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六号
4月6日,那是一个周五的下午,吾何抵达博州客运站。
严寒还没有完全退去,北京路两侧的树木还没有抽出新绿,树根处是乌黑的残雪,朝北望去,吾何看到了赭红色的阿拉套山。向南走一小段路就是农五师客运站,在那里需要再买票才能到30公里外的89团。
吾何发现北京路到客运站的拐角处多了几家录像厅。
看一辆中巴挡风玻璃处写着:博乐—89团,吾何上了车。
“老同学,几年不见了,票不用买了,到副驾驶来吧,等一会儿上来的人多。”吾何吃惊,驾驶位上坐着一位高个子少年,原来是初一的同桌周异时。
攀谈中得知异时职高上了一年不到就去了广州,跟着一位新疆老乡搞录像带和电子表批发,最后自己和朋友们联合自己搞,发了财,一起买了这辆车。
“你记得宋雅志和郭静縠吧?他们回上海的时候坐得都是我的车。”异时骄傲的说,“去年两人都考上复旦了。我不明白上那么多学干啥?现在情况这么好,还不赶快挣钱,内地人很多都到阿拉山口来淘金了。”
中巴车开的飞快,经过一片低矮的榆树灌木林时候,吾何忧心地看着窗外,当地人叫冰库的地方其实是兵团战士们参与建设的水库,水库堤坝不远的墓地里,忌来的大哥离歌长眠这里。榆树灌木林上挂着棉田里吹刮来的塑料薄膜,凄风招展,很像爷爷无常去世出殡时离曲举着的旌幡。
“89团到了,不要丢落物品。”异时跳下车门,点上一根烟,招呼着乘客们下车。十五个座位的中巴装了足足有四十人。
吾何道了谢,顾不上多和同学攀谈,他拎着行李进了祥瑞服装店。
“吾何呀?回来啦。”店铺里蛮艳儿首先看到吾何,招呼道。翻荷正给她量着身体,准备做一件夏天的裙子。蛮艳儿正是七号井杨野姿的长女,结了婚,嫁到团部,目前在卫生队工作。吾何认定蛮艳儿穿什么衣服都漂亮的,她是六号井孩子们心中的女神。
放下行李的第一件事,吾何就和弟弟骑车去了井上,穿过团部时,一座新建的干部家属楼扎眼,它和团部机关大楼遥遥相望,里面先住进去的是团部的领导们。
车子骑行到呼御风的一号井土桥,这是一座吾何再也不能熟悉的土桥。上中学时不知有过多少遍。
二人向北望去,原先通向六号井土路的新疆杨全部砍伐掉了,取而代之的行列规矩的杨树幼苗。
瓜田里依稀看到两个人在忙碌,兄弟二人走近看是父亲和石何年,毛渠边草丛里红红在玩耍戏水。
“吾何,高考完,家里就多个人手了。”父亲招呼儿子的第一句话。
“杨副团长家的孩子去年考的湖南大学,你们从内地上学回来,考试有把握的。”何年插言道。女儿红红站起身来,手里拿着一块儿土疙瘩怔怔地看着大家。
“吾何,回来了呀?”杨野姿和马艳丽刚好从瓜田经过,先后招呼着吾何。
忌来望着马艳丽的背影说:“你们的老班长已经成家了,找了个宁夏来的小伙子,好像是中卫的。”接着又继续说:“现在人口流动太厉害了,羊群老马家来了一大帮亲戚,看来新疆就是个好地方呀。”
“谁说不是,有些来了,就是害人的。”何年正色道,他的眼睛患了白内障,看不出他的直视。
石年分享的故事令人愤慨:内地自流来疆的两个甘肃民工把一对在场院上帮连队棉农晾晒棉花的老年夫妇杀害,民工逼着他们交出钱来,手段残忍发指。二人犯罪动机愚蠢天真:老年夫妇一定有钱。
“气死我了,我爸给你讲了吧,我家井上养的一群小公鸡让人给一窝端了。”君稀恨恨地说。“那天晚上下雨,我家房门都被反锁了,门口还放了一根木棍,太嚣张啦!”
