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母心
入夜，后坊里。
金迎迎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像张烙饼，她既睡不着，心情又不怎么好。
隔壁院中，金喜娘在房中抱着胳臂，围着茶桌一圈一圈地踱步，对于这世上的许多事情，她想跟迎迎讲透些，又不想讲得太透，希她明白，又不希望她太明白，被这种纠结烦恼着，喜娘此刻像一只陀螺似的转啊转啊。
不过，不能再逃避了，她出门往迎迎的房间走去。
金迎迎睁着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房顶，忽听到有人叩门，想这个儿点一定是她娘，于是闭上眼装睡。
金喜娘轻轻推开门，见迎迎蒙着头笔直地躺着，就顺势在她床边坐下。
“别装了，不是来骂你的。”
她最知道金迎迎若是真的睡着了，不会是这般规规矩矩的姿势，总是四仰八叉，棉被乱翻。
金迎迎只睁开了一只眼，在茶桌上还燃着的油灯散出的微光中，看见床边喜娘的身影线条妩媚。
“罢了，你躺着吧，躺着跟娘聊几句。”听到被允许不起身，迎迎才将另一只眼睁开，她冲金喜娘笑了笑。
“娘，我以后不乱跑出去玩了。”
“玩都不玩了？是因为白天的事情？你不想再遇上那种人？”
“他们。。。。哎，，总之，讨厌。”
“这世上人那么多，你才见过多少，讨厌的可多着呢，你都避着？哪避的过来。”
“娘不是也不愿我总出去么？”
金喜娘叹气，“以前是不愿，但是以后不会了，你想去哪儿玩便去哪儿玩。”
金迎迎瞪大了眼睛问：“真的？”
金喜娘却说道：“且问你，白天遇上的那些人，你怎么看？”
迎迎十分不耐烦地说：“就是讨厌啊、没礼貌、欺负弱小、眼神猥琐、说话粗鄙不堪。。。”
“行了行了，那再问你，前坊那些客人，你怎么看？”
金迎迎犹豫不答，“什么。。。怎么看。”
“别装了，你趴在窗户外看了多少次了，以为娘不知道呢？跟娘说说。”
“他们，嗯。。。。”金迎迎思索着，“他们都长得好看，衣着有品味，有礼貌，关键是不仅对姨娘姐姐有礼貌，对下人婢女们也同样，而且他们有钱，有许多许多钱，更愿意把这些钱给姐姐们，可他们给了姐姐那么多钱，却从来不惹姐姐生气，他们会逗姐姐开心，还能把伤心难过的姐姐也哄好。”
听到金迎迎这些话，金喜娘知竹君子说得没错，再关着她，就要关出祸事了。
“迎迎，”金喜娘道，“以后你想到前面和大家玩，就大大方方地去，别趴窗户了。”
“真的吗，随时都可以？”
“随时都可以。”
“那，去外面玩呢？”
“也可以，只要让秦当跟着，你想去哪儿玩都可以。”
金迎迎听罢开心地坐起了身，歪着身子往金喜娘怀里蹭，“娘，我发现今天晚上，你怎么这么好看。”
“可着就今儿一晚好看？少糊弄老娘。坐好了，我话还没说完。”
刚得了天大的恩准，金迎迎瞬间十分乖巧听话，她跪坐在床上，等着金喜娘继续说。
“这世上的男人啊，有些是很危险的，但最危险的，却不是你白天遇到的那些。”
“那最危险的男人，在哪儿？”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那些隔三差五地来咱们上眉坊送银子的客人。”
“他们？”金迎迎很意外。
“对，他们，迎迎，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危险吗？”
“金迎迎想了一遍她见到过的所有客人的脸，就拿今天下午来说吧，她趴在窗户外面，看到李公子见身旁跑过的婢女玲儿差点跌倒，及时地伸手扶住了她，还叮嘱她小心。王公子得知小寒姐姐头痛的毛病犯了，来送特质的清凉膏，送完便赶着走了，原来他今天有事，是特地过来的。陈公子见白露姐姐在写生，手腕处沾了墨迹，立刻从怀中拿出帕子给她擦拭。刘公子见立冬姐姐和小满姐姐在争抢一篮鲜花，立刻上去劝说，还说要分别给两位姐姐送一屋子的鲜花，好让她们再也不用为花香伤了姐妹和气。
金迎迎脑海中跑过这些画面，她似乎不是太明白。
“他们。。。。哪里危险了？”
金喜娘笑了笑，道：“这危险啊，危险在他们仪表出众，危险在他们才华横溢，危险在他们怜香惜玉，危险在他们善于琢磨女儿心思，在女儿家面前他们会用最深情的目光注视她，说最动人心扉的话。”
金迎迎又咂摸了一下金喜娘这话，“不。。太。。懂。。”
金喜娘捏了捏迎迎还有些肉肉的小脸，道“迎迎啊，你觉得白天你遇到的那些人欺负了你，可你要知道，你遇到的那种男人，他们离你太远了，根本没有资格，也不配伤害你。”
“这是为何呢？”
