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宝月楼
盛德十九年,益州。
金迎迎得了特许在前坊穿梭玩耍了两年,转眼已满十四岁。客人们也渐渐发现,似乎借由这位金大小姐去追求坊中的姑娘们,效果甚佳。
俗话说,女人心海底针,男子总是猜不透姑娘们的心思,常常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但迎迎不然,她是在上眉坊长大的,又同是女儿家,比起别人即同心同理又近水楼台。
再说人人都知,金迎迎口齿伶俐,脑袋转得快,又爱张罗,想求她暗中助力,只需要知道这几日她稀罕什么,用钱收买之,准灵。
话又说回来,对于来上眉坊的这些男子,能用钱办成的事儿,已经不能叫事儿了。
坊中的姑娘们虽各个清高,到底还是烟花女子,给她们的东家金喜娘赚银两,才是她们安身立命的根本,但赚银两的同时难免受些东家脸色,若能有机会卖些人请给金小姐,在她们看来,总是有利无害。
这一来一往,恰好给夹在中间的迎迎左右逢了个源。
只不过此时的迎迎虽没忘两年前娘跟她说的那番话,却仍是打心底里喜欢这些客人的。毕竟她还不知道,这些客人上了宝月楼之后的事情。
因为在金喜娘的那条家规搬出之后,宝月楼对她来说,就成了一处禁地。
但金喜娘准了她出去外面玩,也准了她到畅心园玩,晚上还准她到君子台前玩,迎迎早就满足了,直到十四岁这年,她都没在意过那座四层高的小楼。
这一年,连十二佳丽中年纪最小的小蛰,也快要满十六岁了。
金迎迎自八岁来到这里,就爱往小蛰跟前凑,当时小蛰只有十岁,是唯一一位与她年纪最近的女娃,小蛰虽不能说话,但金迎迎却聒噪,常常有什么心事都跟小蛰倾倒,小蛰这身不由己的安静,倒正好适合她。
其实两个女孩之间的感情,多半是金迎迎坚持不懈培养出来的,小蛰既是哑巴,又是棋痴,从小就不爱出房门,在棋盘前一坐就是几个时辰,她不爱与人攀交,除了衣食起居、纸笔度支跟下人简单交涉几句,再有每个月跟着一众姑娘给金喜娘汇报课业之外,就没什么用的着与旁人交涉的需要了,所以她总是独来独往。
十二位姑娘,各有各交好的姐妹,唯独她落单。
金迎迎喜欢粘着她,除了骨子里的侠气使然,怕她因不会说话受人欺负,剩下的纯属占有欲作祟,在上眉坊中,上到四君子,下到姐姐们,再到下人们,她稍微费点心思就能把对方哄好,一半在于迎迎眼明嘴甜,一半在于大家也给大小姐搭台唱戏,一唱一和的,温度自然升得快。
唯独小蛰不一样,她对金迎迎没什么兴趣,面对她怎么手舞足蹈,嘘寒问暖,小蛰都淡淡地,仅仅做到以礼相待,这热脸贴冷屁股的待遇金大小姐怎么肯服输,百折不饶六年下来,她终于和这个似乎没有感情的棋呆子成了如今的好姐妹,或者说,勉强是好姐妹。
迎迎在心中算着日子,还有一个月就是小蛰的生辰了,她想准备个特别的生辰礼,于是近来总有事没事地找她,暗中观察她最近喜好什么,缺什么。
可生辰礼没察出眉目,迎迎倒是发觉小蛰近来异常的忧郁。
她白日里不研究棋子,总是坐在园子里发呆,早膳午膳常常吃不到两口,到了晚上,除了有相熟的客人来了会强颜欢笑地和人家下几盘棋外,待客人一离开,她立刻没了笑容。
迎迎从没见过小蛰这样,她这日在厨房跟师傅学了做菊花水晶团子。刚一出锅,便盛了几颗一路小跑到小蛰房中。
“还热腾腾的,快尝尝。”金迎迎拉小蛰围桌坐下。她夹了一个团子,轻轻地吹了吹,递到小蛰嘴边。
小蛰知是迎迎见她最近胃口不好,特地做给她的,便不忍拂了她的好意,张口咬了一小口。
“怎么样,和勺师傅的比,没差太多吧?”