从六号井骑行回到团部的路上,弟弟君稀和哥哥继续交流着。
“哥,我周一就回博乐了,现在你报到的班级大部分是我的同学,有什么需要的你给我说,但我给你讲,我们班里没几个学习好的,你是我的榜样,初中我留了一级,第二年我就考到农五师一中了,我的愿望是学习农业。”君稀眼神坚定。“爸爸他们这一代人太苦了,我不是说一定要摆脱穷苦的兵团,我希望未来能为穷苦的兵团做点什么。”
“献了青春献子孙,爸爸他们经常说这句话,弟弟,涨本领了呀。几年不见。”吾何喝彩。“我们一起加油,向小姨学习。”
吾何原先高中的同学去年参加高考,也是18岁的大家走到一个十字路口互相说再见的时候。快班的同学们大都拿到了高校的录取通知书。
不用吾何打问,君稀对于他的高中同学去处全清楚:田疆,去了省队摔跤;何既忘,跟着哥哥在霍尔果斯做边贸;郑新军和宋刚,都考上了警校;巴音巴特尔烟抽得越来越凶了,他的绘画绝活是在毛毡上直接作画刘学亮高考失利,正在复读,家里父母亲不太支持他。
吾何最关心的还是于庆婷,为她考上广东外语外贸开心,但是听说孔仙翮在大学里做了庆婷的师哥,而且他们是同一个专业,不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初中那一夜的大家为庆婷祝贺生日,怪不得仙翮那么关照她呢。
“你知道吗?”君稀悄悄秘密地说。“邓天伊和李宗从两个好上了,宗从去年高考逆袭,考上了石河子大学,爱情的力量,哈哈,邓天伊努力地拉了他一把。”
“天伊在哪里?她考到哪里去了?”吾何急问,他一直认为这个短发的女孩对自己是心存好感的。初中时庆婷的生日晚会是天伊主动约的他。
“天伊,这个女孩很倔强的,她弟弟我们关系很好,她去年考的吉林大学。”君稀回答。“去年的这一届毕业班在89团历届中是考的最好的。”
吾何当然明白,这里面离不开同学们赞誉为绝代双骄的一对好老师:来自江苏的数学老师余庆晖和英语老师莫晓光。当先他们俩可没有少挨调皮的同学们的“摧残折磨”。泛晓把莫老师崇拜的不得了。
吾何转学插班到了89团的高三班,他还是选择坐第一排,做不完的模拟试卷当属历史老师厉华封发给同学们的最多,毕业班多年的代课磨砺,厉老师陈述古今中外的历史事件起来如数家珍。
毕业班中也有两位上海回来的女生:郭蓉和文惠,吾何看她们心无旁骛的认真态度,心里想:今年高考89团中学的录取榜上一定会出现这两位女生的名字。
民考汉的哈萨克考生努尔兰给大家带来的快乐不少:模仿数学老师的讲课惟妙惟肖,唱歌跳舞都在行,晚自习时会拿一把冬不拉来,有一次竟带一只边牧来了。逐渐,班里面喜欢他的女生生出来了那么一两个。高考班级里同学们的压力需要释放,青睐努尔兰的几个女生便把压力倾泻到了盼望思慕上,努尔兰班级里面嘻嘻哈哈,晚自习结束已经熄灯了,校园里面徜徉的一对儿身影就是他和那位白裙子的女生无疑了。
努尔兰的强项是语文,书写也是工整隽永。其他科目则是清一色的差,尽管如此,班主任曹老师还是觉得对他的高考赶考的担心是多余的,这是因为民考汉考生有给他们专门划定的录取分数线。
且说九十天过得飞快,吾何阅读着:第十考场,座位号:6,考点:农五师中学。7月1日是高考准考证发放的日子。6这个数字似乎一直伴随着吾何同学。
7月5日,忌来和翻荷各自忙碌,瓜田和缝纫铺分别是他们的战场。
今天没有人送吾何去30公里外的高考考场,母亲给儿子联系了在老乡家住,地方就在考场对面过一条马路。其实学校也早联系给考生们安排了博乐北京桥附近的赛里木宾馆,考生们会在那里集体住下,吾何却选择了一个人的安静。
去博乐的末班车已经发走,吾何站在路边搭车,5日下午他才准备开始动身,高考时间为7月7日、8日、9日,他希望提前到有一天的适应和放松。吾何选择的文科要考6门,总分合计640分:分别是语文120,数学120,英语100,政治100,历史100,地理100分,三天考完。没有了班车,一位好心的拖拉机师傅免费让吾何搭车一直到了博乐。
