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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高中(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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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统的“已经死亡”的认定离不开医生和亲友们的追悼会;逝者或可以永生,历史上一位伟大的人物或者你的至亲他(她)会永远活在你的心中,你追思回忆他的是和他们过往的片段,其实科学研究里面叫做大数据。即使你那一天奔赴另一个世界而去,在科技动力的驱动下,又可以把逝者生前足够的数据收集,可以让她(他)“活过来”重生,不是预言,相信有一天,生者完全可以和阴阳两隔的他(她)交流。所以,活着的时候要留下足够的数据。和重生的亡者们可以展开这样的对话:“我早晨吃什么饭呀?外婆。”又如,“我们应该如何处理和日本的外交关系。”

    麦子需要至少三遍的晾晒才能赶走湿气,这样才有助于贮存和售卖。夏日抢收告一段落,溪边可以稍稍松一口气了。还有两天开学,外婆李潮要带吾何去岭岗村走亲戚,她是要看看还是孑然一身的弟弟。去年夏天在新疆,父亲病亡不能赶回,手中的玻璃杯离奇地完整脱底,似乎亲人在冥冥中给她传递了消息。现在让她最牵挂的就是这个弟弟宝昌。

    至今还打光棍的宝昌家中排行老小,姐姐李潮是老大,家中长女。他还有一个哥哥李剡。宝昌是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的,这里的短暂仅仅延续了一个星期,那是一个戏班曾经到过村里,李家是大户人家,戏班的吃住就安排了他家。班主的女儿媚珠看宝昌长得健壮英武,顿生好感,一见钟情,一双眼睛离不开宝昌,泼辣的她催着自己的父亲给李家提亲,宝昌十六不到,媚珠大他五岁,见状东躲西藏,尽管如此,最后宝昌是父命母意难违,两人还是拜了天地,入了洞房。

    一星期后,媚珠发现宝昌就是地地道道的一个孩子,不懂得亲近,只有惊恐,根本不知道丈夫一词为何物?少年宝昌似乎对院落西侧羊圈里的大尾绵羊,马厩里的骡马更感兴趣。当然还有屋顶的鸽子。村边放羊和赶大车拉货是宝昌现在的营生。这里需要补充:宝昌小时候喜欢和村里的端阳一起养鸽子,耍鸽子。端阳长大去了北京,宝昌留在了农村。端阳周游世界,宝昌最远的地方是去过白洋淀的。

    且说媚珠最后嫁了北京的商人,最后移民加拿大了。与吾何的朋友段帖存巧遇在多伦多自是后话,此处不表。

    …………

    外婆领着吾何进了李家老宅,院落里当年这个季节开着芳蕊的石榴树已经成了枯枝,院子里马粪,羊粪一地,迎接他们的是一位个头不高敦实的青年,寸头,颧骨凸起,眉毛粗黑,眼睛闪亮。“姑姑,你们来了,俺爹出去串门了,我去叫,你们快进屋。”称呼姑姑的青年是宝昌认得义子国根,他说的河北方言听起来别扭,带着湖北的乡音。

    二人遂进了屋,吾何跟在后面,右手灶台让他充满了回忆,这灶口吾何再熟悉不过,老姥姥健在的时候,见吾何来,就会在灶口点起一把滑秸,待长勺炒热,一枚鸡蛋打入,趁热端给吾何;窗台上原先洒满的葡萄干呢?吾何进了西屋,恍惚地看到老姥姥在土炕的一角儿蜷缩着,微笑地招呼他,窗外也依稀听到了一两声货郎走街串巷卖山楂糕的叫卖声。

    错觉!

    是门外踏在地上坚定沉重的脚步声,未见其人,先听得:“姐,刚才国根叫我……,今儿早晨就听到喜鹊叫了,怎么着,家里来亲戚了。”“舅姥爷。”吾何在宝昌跟前坐下。“进你家就想唠叨你,看看这家里乱的,堂屋里一屋子鸡屎!”姐姐嗔怪。“锅里的饭都馊了,鸡都飞上锅台了。”

