才,若此人还活着,必能解释个中详情。”程宝生道。
“这有何难,北齐王朝早已湮灭,北齐国土自被我大庆收复后,两国并一国,再无齐人庆人之别,燕关山当年是国境,疆土合并后,它也算是国之腹地了,郎朗盛世下,如今它可是北部出了名的繁华镇子呢。”年语重道。
“就怕当年遍地狼烟,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但愿这个郭兴能熬过那两年。”程宝生叹道。
“若真是如金小姐所言,这是神策将军当年留下的碑文,那可真是大事,不仅是大事,还是喜事,谁不知这是我朝天子心中隐痛,若被金小姐圆了,当是不世之功。”
程宝生听言不禁打了个寒战,她怕的就是这些,但眼下还不是怕这些的时候,道:“在未找到郭兴之前,一切言之尚早,或许是民女猜错了呢。”
年语重怕她有压力,道:“不妨不妨,猜对了,在下与金小姐皆有慰藉神策军亡魂之功德,猜错了嘛。。。”年语重想了一下,道:“燕关山风土人情有别于两江,在下就借此涨涨见识。”
听罢,程宝生点了点头。
自打第一次见到程宝生至今日,算算也有将近五个月了,年语重知道,程宝生的点头就等于正常人的微笑,不是说她不正常,一个阶下之囚,谁能评判何为正常何为不正常?况且她只是不笑而已,因为不笑,当程宝生对什么感到快慰的时候,她就会点头。
要紧的事交代完了,年语重的目光又落到那颗糖上,按耐不住好奇,他道:“它只是一颗糖而已,槐兄说它那样好,金小姐为何不尝尝?反倒把它当成了个摆件。”
程宝生此刻背对着案台站着,没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她顺着他的目光回身看。
“不是摆件,是暮鼓晨钟。”
年语重听她如此答道,又似是自言自语。
“在下此去,金小姐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如公子所言,寻得神策将军遗言,当是奇功,若郭兴还在世,他明知此文尚存,却二十年置若罔闻,恐怕另有隐情,公子此行,不易。”
“金诚所至,金石为开。他若还活着,在下必携佳音而归。”
程宝生又一次点头,“年公子,总是能携佳音而归的。”她是想起了上一次年语重的洛城求方。
方天宥出发当日,金迎迎提前交代了邓葛当日上午不要给她安排事情,她起了个大早,换了身利落的衣裳到厨房里,卷起袖子就开始忙活。
厨房的婶娘给她打下手,先是将马蹄去皮切块,竹蔗劈开切段,雪梨切片,配以一只胡萝卜,入锅小火炖起,然后开始做早膳,金迎迎今日要做她颇为拿手的锅贴,是胖八勺私下传授她的,胖八勺虽然是做酒宴的,但其实在这种民间小吃上他更有造诣,只是宝月楼是尊贵的地方,这种食物上不了台面,胖八勺一身武艺无处发挥,闲的时候就会露两手做给自己人吃。
金迎迎从胖八勺那里得到的第一真传是阳春面,但是她不能给方天宥做阳春面吃,个中原因,这是后话。
今日迎迎选择锅贴,一来是面食配荤腥,饱腹感持久一点,他们赶路,什么时候打尖下榻也说不准。
二来是她做的锅贴,与众不同。
另有滚了一晚上的鸡茸粥、迎迎秘制的芙蓉豆腐,茉莉芋泥糕等等。
半个时辰后,饭厅中,方天宥看到满满一桌的食物,得知是金迎迎一早起来忙活出来的,心里只想落泪。
金迎迎喊他别愣着,二人坐下吃了起来,方天宥一口接一口,似是要把眼前的这些都装进肚子里去。
“慢慢吃,别吃太多,要坐马车,吃太多颠着胃不舒服。”迎迎道。
方天宥管不了这许多,只是往嘴里塞。
早膳后,迎迎又命人把剩下的用食盒装着随车带走。
她带着三五下人,一路送到城郊,分别前,还再三强调:“记住,把心思放在功课上,下次回来,就是乡试的时间了。”
方天宥听她这些话都快听出耳茧子了。
“知道了,宝姨。”
双方告别,金迎迎与众人驻足相望,方天宥转身准备上马车,犹豫了一下,又折回来。
“宝姨,你以后晚上出门,带着阿州。”方天宥始终担心,中秋灯会那晚上的事情还会发生。
“好,上车吧。”金迎迎道。
方天宥放心地点点头,转身朝马车走了两步,又折回。
“宝姨,你放心,状元红虽然摔碎了,阿宥还是能考中状元的。”
方天宥自从听过旦旦打听回来的那些,自以为知道了金迎迎为何对科考如此执着,心中十分替她的命运鸣不平,想到那日她因状元的彩头被流氓毁了而落寞,还是要安慰安慰她。
金迎迎此时听到甚觉讶异,这孩子之前听到科考就皱眉,怎么这会儿一副壮志凌云的样子。
“好,宝姨在江州等阿宥学成回来。”金迎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