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六号井
1995年盛夏,一套考研英语真题摊在了土屋的方桌上,吾何的目光落在了试卷的阅读理解部分。先不说四篇阅读理解里面的长难句,随便拿出一句话来,吾何却只认识里面的the 和 of,其它英语单词就像看天书,全然不知所云。
根本看不懂,他愤愤地丢下试卷,踱步走出屋外,来到了院子的葡萄架下,一串串晶莹剔透的葡萄着实诱人,他于是搬了凳子,蹬了上去,却又忘记了拿剪刀,想奋力拧下一串葡萄,那串无核白真的是执拗不听话,还是要倔强地挂于葡萄藤上。
“干脆就这样吧。”吾何站在凳子上,一粒粒葡萄被送于口中,果实清香,甘之如饴,刚才被英语试题折磨的烦恼马上到九霄云外去了。
“吃相很难看呀!”小院的铁门吱呀一声,弟弟君稀的头冒出来。
哥哥遂从凳子上跳下,吾何头顶上一片绿葱葱的凉棚里留下了一串没有果实的葡萄梗。
“明年毕业,最后一个暑假了呀,君稀!”
“没错,开学会晚一些,我联系好了,去精河实习。”
“大学没有组织统一的实习呀,我们当年是到了广州实习的。”
&34;没有,大学说没有这笔经费,同学们自行联系安排,到时实习结束,我们找实习单位给开个证明就行了。&34;
弟弟君稀正在就读的是四川农业大学,寻其根源是由1906年创办的四川通省农业学堂发展而来,在1927年和1935年大学曾两次并入四川大学,1956年由四川大学农学院整体迁往原西康省省会雅安成立了四川农学院,1985年变了名字,四川农业大学就此至今。
“我是不慌的,新疆有大片的土地,我可以大有作为。”君稀点燃一支烟。“抽一支?”
君稀递上一支雪莲。
吾何拒绝。
吾何看到弟弟握烟的姿势就会禁不住要笑,弟弟君稀的伙伴们多是六号井周围牧羊人的孩子们,孩子的家长们多不重视教育,上个小学或初中毕业就已经很满足。“能够数清楚多少只羊就行了。”这是邻居马帆腹经常说的一句话。
老马的两个儿子马石鳞、马斜晖早早的辍学,忙碌时他们轰赶的羊群转场于赛里木湖和艾比湖之间,新疆漫长的隆冬他们除了牛羊肉大块朵颐,就是边围着火炉抽烟议论漂亮的姑娘。
君稀和邻居的孩子们一起玩大长大,“近墨者黑”也不知不觉学会了抽烟,看君稀偷偷摸摸握烟的姿势,着实可笑,五指并拢,烟头朝向掌心,弟弟这样做,显然担心的是父亲苏忌来不要发现了他的这种“恶劣行径”。
“看,你的手指头都被熏黄了。”吾何说道。
“别说了,以后牙齿也会被熏黑熏黄的!”君稀的表达顺势而为。
“哥,你记不记得了,我们看瓜的时候,在六号井我们在瓜棚煮豆子,我们两个逗着玩,烧火棍差点把蚊帐给烧了?”弟弟没有跑题,说的也是烟。
“怎么不记得,喜欢看瓜田上空一轮圆月,和袅袅升腾的炊烟,美极了……我们两个就是看护瓜田的闰土。”吾何似乎在喃喃自语。
“一位少年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君稀竟高声朗读起来。
吾何接道:“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故乡呀!”,二人齐声,继而哈哈大笑,笑声飘出了小院。
这个小院是继翻荷祥瑞服装店之后苏忌来的第三个“基建”作品,第一个祥瑞服装店门店连砖混结构结构都谈不上,里面却承载了吾何兄妹三人和表弟表妹们欢馨,可是面临八十九团整体的小镇规划被迫搬迁,于是祥瑞服装店的新门面在卫生队的对面选址落成,母亲翻荷的顾客们也就就追随了过来,九十年代中国经济蓬勃的大背景也影响到了这个边塞小城,比邻祥瑞服装店的录像厅舞厅及门口横七竖八的台球桌也成了一道风景,风景吸引聚拢的是年轻人们。
忌来经常慨叹:我跟你妈结婚了,生了三个孩子,盖了一辈子的房子。这时候母亲翻荷就会笑而不语。