89团的考生们5日上午就已经在赛里木湖宾馆住下,捎带吾何的拖拉机在宾馆对面的汽车客运站停下。北京路两旁的录像厅和餐馆没有停止喧嚣,招揽生意的音响和跑堂的巴郎子们努力放大着音量。
吾何下车的地方离同学们住的宾馆并不远,他穿过马路,想去给带队老师曹老师报个到。
赛里木宾馆的整栋楼都已经被高考考生们包下,传闻这座楼考出过新疆的文科、理科状元,所以店家的生意一年比一年好,如不提前预定,绝对是没有房间的。宾馆一层层住的并不都是来自于89团团场中学的考生,88团的、90团的,还有博乐周边公社的考生们。房间里并没有空调,也没有电扇,太阳西沉,房间里是会凉爽起来的:新疆的天气就是如此,昼夜温差大。
男生房间里有的同学在擦着背赶走暑热,大多则是“临时抱佛脚”和“临阵磨枪”:有的拿着语文资料背诵着可能考到的诗词和散文,有的背诵着英语单词和理科科目的公式。语文是后天上午要考的第一科,新疆与内地时差缘故,考生们明晚是要早睡的。
楼梯上,几个手端泡面的女生与吾何擦肩而过。
“吾何,你怎么来了,你在那里住呀,上午看考场都没有看到你?”复读生王诚抽着烟迎了上来。
“从不见你抽烟呀?哥们。”吾何好奇。
“压力大,提提神,破天荒地买了包烟。”王诚解释。“去年我没发挥好,比我差的同学都考走了。”
王诚给吾何说起过他落选后在81团复读的故事:平时考试排名在他之后的一位同学通知书来的晚,都到了秋天了,和他一起复读的这位同学收到了好消息——被补录到了警官学校,这一下对王诚刺激很大。这还不算,寒假那位同学又穿着警服到复读班上来了心情郁闷的王诚就转到了89团中学的高三班。
王诚的房间里还有三名考生,吾何从内地回来,和毕业班同学相处时间短暂,并不熟悉。王诚则是平日里坐在吾何后排经常与他学习交流最多的一位。
窗外隐约可以听到录像厅放映武打港剧打打杀杀的声音,吾何没有久留,匆匆见过带队老师曹老师,他就下了楼。
晚风凉爽拂面,北京桥已经华灯初上,游人如织,市民们在桥头上或站或走,似乎他们并不知道后天就是决定考生们命运的日子,吾何向南走,录像厅的噪响抛在脑后,他离农五师中学越来越近。
母亲的老乡是一位热心的安徽阿姨庆芳,原先是在89团机关食堂工作的,母亲提出孩子高考要在她家借住几宿,阿姨欣然答应。不敢和吾何多攀谈,害怕打扰,说下午一直在等他,阿姨遂关了房门,小屋里留下了一个人的吾何。
小屋窗户里望进去,吾何一人伏案在写字台前。小屋的南侧是夜幕下静谧的农五师中学校园。吾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安静下来。笔袋里抽出一支2b铅笔,写到:“上帝呀,挽一挽勤奋者的腰肢吧。”
窗外并不宁静,隐约传来体育解说员的声音,吾何和河北的同学们很喜欢足球的,可是明天一早的高考和意大利世界杯的时间撞车,遗憾!能够放松的看一场足球盛事,只有等四年之后了。
7号如约而至,太阳还没有露出头来,中学大门口考生们在陆续进场,目送的人群是比考生还心切焦急的爸爸妈妈们,也会有一两个考生突然跑回,似乎丢了什么东西,看到的是父母亲给他们递上的一支钢笔或铅笔。一辆马车突然驶来在中学考场大门口停下,一位考生模样的维吾尔族高中女生下了车,吾何明白了马车上的一大家子是为这位女生助阵的亲友团。女生给亲友们微笑着招招手,大步自信地走进了考场。考场大门并没有警戒线和工作人员拦阻,有些父母一直陪着孩子走到了教室门口才作罢。
吾何走进校园,走向了第十考场,在6号座位上坐下。高考开始了,此时中国大江南北的283万考生都在做着吾何这个动作。
六号井的西瓜正在旺季,如不能及时卖出,就会烂在地里。卖瓜的运输工具已经从牛车换成了小四轮,守在团部十字路口的瓜摊旁吆喝卖瓜却是一件非常枯燥无聊的差事。
