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大学(一)
天伊是关心吾何的,她在北京中转到长春,她决定在北京逗留几日,陪他一起到大学报到。
吾何报到的地点是在图书馆门口,离大学正门并不远的地方。外语系89级的学生们早在这里搭建了欢迎站,学费、住宿费、杂费等需要在这里缴纳,之后就是要去卫生所去体检,开学将是大二的天伊对报到流程很熟悉,报到环节没有费什么周折。
“哪里有厕所?”吾何愣愣地问接待他的师哥,手里拿着那张装有录取通知书起毛的大学牛皮信封,他要把内裤里母亲缝进去的现金取出。
他扭头看向天伊,“我得取下钱去,在内裤里面。”天伊扑哧一下子笑了,努努嘴,示意他厕所就在图书馆里。
母亲针脚缝的细密,吾何费了很大的气力都很难找到线头,幸亏指甲锋利,“哗”的一声,钞票散落在坑位一侧,他变得慌张,一张张捡起来,有几张带了污渍。
“你们班级基本到齐了,一共15人,你是最后一个来报到的。”领吾何去大学卫生所体检的是外语系89级1班的文艺委员鄂春海,态度热情,走路一扭一扭,腰肢灵活。“这位是你姐呀?”他问吾何。
“不是,我的同学。”吾何应道。
“我是他女朋友,不放心,送送他。”天伊忘不了调皮。
“厉害,没进大学前,就有女朋友了呀?”春海翘起了兰花指,掩住鼻子,痴笑了起来。
体检完毕,天伊把吾何拉到一边,悄悄地给吾何说:“你可要注意啦,我觉得刚才那位师哥不对劲儿。”
“怎么啦?”吾何吃惊。
“我只是提醒你,没什么。”天伊正色道。
幸亏有天伊帮忙,卫生所到男生宿舍楼2号楼是一段比较远的距离,还需要登台阶爬坡。如一人带两件沉重的行李到达还是比较辛苦。男生楼一共三栋,舍友们住在大学男生楼2号楼的三层306,可住八人。
“妈的,亏了,数学考这么好,进了这个破大学,毁了我的数学梦,我的偶像是华罗庚。”306进门右手上铺的小寒边整理床铺,边嘟囔着骂着。他看吾何和天伊进来,第一句便是:“哎,你考了多少分?”
“”490多。”吾何如实回答。
无哗战士衔枚勇,下笔春蚕食叶声。6月农五师中学安静的考场上听不到一点点喧闹,只听见笔尖触在纸上发出的沙沙声响,仿佛春蚕食叶,又仿佛行军的战士衔枚急走。可这已成过去。吾何记得语文的作文考题是关于玫瑰花带刺的辩证思考,是啊,消极悲观者的眼里,美丽玫瑰花是带刺的;积极乐观者的眼里玫瑰虽然带刺却美丽绽放。
在去往乌鲁木齐的夜班车上,天伊也说了自己拿到高考录取通知书的趣事:吉林大学录取通知书到89团时,她正和同学们约了出去游玩,多次叮咛父亲等她回来,最终家里人还是没忍住,未经她同意撕开了大学信封。
“我考得比你高。”小寒呵呵一笑,他似乎还沉浸在高考前的备考状态中。“看一看吧,不行,我就退学回去复读了。”
放下行李,吾何和天伊退出了306,楼梯上很多家长上上下下,2号楼门口停着不少的黑色轿车。
天伊去北京站转车去长春并没有要吾何送她,迎接吾何的是马上开始的大学新生军训。
外语系的达利语专业今年新开,在全国是第一年招生,共招收15人,西南、西北、华南、东南、北京本地的考生组成了达利语专业90级1班。男生8人,女生7人。唯独没有华北来的考生,吾何本希望有一个河北的老同学能够填报了这个冷门的志愿呢,那样就可以分到一个班级了。