    “国根这孩子可勤快了,今天是他忙,不然屋里面整整齐齐的,放心。”宝昌把姐姐对自己的批评切换成了对湖北青年的赞美。

    李家曾祖父在世时,房间里的收纳不会像今天这样糟糕,家有家规,东西从哪里拿的用完就要归位。外婆的父亲李儒中的严谨不只是在治学方面,下厨烹饪也是一丝不苟,他的拿手菜砂锅炖鲫鱼就是儿女们的最爱。妻子常年卧病,李儒中是合格的丈夫,时间是最好的考验,妻子是含笑离开这个世界的。儒中最大的遗憾就是三个孩子生不逢时,吃的墨水太少。儒中老人每次见女儿回娘家,都会催问李潮,借我的《三国演义》呢,啥时候还我呀。他口中的这套毛宗岗点评的古书被女婿稳步拿了去,传来传去,传到了花岗北头的苏家老宅里,无常老人翻阅,爱不释手,书就没有还回来。

    老人儒中的故事讲给了女儿,女儿又传递给了外甥:李家殷实没错,日本人进了河北平原,进了临港,就选择在了李家安营扎寨,足足闹了两天。饥饿的鬼子们在李家吃的饭,饭后,又看到李家后院的蜂箱,李家人被命令挖舀出蜂蜜给鬼子们吃,还不够,李儒中的父亲被安排把剩下的两桶蜂蜜挑到六里地之外的柳潭村去,那里有更多的鬼子集合。全家人担心:是否能看到李潮的爷爷活着命回来。天黑了,李潮的爷爷回来了,全家人心中的一颗石头才落了地。

    日本人骑着大洋马呀,就在我们村里面跑呀。…………说也奇怪,那时候打仗,庄稼没人管,倒是长得好,大青棒子,高粱呀什么的。外婆曾经这样给吾何描述自己年轻的时候。

    “不行,我得给吾何买辆自行车,去蠡县这么远的路,没有辆自行车可不行,翻荷家的孩子们我是真的喜欢。”宝昌说。“你刚才说的你大爹端阳,俺俩从小在一起,我们养的鸽子全村没人可比呀。冲向天空,翻呀翻呀。”宝昌听吾何提到端阳的事儿,禁不住眉飞色舞。

    “我高一的时候,妈妈就带我去了北京,端阳大爹的单位在北京台基厂那一站。”吾何跟上说。

    “大晌午的,你知道呗?我和你大爹跑到花岗村村西头的沙套里去抓鱼,俺们村离那可是不近,也不知道小的时候怎么那么大劲儿。”宝昌仍旧谈着他和端阳儿时的欢愉。

    心中有一股劲儿的还有一位,当属吾何的母亲翻荷。父母亲让老乡从新疆陪着回到故乡,她是不放心的。当然,让她放心不下的还有她的正在家乡就读高中的儿子吾何。

    吾何的第一次北京之行是母亲回到老家后的带领,她的这一计划遭到了妯娌佛海的嘲笑:多大的鸭子呀,不知道在哪里凫水了,真不知道天高地厚。母亲是希望孩子见见更大的世界,保定到北京站乘坐的是再简陋不过的火车,也不知走了多久,早晨登车,傍晚才到。

    奇怪!乘客们买的都是站票吗?车厢内就没有几个座位提供。车窗虽全部打开,车厢还是闷热,男人们都敞胸露怀或靠或坐于地上。

    去往端阳住处的北京公共汽车上,售票员的北京话让母子二人听不懂,似乎售票员的口腔里塞了两个鹌鹑蛋。她们最后被严厉地提醒“台基厂到了,你们到底是下不下呀?”母子二人才仓皇地下了车。

    端阳把单人宿舍腾出来让母子二人住,房间不大,但就像大伯的发型被收拾整理的一丝不乱。吾何打开抽屉,里面一样,物品各归其位。让人欣喜的是这里的淋浴可以冲去二人身上的尘土和旅途的疲惫。

    在北京王府井吾何第一次看到操着不同语言的外国人,高楼大厦需要仰望。向橱窗里望去,吾何的表情和心情就像安徒生笔下的《卖火柴的小女孩》。翻荷买了一只全聚德烤鸭带回宿舍的好意受到了端阳的批评,在故宫游览的时候吾何大胆的去值班室借水喝则得到了母亲的表扬。大伯的批评和母亲的赞美,其实初衷都来自于亲戚们勉励要勤俭节约过日子。

    从首都再回到小村子时候,吾何的视野还真是打开了:村落里一座座平房成了火柴盒,招呼站到村里的距离感觉是一步之遥。

    李潮这次给弟弟带了夏天的长裤和汗衫,出门时一再叮嘱弟弟要吃好饭,出远门赶大车注意人身安全和财物安全。

    出了院门,一位罗圈腿的妇女从东面迎了过来。“妹妹,不到我家坐坐了呀,走得这么急?”