小蛰笑笑点头,以示肯定。
金迎迎将手中夹着的那颗被小蛰咬了一小口的团子,一整个塞进嘴里,两只腮立刻鼓鼓囊囊的。
小蛰是一个心里特别藏得住事儿的姑娘,也许是因为不能说话,也许她天性如此。
她的听力如常人一样,但人人都知,聋哑天生一体,如果她能听的到却不能说,那就是后天意外造成,具体是什么意外,金迎迎问过,没人说得清楚。
金迎迎看小蛰心情稍微好些,便起身去书桌上拿了纸笔过来。
“小蛰最近怎么总是闷闷不乐的,有什么烦心的跟我说说,我与你分担分担。”
十二个姐姐中,其他人金迎迎都要在名讳后面加一句姐姐,唯独小蛰,她只唤小蛰。
“呐,写来告诉我,心事闷在心里,要闷出病的。”
小蛰其实会哑语,以前上眉坊里有个哑婆婆教她的,后来哑婆婆去世了,没人会打哑语了,小蛰就改用纸笔,倒是不影响她待客,下棋的时候无需多言,客人们也是图她清净。
只见小蛰犹豫了片刻,在纸上写到:我十六岁了,要换名牌了。
这个金迎迎知道,上眉坊的姑娘们都有自己的名牌,白天挂在自己的腰间,下午或傍晚的时候便给到倾心的客人,客人上了宝月楼后再还给她们。
不到十六岁的姑娘,名牌的木材是青绿色的,有点像竹子的颜色,到十六岁那一天,则会换成棕褐色。
为何要在十六岁的时候换名牌?迎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十六岁如何?换名牌如何?”迎迎问。
小蛰见她如此,也不敢和她多说,不自觉地手下用了力道,将那张写了字的纸捏地皱皱巴巴。
金迎迎看她这样子,实在心急,“哎呀,小蛰你说呀,不不不,你快写啊。”
小蛰抬头,目光擦过金迎迎的脸,向外面望去,似乎盯着一个很可怕的东西。
金迎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不是宝月楼吗?
问也问不出名堂,迎迎好生气馁。
后来几日,迎迎将十六岁,换名牌,宝月楼三件事连在一起,在脑海中排列组合了个遍,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虽想不出,但她确定,这跟金喜娘立下的那条,只针对她一人生效的家规有关。
金迎迎是什么人,天生反骨。除非她自己没意识到,没兴趣,在她面前你想藏的事情才藏住的。可一旦引起了她的好奇,就什么都别想藏住了。
这一日,入夜了,金迎迎还穿着白天的外衣躺在床上,生生的熬时间。
平日喜娘要求她歇息的时辰早,说什么年纪小,睡得晚身体长得不好。那宝月楼的晚膳时间大约在戌时开始,亥时结束。所以一般在还没结束的时候,她早已乖乖入梦了。
今天,她撑着眼皮子一直等到了子时,等到外面渐渐静下来,前后两坊主子仆人都安置了,才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像只夜猫一样溜到了宝月楼下。
迎迎躲在山石旁抬头望,四层高的宝月楼在星空下高耸,楼上各屋里的灯都熄了,只剩四个楼角还吊着灯笼。想是姐姐们已经送走了客人,也都回后坊歇息下了。
此刻月光洒在琉璃瓦上,整个宝月楼跟一位穿了银装似的少女一样迷人,迎迎不明白,一座吃饭的小楼,为什么就成了她的禁地。
她垫着脚轻轻从楼下前厅打盹的值班小厮身旁走过,瘦小灵敏的身影闪上楼梯。
金迎迎在二楼绕了一圈,看到门房上分别写着小暑姐姐、小寒姐姐、小霜姐姐、小满姐姐的名字,但房间黑漆漆的,里面空无一人。
她正准备离开之际,忽听到隐隐有什么声音,似乎是楼上传下来的,那声音似有似无的,金迎迎寻着声源,一路到三楼后,她渐渐听得清楚了些,仿佛是一种很奇怪的呻吟声,一下像小野猫,一下像狼狗。
金迎迎跟着声音走,等走到了立秋姐姐的房门外时,她确定,声音是从房间里传出来的,她还以为立秋生病了,一把推开门闯了进去,口中还喊着立秋的名字。
金大小姐这破门而入,同时惊到了三个人。
此刻,眼前的画面对于迎迎是惊悚而陌生的,她看到立秋姐姐的脑袋和一个男人的脑袋,同时从棉被中钻了出来,两个人一上一下地压着,上身赤条条的。
“迎迎?”
立秋和那男人看着迎迎,迎迎看着他们,那男人是她很熟悉的万年织造的陈少爷,但现在她如五雷轰顶,无力辨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