“因为你是益州成第一坊坊主的千金啊。”
金迎迎似懂非懂，不过那些痞子她没兴趣，她还是想问问那些带着银子来看姐姐们的好看的客人。
“那前面的那些呢？”
金喜娘突然慎重了起来，道：“迎迎，你知道前面那些男人，为什么要花大把大把的银两，把咱们上眉坊抬到如此富贵的地步吗？”
“因为。。。他们喜欢姨娘和姐姐。”金迎迎在这点上很确定的答。
“话也没错，可这只是其一，是最不重要的其一，他们用金子把上眉坊捧地高高在上，捧到一般人家的男子根本没资格踏足，他们也把你的姨娘和姐姐捧到天上，捧地整个益州成的人还真以为大家是仙女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做戏，他们只不过是在自欺欺人，他们出身富贵，饱肚圣贤书，当然自命不凡，不愿与常人为伍，可如何能显示出他们高贵呢，除了衣食住行，还有女人，若他们相交的女子高贵，他们自然是贵中之贵。迎迎，你明白吗？他们不过是在自欺欺人，他们这么费劲地让姑娘们不普通，归根到底是为了让他们自己不普通。”
金迎迎听得头晕，道：“这都什么跟什么，用得着这么麻烦吗？”
金喜娘将金迎迎的小手放在手心里搓了搓，看着她可人的小模样，叹了口气说：“麻烦？是麻烦，人人都麻烦，这天底下的人不麻烦的也有，两种，上面没人了，或是下面没人了。”
“上面没人的人，迎迎知道，就是话本里的皇帝呗，这下面没人是谁？”
“这样的人太少，别总打破沙锅问到底。”
迎迎小脑袋一转，随即道：“嗷嗷嗷，我知道了，我听外面的人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种人，好像叫做西蜀死士，据说他们没有亲人，从小被豢养着，训练出一身武功，被主人买走了后，就只听主人一人的，没有感情，没有思想，遇到危险为了守住主人的秘密，就会立刻自我了断。那下面没人的人，就是这种人呗？”
金喜娘瞬间脸色一沉吗，由于光线微弱，迎迎并没有看到，她还在嘀嘀咕咕着自己分析着。
只听喜娘喝道：“行了，街头巷尾的传言，就跟话本里的故事一样，都是瞎编的，亏你也信。”
金迎迎嘿嘿地笑了，又问：“可是，就算那些客人麻烦，跟我有什么关系，何至于危险呢？”
金迎迎不理解，若照娘所言，那些粗鲁的男人不危险，因为她是金坊主的千金，那些人近不得她身。但那些高贵的男子危险，是为何呢？
金喜娘被问急了，只道：“因为。。。生得好看啊。”
“好看？”金迎迎没概念，“行吧，娘说好看便是好看吧，可好看招谁惹谁了？”金迎迎嘟起小嘴。
“呵呵，他们这些公子，喜欢往俊俏的姑娘跟前蹭，若是俊俏的姑娘长在风尘，他们就会带着银票来。若是俊俏的姑娘长在闺房，他们就会带着甜言蜜语来，他们会含情脉脉，会发誓，会许下好听的诺言，会承诺天长地久。”
金迎迎生得一颗七窍玲珑心，听到此，她已听明白，她自己就是，金喜娘口中的长在闺房的俊俏姑娘，日后也会有一位，像前坊的客人那样的公子来到她面前，带给她危险。
迎迎反手去抓金喜娘的手，又歪在她怀里，道：“娘，我不会让自己遇到危险的。”
金喜娘看她不知所谓的样子，只道需一步一步来，“别乱动，好生躺着吧，不早了。”
迎迎拉住喜娘不肯放，摇着她的胳膊道：“娘留下来跟迎迎一起睡吧。小时候每次打雷迎迎害怕，娘都是抱着迎迎睡的。”
“可是你长大了，你不是已经不害怕打雷了吗？”
“其实还是害怕的，就是强撑着而已。”
喜娘听她这样讲，十分怜惜，道：“往里躺一躺吧。”她与迎迎一同躺下。
过了片刻，金迎迎在金喜娘耳边轻声道：“娘，我以后不会嫁人的，我一辈子跟娘在一起，照顾你保护你。”
金喜娘已经闭上了眼，若是寻常人家父母听到孩子这样的话当然心花怒放，但是迎迎，金喜娘不会，哎，怪不得后坊上上下下主子仆人都被她收拾地服服帖帖的。
“睡吧睡吧，也不知道这几年，徐婶儿给你吃的是饭还是蜜。”
金迎迎紧挨着金喜娘，伸手搭在她身上，腿也敲在她身上。
金喜娘只觉，家中养了一个涂了蜜的小磨人精。
金迎迎有记忆以来，就怕打雷，年纪小的时候一遇上打雷闪电就吓哭，白天还好，晚上还会做噩梦，都是金喜娘抱着哄着才能睡着的。后来长大了一些，渐渐好一些，她好强，为了逞英雄，死撑着说不怕，就没怎么再和金喜娘一起睡过了。
这一天，晚上繁星点点，月静蝉鸣。她们母女却又一次同榻而眠了，但就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情和金迎迎听到的话来说，何尝又不是一场雷鸣电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