    李潮一看,是嫂子蓉香,哥哥李剡的老婆。父亲病亡时候,嫂子给溪边大发雷霆:“你姐姐翻荷当时怎么说的呀?说坐个飞机就回来啦,人呢?”

    “就不去了,嫂子,吾何还要赶着返校,我改天来专门看你们。”李潮应道。

    “走回家呀,坐我的车吧,捎你们一程,刚好我要去花岗妹妹那里。”这时候蓉香的大儿子国良驾着三轮车行驶过来。“姑姑,上车吧。”

    宝昌和国根进了院门,蓉香拐进一个巷道,去邻家串门去了。

    村中的小道颠簸。

    “你还记着呗,我结婚那年,吾何,你帮我压车。”国良减了油门。“这孩子那回可是把我救了。我最后光者脚跑回了岭岗。”

    吾何清晰记得,这个叫舅的国良大婚,他当时还上小学。国良婚礼举办之后的第五天,按村里风俗,女婿要陪媳妇回娘家,男方需要叫一个小男孩一起同行,其实男孩儿可以起到一个保护女婿的作用,美其名曰:压车。男孩儿也是希望新婚夫妇生一个白胖小子。这一天在女方家是女婿的被整蛊日,吃饭被灌酒还要遭戏耍,吾何当时就大哭不许。

    “是呀是呀,俺家吾何还是起点儿作用的。”李潮紧紧的抓着三轮车的车厢。

    是的,吾何记得那次坐着马车走了很长时间,马车疾驰,树木向后倒去,他也记得国良的妻子性格温和,满脸笑容,对自己很好。

    高中文理科分班尘埃落定。

    卓文选择了理科,选择文科的吾何有了新同桌秦英,河北农村的男孩子们很多取名倒是奇巧:继红、俊英、秦英、红利的一众却都是男生。秦英就是一位性格癫狂的男生,课桌上高高书本堆起,即使他坐在第一排,授课老师还是看不到他的脸。高高堆起的书本里不一定全是高中教材和练习题,偶有来到校园宿舍门口论斤卖旧书的小贩,秦英会毫不吝啬地买上很多,哪怕是自己没有钱再去买饭卡,他知道,他可以蹭吾何的用。

    秦英学习在年级上名列前茅,正晚自习时同学们聚精会神,他会经常的突然站起跑出教室,吾何和后排的同学就会被他的神经质搞的一怔,一会儿跑回,拎了一大包吃的喝的。同样,也是晚自习时,有时也会突然有一位身形矮胖戴眼镜的女生造访,她冲进教室给秦英的桌子上丢下一包东西,第一排离教室的前门距离很近,给那位女生的跑进跑出提供了方便。

    逐渐,同学们终于明白了秦英和那位女生的关系。

    秦英满脸青春痘,延伸至脖颈处,阅读广泛,中午从不睡午觉,边看书边掐挤着脸上的疙瘩。除了一副眼镜后面的皮肤良好,他的整张脸庞快要被自己的右手毁容了,成了一张雷公脸。

    秦英的后排还有一位癫狂之士,唤做潇湘公子,这是他自己印章上的名字,其实本名祝欧博,他偏科偏的厉害,独爱英语,桌子上摆一本《英汉远东大辞典》。看官都知,高中英语的核心词汇也是有3000个,他这本词典让英语老师李大钢看了都生怯。祝欧博用现在的说法就是当时79班的“金山词霸”。他特立独行,独来独往,穿一件花衬衣,往往全部解开扣子,任凭其他人说。

    对待英语老师李大钢,欧博和秦英的态度都是轻蔑的,诟病他英语造句的时候用的主人公总是tom,能不能换换。

    雨声的名字好听,就像他被天使抚摸过口腔加工制造后发出的嗓音。他和祝欧博调了座位现在坐在了吾何和秦英的后面,也就是教室的第二排。班主任兼语文老师的窦庸常老师总是会把雨声点名叫起,哪怕是雨声有几次患了重感冒也一样不会缺席朗读语文课文。他是班级上名副其实的配音演员:单独朗读、领读、分角色朗读一个都不能少。