君稀和哥哥正在谈话的这个位于派出所南侧的小院占地两亩,是父母合力为孩子们营造的第三个生活栖息地,体现其学习功能被短暂使用后,儿女们都离开了新疆去内地求学,这里在四五年前是吾何兄妹三人奔赴高考考场的出发地。现在,这里俨然已经完全成了翻荷的仓库,里面堆积的多是布匹,中老年服装,以及服装的配料:垫肩、拉链、松紧、纽扣和裁剪下来的下脚料……一应俱全,数不胜数,塞满了客厅卧室。
“哥,你的勇气可嘉,为了考研,连工作都不要了呀?”君稀正笑罢,抹去笑喷时迸出的眼泪。
“不是为了考研,是为了爱情,为了信仰……”吾何哼了一声。
“哎,我也找了一个女朋友,四川西充的,给我把个关呗!”君稀声音压低,表情神秘。
“以后老婆带到新疆来呀?”吾何半开玩笑地调侃。
“哥,你听我说呀,相比都市,我还是喜欢农村,相比四川,我还是喜欢新疆。”弟弟正色。
“君稀,你听我说呀,趁年轻,还是在城市好,城市机会毕竟多。就听哥一句话。”
“我明白这个道理,但是我学的是农学,在城市没有作为,再说了,我的性格就是这样,不喜欢热闹,交了一些朋友,天南海北的,还是觉得小学、初中的朋友们单纯。“
俩人正说着,这时候院子铁门又吱扭一声。
二人看去,原来是妹妹新萝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
”给你们带的新鲜牛奶,妈在哈萨克牧民那里买的,让我赶快给你们煮了喝。”妹妹走进土屋,麻利地把牛奶倒进了铁盆。“大哥,几年不见了,上次还是在河北。听说你要回来,我在湖南也待不住了。”
“怎么样呀?你的大学。”君稀问道。
“水土不服,吃不惯湖南饭菜,尤其是天气受不了。”妹妹轻叹了一口气。“哥,你要考研了呀。我们学校也有保送研究生的,可惜我拿不到名额。”
吾何和妹妹交流最多,他想起两年前大学毕业时候正忙着找工作,收到了妹妹被湖南大学录取的消息当时心头欢喜,可是毕业时候的焦头烂额迷茫无措让他无暇及时回信给妹妹发去祝贺。
“人生选择无非是仕途、商途、学途三条路,即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或者从商,变得富有,有了恩施天下的资本,但是学术追求,是一个多通管道,可以是做任何事的捷径。不能耽误读书。新萝,你在湖南大学读的教育学专业,这是一个很有前途的专业。”吾何见了弟弟妹妹总是说不完的大道理。
“修身齐国平天下是男儿志向,我就做个女孩家吧。哥,研究生我不想考了,本科毕业就工作。”新萝撅起嘴,眨着眼睛看着大哥。
“我话已出口,高考之后的又一战,我一定要把它拿下。”吾何没有把话题延展,话题又落到了考研上。
这是一个兵团人家常见的小院儿,阳光灼热,葡萄架下却清凉,葡萄架的南侧紫色的茄子、红色的西红柿、深绿的甜椒在太阳的照射下显得铮亮。邻居阿姨的呼喊声是在催促孩子们帮她整理院落,从隔墙的那头儿飘越过来。
“看,黑老窝子,飞到屋里来了。哥,好长时间没见到黑老窝子了吧?”君稀倚在沙发上,正捧着一本《围城》在看。黑老窝子像一架轰炸机在堂屋盘旋了一圈,从新萝的头上掠过,夺门而出飞了出去。
“闻见了牛奶香,它也想吃一口呢。”妹妹笑道。
“记得不?君稀,我们到博乐艾比湖新华书店去过一次,本来是要买《三国演义》的,结果错买了一本《三国志》回来,结果我俩谁也看不懂。”吾何看着正在看书的弟弟。
“记得,在长途汽车站拐角的地方,我们第一次吃得牛肉面,好香呀,熟悉的香菜的味道。”君稀抬头。
“是呀,一辈子忘不掉,会把剩下的汤喝光。”吾何接续。
“好吃,能有爸爸炖的鸡肉好吃?”新萝插话。
“爸爸就偏爱你,每次都会给你先夹一块儿尝尝,我们俩只有到了第二天早晨才能吃到。”君稀给妹妹扮了个鬼脸。
兄妹三人似乎在这个小院儿开始了怀旧。
“爸爸就是能干,烙饼子直接在六号井土屋的铁皮的火墙上开干。”新萝说。
“就是呀,我一直好奇,火墙的温度那么高。”君稀停下了手上的阅读。