今天甘甜沙瓤的六号井西瓜要装入一辆大车,不用装麻袋,一个个被送入宽大的拖拉机车厢即可。丰收对于瓜农忌来来说也是一种甜蜜的负荷。今天的目的地是90团,满满的一车西瓜足有一吨,今天要在各连队售卖。
司机师傅齐酹江、忌来和儿子吾何早早的出发,每个连队转来转去,拖拉机笨拙地在狭窄的生活区街道上掉头拐弯,父亲嗓子喊的已经沙哑。可是,只有三三两两的几个人搭讪,生意真的没有忌来期望的那么好。
“卖西瓜,沙瓤的大西瓜。”吾何大声喊叫。他刚把半麻袋西瓜给一位职工送到家走到车前。西瓜需要背进职工的家里,然后一个个小心翼翼的帮人家滚入床底。
吾何喊破喉咙,但应者寥寥。
已过晌午,忌来犯了愁,一车厢西瓜没有卖掉多少。
“这附近有个盐湖,我们去看看吧。”齐师傅建议。
90团附近的盐湖就像一块儿精致的镜子,拖拉机缓缓驶来,穿过银白色的盐带进入了光滑的镜面。五颜六色的湖水光彩夺目,美不胜收,湖水色彩斑斓犹如上帝的第二个调色盘,蔚为壮观,盐湖的湖水呈现出红、黄、蓝、绿、等多种颜色,显得像一副美轮美奂的画卷。盐湖上是忙碌的工人们,卖瓜人的闯入让他们惊喜。
“尽管尝,先尝后买。”忌来一下子来了精神。吾何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奇幻的景观。
“不用吆喝了,我都要了,但现金没那么多,一半儿的瓜钱我拿盐巴给你换。”一个工头模样的男子从湖边的柴棚走出来到瓜车前。
忌来一时拿不定主意,齐师傅的建议就三个字“赶快卖!”显然酹江的建议是明智的,一车西瓜如果再经拉运颠簸,恐怕今天就要当垃圾倾倒。
三人又累又饿,找了一个清真餐厅,忌来点了三分拌面,酹江居然又要了两个加面。回来的路上,忌来爬上驾驶楼,陪着酹江一路说话,担心他困乏瞌睡。车斗的盐堆麻袋片上躺着的是少年吾何。
“爸爸,我的眼睛怎睁不开了?”拖拉机不知走了多久,父亲呼唤吾何时候他这样惊叫。
父亲接应下,吾何下了拖挂,忌来仔细看去,原来儿子睡着时候,一只蚊子盯了吾何的眼睑。父亲才放了心。
这时候,翻荷打着手电筒走出屋外,招呼酹江赶快吃碗面条,酹江连忙摆手:“不,我赶快回去了,家里人等我呢,今天卖瓜有意思,让老苏给你说吧。”
月光皎洁,都可以望见瓜蔓间的一只只西瓜,吾何想起了鲁迅笔下的闰土:“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
今天公社的卖瓜忌来并没有陪,他相信两个儿子,况且又有好友酹江跟着去。
新装的一车瓜并不会在团部卖,然而有人却呼喊着吾何的名字。
“苏吾何,你的大学通知书到了,到我家来领一下!”
吾何寻声望去,正是高中班主任曹老师,他家的尖顶土房和大妈家的连成一排,在中学校门的左侧。
连忙从瓜车上跃下,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曹老师跟前,随他进了屋。
一张朴素的牛皮纸大学信封,里面装的是大学录取通知书。吾何激动地拆开信封时,也得到了一旁曹老师的热烈祝贺。
今天的喜出望外怎没有任何的先兆呢?
“我再看一看,哥。”吾何的通知书被弟弟已经索要三次。君稀对大学充满了好奇。
“你们兄弟俩真不错呀,我的孩子让我恼火。”一向沉默寡言的酹江驾驶着拖拉机赞美道。
酹江的家人几年前遭遇飞来横祸,妻子和孩子葬身火海,现在他说的孩子是与二婚妻子所生。
今天的生意很好,不到中午,一小四轮西瓜都快卖完了,兄弟二人看车斗里估计还剩下一麻袋了,卖掉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拖拉机到了公社的六队刚刚停下,人们听了吾何的吆喝,便围了上来。
“瓜甜不甜呀?”一位瘦削高挑的男子直接掌击打烂了一个西瓜,然后分了给周围的男男女女吃。又有一个络腮胡的大叔把身子探进车厢抱了一个西瓜出来,递给一个小孩儿,命令道:“抱回去,快,切开,让你妈看看甜不甜!”