    即使吾何效仿秦英把书本在桌子上高高摞起,考试成绩也没有办法超越秦英,但是最近有几次单科考试吾何胜出了他,老师还在班上表扬了吾何,秦英变的不服气,晚自习他突然离开座位的次数明显减少了。

    班上的同学优秀,你追我赶,“走上海、奔北京,不远不近在天津。”是班主任给出的高考座右铭。学业突出者和已经考上北大清华的学哥学姐们才是79班同学们的榜样。吾何已经有了榜样,近处是自己班上的优秀同学,远处就是正在山东读大学的小姨泛晓。

    班级里专心学习的同学们到底不会成为吾何的粉丝,追捧者是那些初中的男孩子们。吾何痴迷于霹雳舞到什么程度:他今日旷课到了宿舍,那里有一群初中男孩子和一台双卡录音机早早等候,看初中男同学们期待,吾何试着做了一个高难度动作,突然觉得膝盖处遭受电击一样,钻心疼痛,孩子们不知反而叫好。

    “你们是哪个班的?”教导主任查宿舍来了。“你,跟我到办公室来。”他指着吾何道,孩子们惊慌散去。

    办公室里教导主任态度和蔼,没有吾何想像的那样给出一个处分,还给他说一个人来河北借读已经不容易,一定要珍惜这个学习机会。他一瘸一拐走出了办公室。吾何伤到了膝盖,学校没有医务室,只有等它自然康复。

    霹雳舞在吾何的记忆里,最早先是有吾何的新疆高中同学巴音巴特尔在班级的元旦晚会上自顾自的跳着滑步,给人呈现舞者是一种失重的姿态;蠡县时候则是高二年级来自保定的同学卫星,他的舞姿配以配曲《猛士》,赏心悦目,地面的尘土扬起灰来,从宿舍的窗户里很多同学探出头来喝彩。装备算是简单,给舞蹈增色不少:墨镜、手套、宽大的军裤和太空球鞋;卫星上场前也有一位女生上场,配乐是《信天游》,身材不错,只是拼命的摇摆,有激情但无美感。

    怎能辜负了新疆“歌舞之乡”的美誉,先是起初的蹩脚,后面买了书,吾何开始跃跃欲试了:月光下的院子里,宿舍里,大课间的雨檐下反复练习,似乎慢慢掌握了舞蹈的要诀。

    教学楼对面商店的摇滚乐响起,小卖部是早早辍学的几个社会青年经营。雨声就会撺掇吾合说:“吾何,霹雳舞,来一个!”吾何做一个身体的波浪动作,雨声就会开始跟着模仿,同学们哈哈大笑。

    铃声响起,同学们又进教室去了。

    五四青年节给吾何提供了表现的舞台,同学们齐聚到蠡县的大礼堂,这里也是县城唯一的电影院。今天的内容不是书本的知识点讲解,而是中学各个年级选送的节目等待表演,紧绷着的同学们总该休息一下了。吾何舞姿翩翩,同学们齐声给他喝彩叫好。吾何心里清楚:他本应该可以表演的更好的。

    县城北的同学有欧博和雨声,今天又转来一位城北新同学冠一,蠡县八十年代民营企业的繁荣蓬勃可以从冠一的父亲身上体现,轿车送冠一和行李在男生宿舍楼停下。冠一很快融入了79班班集体:第一,篮球打得出色,强攻抢攻助攻俨然像海水里自由游弋的一条海豚,无人能挡;第二,脸上永远挂着笑容;第三,谦虚低调,说话和气。

    组织同学们的闫晨喜是79班的班长,最近他张罗的是要给勇戈送别,勇戈参军,北京当兵去了。晨喜说下一场就可能轮到新疆的吾何了,给吾何送别,学习再忙也要腾出时间,到时候大家好好热闹热闹。

    今日天气闷热,晚饭后同学们就坐在了教室里,班主任窦老师建议同学们到教室外面透透气。

    夏日里的月明河畔离晚自习的教学楼并不远,吾何和同学们走在河边。多数同学选择了到操场上跑步,操场并没有和教学楼所在的校园相连。

    “今天太热了,我们下河游泳吧。”同学拥军建议。勇战同意了拥军的提议:“再往前走走,这里人多,女生多,嘿嘿。&34;