军训开始,最让男生向往的是其中的实弹射击环节:北京北郊的八一靶场一辆辆军车满载着新招录的800名大学生们停下,是否打一个十环或者脱靶都要一丝不苟,接触真枪还是同学们的第一次,平时没有实弹训练,大家基本上得到的是一个糟糕的成绩。弹去草绿军装上的尘土,悻悻地又上车去了。
军姿练习当然枯燥,于是同学们盼望中秋节后的专业学习马上开始,于是军训就开始拖沓敷衍起来。对大家的懈怠,教官华虎已经忍很久了,他大声训斥:“你们这帮大学生,油盐不进,怎么说都不听,没有任何纪律而言。”其实华教官希望同学们在接下来的军训方阵表演上能够表现突出。
北京的九月风和日丽,湛蓝的天空上舒卷着朵朵柔软的白云。但中午时太阳毒辣,班上北京的几个女孩子便凑成一堆,军训没了认真,教官看了也是放纵不管。原来她们有自己认真找巧的地方,不知是谁打听到了华教官的生日,几个女孩子捧着鲜花、拎着蛋糕,昨晚找到了华教官给他在大学校园过了一个难忘的生日。女孩子们讨巧的企图心得到了教官的积极回应,军训算是一项大一新生的必修课,几个女孩子得分最高,这几个女孩子的组织者便是来自于北京的范瑜。
范瑜的父母亲都是京城的大领导,大学报到时父亲安排的黑色轿车送达,她并不担心大学里入党的落伍和毕业后是否可以找到一个好工作,这些家里人早有安排。她是一个同学们都喜欢的女孩儿,晚自习她总会拿一些礼物到班上给同学们分发,礼物包括吃得零食和明信片儿。
范瑜并没有报名参加亚运会的志愿者,家里担心她吃不了那个苦。今晚的晚自习,她倒是带了一些亚运会的纪念币到班上来了。
大学校园里,韦唯,刘欢演唱的《亚洲雄风》开启着单曲循环模式。同学们被动地学会了这首歌,军训之后的新生汇演在紧张的彩排着,90-1班选送的节目是同学鲁光和江潋滟的男女合唱《我悄悄蒙上你的眼睛》。江潋滟嗓音甜美,神似台湾歌手陈艾湄的,可惜唱到第二段时拔高走调,班级遂没有拿上名次。但她还是得到了同学们的认可,被推举成了班级的文艺委员。
………………
大课间的铃声响起,二十分钟,时间宽裕,同学们照常都是要下楼散散步透透气的,或选择到走廊里踱踱步,或者到收发室去看一看,可能有自己的信件或是家人的汇款单,更多的同学匆匆跑去图书馆借书:配发不多的几张红卡代表的是可以借非专业书籍,如小说;黄卡只能是借阅专业书籍了;大部头的工具书从不外借,只能在图书馆内借阅。吾何的红卡不曾用过,偏爱文艺的女同学们给统统借了去。
漂亮优雅的女老师nazria一声“下课”,同学们纷纷走出外语系教学楼三楼的教室。
教室第一排的方清欢开始起身,他并没有离开教室,主动从讲台上抱了外教老师批改完毕的作业本开始给同学们分发,最后他才凑到后排吾何的课桌旁。
“吾何,你的字写得就是好,咋练的?”清欢边说边摊开吾何的作业本,说话时偷偷瞄向吾何的同桌唐蓑烟。今天是吾何和同学们大一第一课,他觉得清欢的赞美来的蹊跷突然。
同桌蓑烟是一位北京姑娘,蓑烟正如她的名字,身材曼妙,婀婀娜娜,弯弯细眉夹着一小簇愁云。
清欢和吾何搭话时,蓑烟正在仔细地整理着笔记,还不时地给讲台上的值日生带着京腔说“不要擦,不要擦,本姑娘还没抄完呢!”边说边笑着捂住了嘴。
蓑烟家在海淀,虽然走读,但是在学校里也有了宿舍。入校军训的时候住得多一些,中秋节过后在大学里就很少住了。本市的同学大多如此,周五就盼着回家了,剩下的舍友们当然也会打发周末,大一的他们活动范围很小,要么拜访其他大学同学,要么呼朋引伴去大学的俱乐部看看录像或电影。