“家里是土火墙的时候,多米,那只黑猫就喜欢睡在上面二哥的一只棉帽子里。”新萝变得更加兴致勃勃。“我们明天到六号井看看吧,说的我心里痒痒的,好向往。”妹妹接着说。
“一人一碗,好香呀。”新萝给吾何、君稀一人盛了一碗端了上来。
“我又想起了老爸给我们炸鸡蛋炸油饼。”君稀沉思,一句话兀得说出。
“还说呢,还没到过年,卤鸡爪都让你快吃完了,哈哈哈哈”,兄妹三人笑了起来。
兄妹三人难得的一次新疆夏日相聚,此时六号井他们的父亲苏忌来正把被柴油污染的双手洗净,回到土屋,执起毛笔,正挥毫写下《沁园春雪》,这是一首他酷爱的一首诗词。闲来无事,就会写上几笔。
不用去想,孩子们的母亲翻荷一定是或站在裁衣板案前拿着画饼麻利地在布料上划线,或是热情地在和老顾客们交流攀谈着……
清晨去六号井,兄妹三人的出发点是祥瑞服装店,吾何发现服装店门前的道路拓宽了,原先道路两旁高耸入云的新疆杨已经不见,换上了景观树种,这的确让人惋惜,对于这片浓密的新疆杨他再也熟悉不过了,高考前他和表妹在这里卖瓜,父亲也曾和吃瓜不给钱的无赖青年在这里对峙,母亲过来在这里助阵吆喝,生怕西瓜卖不出去。
一群内地来的务工人在路口簇拥着,价钱谈好,三两个男女就会上了一辆小四轮被带走,那定是雇主愿意包吃包住,按天结算吸引了他们。务工人员多来自于甘肃、四川、河南、宁夏,来新疆多是帮助棉田承包户找些营生,或是在工地上打打杂。一直到寒冬来临,他们仍忙忙碌碌,直到北疆白雪茫茫,他们遂加入了春运人潮返乡过年。
一路向北,出团部左手便是熟悉的鱼池,当年吾何从六号井哄着牛车运西瓜过来,这里就是进入兵团职工们繁华市场的地标。
“不用去看了,哥。鱼池已经干了。”君稀拦住自行车准备左拐的哥哥。
“这里几年前柳树茂密,总会有马号的一些孩子们在这里游泳的。”吾何说道。
“看嘛,鱼池都已经被被推土机推平了,种上了棉花。”弟弟指向鱼池方向。
“沧海桑田呀,那天我们的六号井会不会也这样?”坐在大哥自行车后座的妹妹感慨。“我们还是赶快去六号井吧,爸爸叫我们回来了,肯定很开心的。”
太阳升起来,把骑行的三人身影拉得很长,新萝调皮的把双拳举起,竖到了大哥的脑后。“一只袋鼠在带着我前行,哈哈!”
你二哥才是老鼠,妹妹。”说着他奋力向前蹬去,自行车速度突然增加,新萝赶快搂紧了大哥的腰。
“我们老乡,三号井的王叔叔,记得不,早就搬回老家了。”自行车已经冲下了1号井胡叔叔家的土桥。
“君稀,你大哥吗,没见过呀。”头顶白帽的一位青年扛着铁锹迎面走来,招呼着君稀。白帽是穆斯林们的穿戴标志,已婚男士也会蓄起山羊胡。
“哥,这是谁呀?”
“马艳梅的丈夫,宁夏来的,你们的小学班长,早当妈了,生了两个丫头子。”
“不奇怪,我河北的小学同学,早就不上学了,他们的孩子也不小了。”
“我们要是不考学出去,说不定也当爹了。”
身后的阳光追逐着他们,一定是在细细聆听兄妹三人的一路欢声笑语。阳光也射向更远的北方,照在连绵起伏的赭红色的阿拉套山山峦。
“儿时的颜色便是赭红色,那是映入眼帘土屋北方阿拉套山那块硕大平躺的岩块儿;儿时的颜色便是白色,那是几乎半年六号井天空中飘落的雪花,那是一望无际远至地平线盛开绽放的棉田,那是天山山顶云蒸霞蔚的白雪皑皑,那是旷野上夕阳下归家的羊群;儿时的颜色是红色的,烹炒大盘鸡必放的辣皮子,喂到孩童口中的瓜瓤,水杯中沉浮的枸杞;儿时的颜色更是五颜六色的,那是六号井泵出的青色的泉水,黄色的西红柿,绿色的辣椒和紫色的茄子……”
吾何心中的感慨抒发,禁不住脱口而出,一一罗列出来。
“有人说,新疆也是黑色的,那是克拉玛依的石油,有人说,新疆也是橙色的,阿勒泰的金子……”新萝说道。
“再别颜色了,我小时候最怕的就是老爸的脸色和给我的颜色。”君稀哈哈大笑。
车铃响过,土屋中冲出了两个小女孩,却又停下了向前的脚步。她们倚着土屋的纱窗门,警惕地看着兄妹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