弟弟君稀拿了大称下车,准备开始称重开卖。然而,围观的人们并没有买的意思,看架势就是要抢。
“不卖了,不卖了,上车,君稀。”酹江看情况不妙,重新发动着了拖拉机,跳上驾驶座,示意兄弟二人赶快上车离开。
“不卖就不卖吗,跑什么呀?”人们在车后哄笑,几个小男孩儿还打着口哨。
拖拉机迅速从窄巷拐上了一条宽道。“坏了,哥,刚才地上的大称没有拿上车。”弟弟说。
吾何一看,车厢里果然不在,又翻了凌乱的麻袋,还是找寻不见。他一下子开始后悔刚才的匆忙粗心。
“我们回去吧,把称找回来,叔叔。”君稀说。
“回去也找不到了,一帮土匪,他们不会承认的。”酹江没有掉头,也没有埋怨孩子们的粗心。
兄弟俩面面相觑,君稀说:“哥,今天卖的西瓜钱都不如那杆丢失的称贵吧?”
吾何心情沉重。拖拉机向东拉着黑烟去了。
…………
精河之行的卖瓜,忌来只是和齐酹江一起去的,兄妹三人则被安排在团部的瓜摊值守,忌来二人晚上才回来,一车西瓜等于扔了,他们没有卖上还是什么钱。沙山子的黑皮无籽西瓜更受当地人的青睐认可,他们的红优二号西瓜根本卖不动,最后和一个卖电饭煲的老板交易,半车西瓜送与别人,换了一个时髦的电器回来,电器就是日后吾何一家人做米饭的电饭煲。
翻荷看着心疼丈夫,又心疼好好的半车西瓜扔了可惜,便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在瓜摊旁吆喝起来,一公斤2毛,西瓜是熟透的,价格是公道的,不一会儿西瓜售卖告罄。兄妹三人这次是领略了母亲的风采了,天生就会做生意。
已经忘了公社卖瓜的糗事儿,吾何心情的愉悦不是由于自家的瓜摊旁多了一个瓜摊,而是紧挨着的瓜摊后蹲坐的俏丽的河南女孩儿让他心生好奇:女孩的父亲并不是地道的本地瓜农,他从河南到新疆来,第一站选择的是石河子,看机会不多,拖家带口又往西来,在博州停下了脚。打问得知,他家只是从团部附近的连队瓜田低价收了瓜来,摆个瓜摊再卖出去,赚个差价。
打量女孩,身材苗条,一头秀发,瓜子脸,眼窝略深,眼睛又是两颗黑瓜子,眼白略少,也是恰恰好。裤管挽起,露出白皙小腿,看她端庄恬静,样子文弱肯定是卖不出去西瓜的。她的瓜摊前没有小桌撑起,也没有切开的西瓜让人先尝后买,不明白摊主是吝啬还是不懂新疆规矩。有几个顾客过来打问,让她挑选一只合格的西瓜,她却让买家自己下手。顾客便一转头到了吾何家的瓜摊上。
生意需要攀谈和交流,什么叫生意?“生”就是陌生,“意”就是满意,把陌生的人服务到满意,就能达成“生意”!吾何禁不住同情起这位女孩来。
上午瓜摊的值守是新萝,下午轮到吾何,第二天上午又会是新萝,原本是给弟弟君稀也安排了的,但是君稀朋友众多,心地善良,又脸皮薄,朋友来了多是在瓜摊上围坐聊天,又吃又拿,卖不出钱来。父亲一怒,让他回六号井去了。
中午闷热,下午霎时阴云密布,雷声滚滚,暴雨竟倾泻而下,翻荷担心瓜摊没有人看护,赶紧吩咐了吾何赶快把西瓜背回服装店,不服的吾何只有照办,然而心里想:哪有人偷?暴雨怎可能淋坏西瓜。
于是服装店的外屋堆满了六号井的西瓜,里屋吾何和河南女孩刚才忙着搬运,两人被浇成了落汤鸡。
“羡慕你们,有学上,我是喜欢读书的,可是爸爸不让我读了,我的弟弟还在河南道口,读小学三年级。”女孩一向恬静,在吾何面前开了腔。“你的相册我可以看看吗?”她指着写字台上的一本相册说。“哇,你去过好多地方呀?”