蓑烟是一位学习认真的女孩,努力用心较真,但是和同学们交往起来却显得有北京姑娘典型的大度,如听到心细的舍友说到谁欠谁多少钱何时还、吃饭是否aa制这些鸡毛蒜皮的生活琐事,她的处理建议都会是千万不要抠抠缩缩地和别人计较。
清欢是四川内江考到北京的小伙子,个头不高,眼睛滴溜溜有神,眉毛浓黑,篮球场上跑动积极,刚进校和90级篮球队打比赛时助攻得分不少,虽然输了比赛,但班级女生对他大加赞赏,围着他又递毛巾又递水。
…………
吾何身子向后仰去,清欢借机半个屁股坐到了课桌上,丝毫没有想和吾何中断谈话的意思。
“你们新疆这时候应该下雪了吧?”清欢心不在焉地问道。“我爸妈89年去过南疆的,去摘棉花。”
吾何这时有了兴致,还很陌生的同学清欢显然找对了话题。
“我家在博州,在新疆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赛里木湖听说过吗?我家就在跟前。”吾何开始激动,“我还种过西瓜,卖过西瓜呢。”
“名字这么长,念起来就拗口。”操川普的清欢把&39;念’字显然拿捏得不准。还没等吾何说什么,他就径直对着蓑烟说,“看你笔记抄得累的,我晚自习帮你抄吧。”
蓑烟莞尔一笑,并没有抬头,这时上课铃响了。
达利语是吾何和同学们正在学习的语言,也是他们入学前报考的专业。达利语也称作达里语或达利波斯语,达利语是阿富汗,伊朗,塔吉克斯坦的官方语言,乌兹别克斯坦也有很多人是达利语母语的母语使用者,世界上达利语的母语者总人口就超过了1个亿。
开课以来,同学们很快适应了达利语从右往左阿拉伯式的书写顺序,但是大多数女生对于字母发音却很头痛,尤其是小舌音和颤音的发音很难把握,根本就发不出来。班级的同学们来自于五湖四海,走进字母发音朗读课堂就好像进了亚马逊的热带雨林,大自然的声音在这里都可以听到,窗外会听到同学们阵阵哄堂大笑,即便是严肃的外教老师们有时也是忍俊不止。达利语就是这样:字母如果读不对,意思就会大相径庭,有时会闹出天大的笑话。
“我们不能说达利语是小语种,这样表达欠妥。语言没有大小,联合国使用的工作语言称为通用语,其他语言可以称之为非通用语…………同学们加油学习,毕业时你们就会知道你们当初选择了这个专业是完全正确的。”
班主任姜老师铿锵有力的班会讲话可以认为是动员:“你们正在学习的达利语起源于古代宫廷,是贵族语言,你们一定要培养贵族气质……”她幽默地补充说。
…………
铃声响起,专业课教师ahmad nabi已经走进了课堂,同学们显然还没有安静下来。
“我给你起个名字吧,你就叫图特好了。”吾何轻声给蓑烟说,外教ahmad正在黑板上写着由t组成的的单词。
蓑烟不说话,飞快地写了一张纸条递给吾何,吾何捻开去,上面写着一行娟秀的正楷:图特,土的,难听死了!
吾何扑哧差点笑出声来,正被ahmad nabi转头看到,“我们叫几个同学上来书写一下刚刚学习过的这五个字母,吾何,你上来,还有清欢,潋滟……你们几个到前面来。”,ahmad一口标准流利的汉语普通话。
同学们都佩服他这位男老师,汉语,英语,西班牙语,普什图语都驾轻就熟。
不一会儿,上去的三位同学书写完毕,ahmad老师开始了点评,“吾何写得就像钢丝球,”,课堂里一阵哄笑,“清远写的吗,像我妈妈烫过的头发。”课堂上又是一阵喧闹。“潋滟写得最好,相当于阿富汗高中生的书写水平了,表扬,加油!”
