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中间人
距离金迎迎那次因“误上层楼”惹出的杖刑风波,已过去半月,身上的伤也已好的七七八八,皮肉之痛,只要时间够久就会消失地全无痕迹,但是人说过的话,却恰恰相反。
迎迎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次雷雨后的第二日早晨,她跟金喜娘之间的对话。
那天早上,金喜娘恢复慈母面孔,坐在床边亲自喂她喝粥。
金迎迎一边吃着粥,一遍问出了她趴在床上好几日都没想明白的问题。
“娘记不记得,两年前,迎迎跑出去玩那日晚上,您跟迎迎说的话?”
金喜娘日理万机,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话?”
“您说,自欺欺人。”
喜娘哈哈大笑,道:“迎迎,你在前面玩了两年了,如今,宝月楼你上也上了,怎么你觉得娘说的不对吗?”
迎迎嘴里包着一口粥,思索着,也不往下咽。
喜娘接着说,“益州城里的人,平日怎么说咱们上眉坊的?人间瑶池。那些男人啊,要是真像你以为的谈谈诗作作画,喝点小酒唱点小曲儿,他们能舍得把咱们上眉坊装点成今天这副门面?”
金迎迎听罢,咽下了口中的粥。“每一个姐姐都要那样吗?姨娘们也是吗?”
金喜娘有些郑重道:“迎迎,上眉坊,是个青楼,从建坊的那一天起便是。你来咱们这儿的时候,它在益州城已经十年光景了,无论你知不知道,接不接受,它都是青楼,以前是,以后也是。它不会因你的期望,你的想象,而变成别的什么地方的。你明白吗?”
“嗯。。。所以我说,自欺欺人。”
喜娘不明她又一次提到这个词是何意,只听她道:“娘觉得,那些客人,不愿去城里的寻常巷柳,只愿来这个他们千金万两打造出来的人间瑶池,是因为大家装模作样,端着高贵装糊涂。”
“不赞同吗?”
“赞同,不仅赞同,还觉得高明,上眉坊里,做什么都要银两,作诗要,作画要,弹曲子要,唱曲儿要,跳舞要,连婢女奉茶都要小费。”
“这有什么,这些都是生意。”
“是生意,可就只一件事,是从来不收分文的。”
“索老告诉你的吧?”
“这也是规矩吧,娘定的规矩,那件事情还有个名字,迎迎前几日才知道的,是叫。。。伴寝,对吗?”
金喜娘还是不想从金迎迎口中听到这个词,她放下手中的碗,“迎迎,这些事情,与你无关。”
“娘,您立下那么多规矩,什么客人不可凭自己意愿上宝月楼,要姐姐给了名牌相邀才行,可姐姐们,还不是看客人的脸色,遇上买卖做的大的,官做的高的,家世显赫的,她们敢不相邀吗?又说这银两,上宝月楼虽然不用花银两,可是上宝月楼的不是总是那些白天在园子里花钱最多的客人们吗?娘说他们男人自欺欺人,那咱们呢,难道不也是吗?”
金喜娘此刻发现,这个年纪的女孩真的会在大人不留神的时候突然长大,她万万没想到,看似没心没肺的金迎迎在前面玩了两年,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迎迎,娘跟你说过,这个世上,除了最上面的人,和最下面的人,剩下的都是中间人,中间人,各有各的难处,在很多事情上,要是不学着自欺欺人,日子怎么过的下去?难道你让我金喜娘,把‘伴寝’写在门面上吗?什么琴棋书画诗词歌舞,都是幌子,难道你让我金喜娘,把一个晚上多少银两,和那鸡鸭鱼肉似的菜肴一样,写在晚膳的单子上吗?”
金喜娘的话越说越痛,金迎迎觉得她娘有些难过,也后悔自己是否该说这些。
“娘的话我懂,上眉坊,不是我来的那一天才是上眉坊的,城里人都说,金喜娘,是所有风月场子的东家中,对姑娘们最好的。是我不懂事,说这些惹娘生气。”
金喜娘伸手抱住金迎迎,“你长大的太快了,事情也懂得太快了,娘是有点没准备,打了你,跟你赔不是。”
金迎迎哪里还会记恨板子的事儿,她是在想那个词儿“自欺欺人”,昨天晚上打雷的时候,金喜娘还没到之前,她哆哆嗦嗦地躲在乌漆嘛黑的被窝里,她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在梦里。
只是那场梦做得很长很长,梦里的人很多很多,她在梦里过起了比真实还要真实的日子,以至于忘记醒了。
她回忆着每一次雷雨,似乎那雷鸣闪电本是要叫醒梦中的她,但总是在还没叫醒的时候,有一只大手又将她哄睡了,金迎迎此刻感受着金喜娘的怀抱,和轻抚在她脑袋上的手掌,她觉得那只大手,就是金喜娘的。
“小姐醒了?坊主还在您屋里吗?”门外是荣总管的声音。碍于礼数,荣总管隔着门问。
“什么事。”金喜娘应声,手上正在给金迎迎穿着白天的衣服。
“坊主,东家来了。”
听到这里,金喜娘照料的动作立刻停住,“乖囡囡,自己穿。娘要去忙了。”金喜娘说完就出去了,走的十分匆忙。
东家?迎迎感觉奇怪,这上眉坊,娘就是东家,最大的东家,荣伯怎么会在娘跟前,称别人是东家。
金迎迎又想到了金喜娘的那句“除了最上面的,和最下面的,剩下的都是中间人。大家都是中间人。”
难不成,还有东家的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