刘海和耳鬓的长发贴到女孩儿的额头和脸上,打湿的衬衣勾勒出了她圆滑的肩膀和臂弯,上衣的扣子每一粒都扣得很紧,女孩子高耸的胸脯却被雨水打湿的衣服衬托呈现出来。她本来是自顾自话地低头对着相册说的,抬起头看吾何出神地看着她,便羞涩起来了。
“都是我在说,哎?这张照片是在哪里拍的呀?”绯红飞上女孩儿双颊。
“天晴了,吾何,赶快,把西瓜背出去,再卖一会儿!”翻荷在屋外大喊。
替丈夫卖掉半车西瓜,妻子翻荷是有魄力的,她会放下自己的工作腾出时间;同样,在儿子去北京之前,她要亲自陪孩子去办理户口迁移,还计划为他在博乐挑选一只皮箱和一双大码的皮鞋。
博乐来回的路上母亲掩饰不住自己的喜悦,她希望更多的人知道自己的孩子被大学录取的消息。
吾何过两天就要出发去大学报到了,这个周日母亲把厚厚的一沓钞票缝到了内裤里。
“鼓鼓囊囊的,怎么穿呀,不舒服。”吾何埋怨道。
“知道什么呀?你的零花钱给你留出来了,500元,路上买个东西,吃个饭什么的,够了吧?”母亲关心的说。“你看,我缝的针脚多密呀,保证钱丢不了。”
“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妹妹新萝进了祥瑞服装店,张口接道。
“不是,游子小短裤,临行密密缝!哈哈哈……”翻荷,寻声看去,是儿子君稀站在了门口。
“你就要走了吗?哥,不要嘛,带上我?”妹妹俏皮地仰望着哥哥,拉着他的手撒娇装怪。
“你们别开玩笑,严肃点,我再看看,嗯,没事儿。”母亲又拿起内裤仔细地检查了一次。
第一次带这么多钱要出门,吾何的内心还是忐忑的,他见识过去乌鲁木齐的一路,他还记得在乌鲁木齐南站凶神恶煞的那帮卖刀人。
吾何本可以晚两天去北京的,大学通知书里有一封短信告知被录取新生:北京今年举办第11届亚运会,时间是9月22日-10月7日,有意做亚运会志愿者的同学可以早到学校,即使提前,北京火车站是有大学校车接站的。
吾何坐的又是周异时的中巴,窗外看去,河南女孩不在瓜摊旁了,是一位妇女和九岁模样的男孩儿在摊上蹲守。吾何觉得意外。
乌鲁木齐的夜班车可以夕发朝至,出发点就是农五师客运站,刚把皮箱和铺盖放好,车下结伴而行的郭蓉和文惠上来了。
“吾何,我们没你走得远,我们去兰州,曹老师给我们说了,你去北京。”郭蓉打扮的时髦,全然不像备考时候的模样,再看文惠烫了一头卷发,一件风衣搭在臂弯。
“火车能买到一起就好了,路上有个照应。”吾何在座位上站起身来。
“照应,我需要照应呢,到了北京,我还得走一程。”吾何看时,正是邓天伊。真是邀约不如巧遇。
天伊找寻自己的座位,刚巧坐在了吾何一旁。
夜班车下簇拥的多是考上大学的大一新生和返校的学生们,也有父母亲不放心陪着他们去大学报到。
“暑假,也不知道去找下我,你真的把我这个老同学给忘了。”天伊先声夺人。
“我帮着家里卖瓜,太忙了。”吾何说的倒是实情。
“也不见你给我家送过来一些,让我们品尝?我妈当年可没有少给你爸爸送好吃的呢。”天伊的泼辣呈现。“高中三年,也不见你来一封信呢?”天伊继续,吾何猜不透她是批评还是玩笑。
天伊身上的新疆女孩特征明显,直爽坦诚,绝不像那个卖瓜的河南女孩儿内敛矜持。
“给你开玩笑的,到了吉林,一下子爱上了东北菜。”天伊话题一转。
吾何听弟弟说过天伊的,她正和考入石河子大学的李宗从关系火热,本来他对天伊有意,当时听了这个消息,顿觉怅然。