吾何已经回到了座位上,他看到蓑烟笑得花枝乱颤,他知道老师是在善意调侃,刚才的兴致犹存,“以后就叫你&39;图特&39;了,你知道图特是什么意思吗?”
“有完没完了,告诉你,我不要!”蓑烟嗔怪道。
刚才老师表扬的江潋滟来自于洞庭湖畔的岳阳,在班级里最小,她1991年9月入校报到的时候还不满16周岁,值得一提的是她也是以高考分数最高被录取到大学外语学院和达利语这个专业的。
吾何记得清楚,大学军训他负责给同学们发放军装,军服尺码都大,挑不出一件合身的发给潋滟,军帽戴在潋滟头上遮住了刘海,遮住了她明亮灵动的双眸……
潋滟就坐在吾何和蓑烟的前排,二人的嘀嘀咕咕显然影响到了她,她端正了下身子,并没有说什么,继续享受着ahmad的认真教授,此时的这位男老师在讲台上眉飞色舞,可以看出,讲台就是他的舞台。
十月底的北京已经变得寒气逼人,宿舍楼旁边毛白杨的叶子已经几乎掉光,树杈上的鸟窝清晰可见,这么冷的天,鸟儿也不会早起的吧。蓑烟这样告诉过吾何:到了冬天,颐和园和北京地铁口的风她最怕,吹到脸上,像刀割一样疼。
吾何和同学们不喜欢这干冷的天气,就像讨厌春天北京天空漫天飞舞的沙尘和柳絮一样,家在北京的同学们却不这样认为,他们极力辩白,什么都会是北京的好。
吾何和舍友们带上了各自的饭盆奔向大学校园第一食堂,这是一个紧挨二号男生宿舍楼的餐厅,307宿舍的官津却选择了去校园清真餐厅就餐,理由是那里会有很多留学生就餐,可以多一个早晨练习外语听力的机会,官津是后来插班进的90-1,据说家里关系很硬,托的关系才进来的。
又是新年,同学们盼望的不是新年,而是寒假。
吾何的故乡河北蠡县离北京近的不能再近。这个寒假吾何和同学们收获最多的就是家乡的亲戚和左邻右舍的称赞。他们不会在家里多呆一天,除了去同学家还是去同学家,有的学会了喝酒,有的学会了抽烟。过去的三年高考不易,父母亲理解他们,孩子们的”我行我素”任由他们去。
1990年的五一,大学规定各院系的劳动周如期而至:给90-1班的任务是平整大学行政楼前的一块儿草坪,平整的同时需要把里面的石头和垃圾捡出,给出的劳动时间是五天。劳动所需的工具需要从大学后勤管理处领取,相比六号井的棉田作业,这其实是一件非常容易完成的工作。
大学生们不用承担高昂的学费支出,同时校方还会配发生活补助,补助形式是每月发的饭票。两亩地的草坪里,劳动间歇时吾何给大家发放了饭票,那是一沓沓用橡皮筋崩牢红色塑料卡片。同学们已经干了几乎一个上午,下午不用再继续,饭票发放之后如果同学们再加把劲儿,这块草坪的平整工作就可以彻底完成了。
哪里需要需要五天?虽然寒假后到校刚过去不到三个月,几个男生又动了回家的心思。
“反正活已经干完了,待在学校里面也无趣。”班长鲁光说道,他是早就计划了到秦皇岛自己的小姐姐家去。吾何并不想回保定了,他被同学撺掇着去八达岭,同学们宣称:到过那里,才是一名真正的汉子。
于是劳动工具归还,大家纷纷离校,各自去了自己心驰神往的目的地。离开大学校园的是班上清一色的男生,女生们胆怯,得到的通知是劳动周必须要干满五天,即使任务已经完成也不能离开校园。况且离开学校是否需要报备和履行什么手续每一个同学也是模糊的。
接下来四天的欢愉带给班级男生的将是外语系领导们对他们的痛批。
八达岭下,野鸭湖的篝火旁,是吾何和同学们的笑靥。与白日同学们看到的气势恢宏不同,夜幕下的八达岭长城被华灯点亮,宛若一只璀璨的金色巨龙,俯卧在群山之巅,把整片山林都映照得光彩夺目。
5月2号一早,吾何和同学罗影湛、方清欢便到了北郊客运站,他们搭的是一辆免费的小货车。货车师傅凑巧来城里送货,返程又是八达岭方向,没有恳求,师傅见是大学生,就招呼三人上了车。六十公里的路程,吾何坐在了驾驶室里,三人听的是司机师傅播放的《太阳最红》歌曲专辑,中午登顶时看到了毛主席的亲笔题字“不到长城非好汉。”他们快乐极了。