    月明河的河床拐弯处,河水清澈,诱惑着同学们,当然也诱惑着自认为在六号井水渠游过泳自认为水性不错的吾何。几个男生把自己脱的赤条条的,衣服东一堆西一堆扔在草地上。

    班长晨喜开玩笑说:“我就不游了,我帮你们看衣服!”同学们是谨慎的,小心翼翼的,只在离岸边不远处的浅水区戏水打闹。吾何却想表现给同学们看,他计划要游到月明河对岸,游一个来回。

    马上我们就可以看出他的愚蠢莽撞。

    游到河中央,他绷直脚尖儿,想探一下河水的深浅。水面到了他的下巴,还是深不见底,吾何一惊!看着一汪清水静静流过,没想到这么深,危险!

    这时候,吾何已经呛了一口水,放弃前进,就想折回出发点。可是河水把他已经冲偏,他被冲向下游更宽的河床,这里离岸边虽然不远,但是无法上岸,他面对的是陡直的松土。岸上即使能上去,也不行,自己一丝不挂,岸上还有散步的女生经过,慌乱中他还保持着可怜的尊严。

    他彻底慌了,在水里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现在已经疲惫不堪。右腿感觉抽了筋。他突然什么都听不见了,只见上游的同学们招呼着他。其实,吾何的身下是近乎十米的一个人工大坑,大坑是附近的村民们盖房时长年累月从这里取土形成。水面上平静,吾何的身下却是暗流涌动。

    &34;哎呀,我的命就要丢了吗?&34;吾何暗想。“我真对不起我的父母,他们送我回来上学”

    求生的本能突然让吾何想起要换一个姿势,水面上仰泳的吾何任凭水流摆弄,幸运的是他被冲出大坑,冲到了下游的浅滩。

    “刚才招呼你,你没听见呀?”勇战拿着吾何的衣服跑过来。

    只见吾何蹲在河边,脸色苍白,大口的喘着粗气,身上颤栗,他不想解释,内心羞愧恐惧。吾何这时突然想起了潴龙河溺水而亡的儿时小伙伴强子,想起了六号井的原主人的亲戚被无情的天山融水激流卷走吞噬。

    后怕!

    宿舍里,已经熄灯。305宿舍里的男生们月明河游泳的话题结束,又再激辩着国际局势和中国改革。下铺收音机里传出了什么会议结束,谁又任领导的新闻播报声夹杂在舍友们的讨论中。

    305宿舍的任何话题的讨论,班长晨喜是从来不会参与的,绝对!

    舍友们的音量提高显然影响到了他,他就会把一只袖珍半导体收音机防置耳边,沉沉睡去,同学们帮他把收音机关闭。

    看看晨喜,真的睡着了。

    第二天舍友们早不见了班长的踪影,被渗出头油染脏的一只小枕头静静躺在下铺。

    同学们坚信:晨喜是一位生活中特别自律的人。

    “又走了,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起的床。”勇战扯起被子,麻利地把它叠成了豆腐块儿。勇战的家就在校园附近,可是他选择了住校,最近他和晨喜走得很近,勇战想要学习班长的自律。

    “起早的虫儿可能被鸟吃。”上铺的轩然慵懒的口气说了一句。“我还想睡一会儿。”轩然一向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学习上也在班级头序,可有时候他会突然冒出一句无厘头的话来,让人摸不着头脑。

    望着静静的河水,吾何第二天下午再次来到月明河边昨日里差点遇难丢命的地方,他的心里祈祷着:安全真好,在岸上真好。感谢老天爷不杀之恩。

    在河边并没做长时间停留,吾何冲到了操场拼命跑了几圈。大汗淋漓的他到了食堂,这时候同学们已经吃完了晚饭,只有一两个迟到的同学。

    “剩下的菜不多了,这些都给你吧。”食堂师傅黑子来自于岭岗村,说起来和二舅溪边熟悉。黑子平时没少了关爱吾何。

    感谢之后,吾何取了饭菜回到宿舍,刚才的运动,让他今天的晚餐吃了不少。

    79班今晚的自习,班上的同学并不像往日到的齐整,同桌秦英说自己肚子痛、头痛回了宿舍。之后欧博、轩然、冠一也陆续说不舒服,回宿舍了。女生们在教室里还认真的学习着,晚餐她们往往是自己在宿舍里解决。