夜班车并没有像四年前一样在石河子过夜,两个师傅轮着开,班车过了奎屯,向沙湾进发。
入夜,吾何还在和天伊窃窃私语。
“我对谁都好,可未必能换来一个人的心。”天伊把座位后仰,发出的感慨令吾何摸不着头脑。“我就想离开这个家,未来大学三年,我真的不准备回新疆了。”
…………
9月6号周四,吾何和天伊到达了北京。
迎接他们的是小姨泛晓,去年大学毕业,泛晓在学校本可以留校的,但她选择了到北京工作,山东大学财经系只有一个分配名额,大学推荐了她。
“小姨当年让你吃火烧,果子,今天请你们吃全聚德。”泛晓接到他们的第一句话。“今天我刚发了工资。”
泛晓个头适中,165的个子,穿着打扮俨然已经没了学生气。黑白是泛晓着装的主色调,风衣没有办法挑剔泛晓的身材。虽然经历大学四年,她还是没有戴上眼镜。相比当年乌鲁木齐火车站农贸市场那个胆怯的小姨,今天大变样了,果敢直接,她已经是财务部的一名员工了,张口闭口已经俨然把自己作为北京人自居。
吾何和天伊跟着泛晓到了北京前门,这是全聚德的老店。
“就是这家了,给你们说呀,全聚德的创始人是杨全仁。以前就是个肉市上摆摊售卖鸡鸭的,以后做大了,先是买下了一个叫“德聚全”的店铺。有了自己的铺子,该起个什么字号呢?杨全仁就请来一位风水先生商议,最后调整了下原先店铺名字的顺序。全聚德的名字就这样定下来了,接着这家伙又请来一位书法颇有造诣的秀才钱子龙,书写了“全聚德”三个大字,制成金字匾额挂在门楣之上。三个字那是写得苍劲有力,浑厚醒目,你们看呀。就在我们刚进店门头上挂着。”泛晓的表情就好像她就是这家店的主人。
泛晓的表达风格一下子让吾何想起了大伯端阳家的哥哥姐姐,他们说起话来,也是横跨亚非拉,话题涵盖美英日。堂哥堂姐曾偏执地劝吾何一定要说北京话,可是吾何觉得说着别扭。
天伊虽然在餐桌上一起就餐,泛晓并不避讳地说姥姥在催她结婚,目前她正在为北京户籍的事儿发愁。
后厨的师傅已经把一只烤好的鸭子推到餐桌旁,服务员殷勤地把餐桌收拾干净,又给大家倒水续杯,师傅开始了他的表演。
“小姨,我吃饱了。”吾何并没有像泛晓那样吃得精致。几张面饼抹了甜面酱,夹了葱丝和鸭肉狼吞虎咽。他很满意这顿奢侈的接风洗尘宴。
“别呀,还点了几个菜呢?对,还有鸭架汤呢,慢慢吃。”泛晓招呼着两位大学生。“其实这烤鸭呀,有两个流派呢,今儿我们吃得是叉烧烤鸭,焖炉烤鸭的风味儿就又不一样了。焖炉烤鸭便宜坊做得好,改天小姨领着你们再尝一尝。”
“小姨,今天吃的是美味,学到了不少。你工作忙,我等会儿送他到大学,我订的是明天的票。”天伊礼貌的说。
“好呀,我最近的确忙,吾何,你在大学办妥了,周末就来找我。还有你,再来北京一定联系我,大家都是新疆的,一定要互相关照。”泛晓接过天伊的话头,没有拒绝天伊的好意。
泛晓请大家吃饭的前门历史上的官方称作正阳门,俗称前门、前门楼子、大前门, 位于北京城南北中轴线上的天安门广场最南端,毛主席纪念堂南边。
“当年,就是在这里,人民解放军举行的盛大入城式。”泛晓介绍着,似乎是想让二人记住这次他们三人的聚会。
吾何望过去,前门大街的建筑古香古色,皇家瑞气扑面而来。景泰蓝、手工扇子、糕点、丝绸、布鞋、小吃的门店数不胜数,没有时间闲逛浏览,吾何、天伊和泛晓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