篝火火星四溅,就像围着它跳舞的青年男女们的热情迸发四射。吾何看到清欢抓着一位扎蝴蝶结女孩子的手,不知疲倦地围着篝火舞之蹈之,表情陶醉。
白天25度的气温让人感觉舒适凉爽,三人只带了学生证,并没有提前计划去找一个住宿的地方。夜色渐浓,八达岭吹下的山风不觉让青年男女们感到阵阵凉意,他们都靠近篝火围坐,各自拿出带的食物分享,话题广泛,谈得最多的是马上召开的北京亚运会,陌生人们都成了朋友。
篝火渐渐熄灭,录音机的舞曲换了风格。交谊舞时间,那是恋人们的温馨一刻,也是吾何和同学们第一次在旷野里跳交谊舞,大学的扫舞盲活动可以让三人在这个偌大的舞池里搂着舞伴足以跟上节奏,那位扎蝴蝶的女孩子紧紧地依偎在自己的男友怀里。
5月5日晚上18点吾何一行回到了大学校园。306宿舍里同学们交换着此次出行的信息:鲁光激动地说着北戴河的迤逦风光;王小寒出人意料地去了华山,说那里根本比不上他家乡的九华山;罗影湛夸赞着八达岭的雄奇,方清欢则在一旁附和着,并补充说篝火旁跳舞时的那一夜拉着女孩子的手让他难望。章抱文只有默默听着,他羡慕大家的放飞自我,他这个劳动那里都没有去。
“回来我们还是上的一辆顺风车,走的西边东沟那条路,上了车就后悔了,司机喝了酒,车子开下路基又窜上来,吓死我们了。”吾何补充着去八达岭的遭遇。
“还不是怪你,你招呼的那辆车,想想都后怕,一路上那个司机都在给我们放大话。”清欢插言。
第二天5月6日周天,照例,晚上20点是班级晚自习点名的时间,每个同学都不能缺席。
“你们刚回来呀,你们闯祸了,知道吗?等会儿班会上说。”班主任姜老师的脸上挂着不悦。她看到了吾何和几个同学们正走向教学楼。
“资产阶级自由化,这是最典型的资产阶级自由化。”班级上系主任李正兵站在讲台上教育着同学们。
“你们才大学一年级,进大学不到一年,就这么没有纪律性!”李主任继续着。
记过处分!可能还要写入这次没有申请就擅自离校的学生们的档案。
班主任姜老师急着跑去系办公室,为同学们几番求情,记过处分才降为了写深刻的检讨,并且在班级上要朗读自我剖析检讨,这次先是欢喜之后忧虑的劳动周才告一段落。
规矩意识很重要。每个同学都开始这样想。
大学需要读四年,四年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就是玩儿都会玩腻。刚入大学十九岁的青年人们会有这样的思想误区。殊不知,大一到大四的48个月会稍纵即逝。
今天又是周末,只休息一天的周末。大学里的俱乐部提供的娱乐分为两种:观影和跳交谊舞。
俱乐部的礼堂观影效果极佳,然而并不是每天放映,校方认为周一到周五学生们应该到图书馆或者选择在自己的班级或者公共合堂教室去认真学习,时间怎能虚度?但是并没有严格的考勤要求,吾何大一的日子多选择在宿舍,同学们都走了,一个人的空间格外安静,看看专业书,还可以听听三洋收录机。
平日里宿舍外的走廊喧闹开始时,吾何就知道晚自习已经结束,这时溜到大学外录像厅的同学们也已回到了宿舍,大学高年级的情侣们则是冒险选择了看个夜场去缠绵。
“刘德华演得绝了,今天这张录像票买的值!”来自四川内江的方清欢和老乡罗影湛余兴未消,他们兴奋地交流着。二人所说的录像厅在大学附近的三医院,观众大部分是清欢和影湛这样结伴而来的大学生们。
这时清欢上铺的王小寒压根没有兴趣参与两位舍友的讨论,他早早洗漱完毕,袜子洗都不洗抢先搭在了暖气上烘干,小寒十八岁,来自安徽,长相偏成熟,大学报到时进男生宿舍的尴尬事让舍友们津津乐道了一个学期:宿舍阿姨见到长相过于成熟的小寒,直接说&39;家长不让进&39;!