    男生宿舍楼三层。

    “晚餐在食堂吃饭的同学登记一下。”教务主任敲开一间间宿舍,他后面跟着窦老师和高三年级的几个班主任。

    “可能是食物中毒。”主任说。“如果城里面同学们有亲戚的,请个假就可以回去了。其他同学有什么情况及时给我报告。”

    吾何不以为然,自己也是在食堂吃过晚餐的,而且给打的饭菜不少,没有什么症状呀。

    身体的不适第二天才在吾何身上发作:恶心,呕吐,精神不振。同宿舍的舍友则发展成了呻吟和脸色煞白。

    校方迅速给出了应急方案,同学们的体质不一,有重有轻,输液后医生们的建议就是一周内休息,食堂也特别提供了营养餐,逐渐,教学活动就恢复正常了。

    这个夏天祸不单行,游泳至河水深处时险些丢命,让吾何刹那想起了父母亲。这次的食物中毒,惆怅中的吾何更想回家了,回到六号井父亲身边,和自己弟弟妹妹的不见业已近乎四个春秋。

    他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读完过一部小说,可是不洁的食物这次把他击倒,他坚持着读完了《浮躁》,书一放下,就会想起自己新疆的家。

    阅读成了阻止吾何思绪泛滥的河堤。

    蠡县的初春,月明河已经断流,河床露出,可见北风吹进的厚厚的一层鞭炮纸屑。

    吾何真的要离开河北了,晨喜没有食言,他准备了一个朴素的笔记本,那是一本塑料皮的笔记本,班长组织收集班级里的同学们给吾何留言,细心的他没有忘记邀请班主任窦老师在第一页写上点什么。

    “吾何,最近我阅读到这首诗,不写什么赠言了,也许你日后翻起,也能喜欢上古诗作的主人,小伙子,努力!”,班主任窦庸常第一次称呼吾何小伙子,江湖感让人极度舒服。

    吾何收拾完课桌,班主任窦庸常把他又单独叫到办公室,又给吾何说:所留赠诗的作者是苏轼,他是文学史上罕见的奇才,会当官,会写诗,会书法,会做饭。他信奉儒家的入世思想、道家的无为思想、佛家的圆融通达。吾何只是点头听得懵懂。

    高二时的元旦晚会,轮到吾何正在班上表演舞蹈,没想到教室里冲进几个社会青年贴身和吾何斗舞,窦老师害怕生出什么事非,就叫停了吾何的表演。吾何当时是不服对方的气的。但日后吾何觉得窦老师的做法是在保护他。

    吾何翻开笔记本看去,窦老师的毛笔书法洒脱,行书行云流水,言道:

    微生真草木,无处谢天力。

    慈颜如春风,不见桃李实。

    古今抱此恨,有志俯仰失。

    公子岂先知,战战常惜日。

    吾君日月照,委曲到肝膈。

    哀哉人子心,吾何爱一邑。

    家庭拜前后,粲然发笑色。

    岂比黄壤下,焚瘗千金璧。

    若人道德人,视此亦戏剧。

    聊偿曾闵意,遽与仙佛寂。

    孤累卧江渚,永望坟墓隔。

    作诗相楚挽,感恸泪再滴。

    下面的两行换成了小楷:

    吾何,刀剑出鞘时,你是英雄!

    朋友也是老师的窦庸常

    1990年3月1日

    冠一给吾何的离别留言交过来时最迟,他的留言页还夹了一片香山红叶:

    过去光阴箭离弦,河清易俟鬓难玄。

    再加孔子从心岁,三倍周郎破贼年。

    耄齿阻陪鸠杖列,瞽言曾献兽樽前。

    磻溪淇澳吾何敢,且学香山也自贤。

    同学 冠一

    1990年3月16日

    吾何来时兴奋,走时却舍不下三年增加的师生友情,不舍的还有正在被病痛折磨躺在土炕上的外公。外公牛稳步从新疆回来的三年,身体每况愈下,一开始决心要在牛家老宅给外甥吾何盖一间书房的。一次周末回来,吾何看到外公脸部浮肿没有在意,牛家人想着也只是认为老人吃不对了什么食物或受到了蚊虫叮咬。家人们的疏忽助长了病情的恶化,稳步到了大儿子吉坤家,吉坤深知农村的医疗条件不足,他就是被农村的贫穷所逼被迫离开花岗的。

    离开河北的第一站他去了青海格尔木,这里邂逅了位同村出来的一位军人,军人见他文化功底扎实,又勤快有颜色,于是给他介绍了文化厅的一份差事,吉坤工作上手很快,在青海站稳了脚跟。后来他和支边青年青岛姑娘张格相识,二人成了家,日子过的也算安稳。张格在医院出色,看到了山西有一个用人机会,后面工作调动,全家人就搬到山西太原了。他们育有两个可爱的女孩儿。

    夫妻二人把父亲稳步照顾的无微不至,一日三餐要比农村好上不少。稳步的病情得到了控制,气色看上去精神不少。吉坤建议父亲能够在太原多住些时日。可是稳步并没有接受他们挽留的好意,他觉得在城市里住的别扭,几个月出来治疗,最牵挂自己的妻子,还有外甥,孙子都在太行山东侧的农村,他想他们了。

    吉坤单位里退休的几个老人已经和稳步相当熟悉,因为他们有共同的话题:如何让自己更健康和如何把毛笔字写得更好一些,前者是必须的,后者则是为了打发时间,让他们过得更充实开心。

    吉坤的书法在圈子里是小有名气的,这得益于父亲的启蒙,后来青年吉坤遍访附近村镇大家,书写技法得到了进一步提升,端阳的岳父范侣枢就是让他受益最多的一位老师。范侣枢师承名师,家中古来藏品甚多,从范老师这里,吉坤开始爱上了国画。吉坤一直想能走出农村,选择不远的北京去进修学习,奈何家中拮据,没有成全他这个愿望,所以,在农村临近过年的集市上看到青年人吉坤在写字卖春联也就不足为奇了。

    老人的病没有被根治,稳步回到农村后一下子又病倒。吉坤和妻子得知消息,也觉得诧异,工作缠身,也不能及时回家探望,只是从山西邮寄些钱和生活物资来。

    稳步和李潮的儿女们散落各地,大女儿翻荷和二女儿倾城远在新疆,小女儿在济南正上大学还未毕业,也是这个寒假刚刚回来。平日里陪他的只有家里的二儿子溪边和媳妇披榛。

    年前的晚秋,周末放假的吾何骑自行车回村子,东去回村的公路上碰到了二舅溪边,他的自行车绑着一个小拉车,拉车里躺的是裹着棉被的外公稳步。

    “二舅!”吾何先是看到。

    “今天下午你姥爷一直说不舒服,我就赶快拉他到县医院去看看。”溪边推着自行车拖拽着拉车前行。“你也帮不上什么忙,赶快回家吧,姥姥等着你呢。”

    吾何明白,县医院尚远,二舅这样艰难徒步过去,还得需要一个小时。但是他只有脚下猛蹬,骑上了潴龙河大桥。

    牛家老宅的东屋土炕上一共躺着四人,外公稳步、外婆李潮、外甥吾何和吾何的小姨泛晓。明早吾何就要出发离开花岗,等待他的是与父母弟妹们的团聚和在新疆七月的高考。

    “姥爷,你好好养病,我考上大学了,回来看你,我一定回来看你。”吾何说着,竟哽咽起来,呜呜呜地哭起来,表达变得不能连贯。

    “好孩子,知道了,不用说,我们都知道你是为我们争气的好孩子。”外婆抚摸着吾何的肩膀。

    土屋外,一弯残月,春风不暖,强劲有力地推着院门,铃铛不时地发出轻微的低吟。

    第二天,土炕上的外公还在沉沉睡着,已经早起的吾何吃完外婆做的饺子就要去村北河堤的招呼站赶车了,泛晓也早起帮忙,这个寒假她会在村里度过。

    “你知道吗?吾何,昨晚你说话的时候,你姥爷捂着被子在哭。”外婆压低了声音,似乎担心躺在炕上的丈夫稳步听到。

    “没有听到呀,姥姥。”吾何昨晚已经哭干了眼泪。

    “走吧,走吧,不用给你姥爷打招呼了。”外婆平静地嘱咐。

    当年在五爷爷的西屋,吾何离开花岗时,那是和爷爷无常的最后一别;今天,又是一别,外公默然无声躺于病榻,他没料到的是,明年的深秋到来时,外公是等不到他考取大学的好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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