小寒很在乎自己的领地不能受到侵犯,他讨厌别人坐到他的床上,虽然身体肥胖笨拙,刚入校时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上铺。
小寒不会受任何人的打扰,他机械努力地一遍遍地背着一周来课堂上的达利语新单词,带着很多的发音错误,只有他自己能破译。
“中秋节大学俱乐部要放映《英雄本色》和《喋血双雄》,今晚你请的我,下周我请你哈。”影湛站起身来,故意提高音量斜看了上铺的小寒一眼,然后拍了拍清欢肩头,然后拎着洗脸盆和毛巾准备到水房去。
“好的撒,咱俩吗……”清欢机灵,立即会意应道。
两人踏拉着拖鞋一起出了宿舍,关于刘德华、张国荣的讨论估计他们俩还会在水房里继续。
吾何十八年以来第一次听到“刘德华”这个陌生的名字,考入大学前他知道的港星只有《上海滩》中的周润发等一众演员,要是让他继续挖空心思补充,就是初三时候他和同学们逃课去到团场良种连看的录像带《陈真》了,当时是银行行长的儿子包丙辰大胆地提出了这个想法,这位包同学往往是吾何班级上组织冒险活动的“意见领袖”。
那次那么精彩,冲击三观,这部港剧的主角梁小龙,吾何怎能忘记!
遗憾接踵而至,观看《陈真》给吾何带来的惩罚发生了两次:第一次是四年前吾何的初三班主任何老师给逃课孩子们下课后两小时的长时间罚站,吾何记得清楚,那时候是不流行叫家长的;第二次则是博州11频道这部武打电视连续剧正式开播时,吾何给弟弟妹妹情不自禁地提前剧透,露了马脚,父亲忌来在邻居温仇池家时脾气不好发作,但回到6号井土屋的路上父亲给他提出了郑重警告,担心逃学这件事别让家中更小的儿女们效仿。
306宿舍里,清欢和影湛也经常给大家饿补,让舍友们知道了“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
今天周五,三位北京籍的舍友早早地回了家,留下了正在水房的四川同学清远和影湛,还有絮絮叨叨背单词的安徽人小寒。
吾何对于北京籍舍友成漫思有着极大的好感:开学的第一个周末漫思主动发出邀请,带着吾何游逛了故宫和颐和园,之后吾何又被带到了漫思丰台区的家,漫思热情好客的父亲给他们俩做的是地道的北京炸酱面,吾何虽然饥肠辘辘,第一次做客别人家也不好表现出狼吞虎咽。
罗影湛来自眉山,紧邻成都,他一手好的毛笔字可以足可以模仿苏东坡的真迹,连古代汉语的任课老师段老师都惊叹他能够以假乱真,如果说班级和外语系的板报都是罗同学一个人都给包了,那真的一点儿也不为过。影湛的性格侠义颇重,对于正在学习的专业他并不钟情。吾何从影湛这里听到更多的是诗词歌赋和四川的那道菜令他垂涎欲滴。
熄灯前的宿舍里,舍友章抱文是缺席的,抱文从广东惠州考到北京,他一开口呕哑嘲哳,晦涩难懂,体检时被检测出肝炎,校方对他立即做出责令退学处理,抱文大惊失色,急忙与家人商量,百般央求之下校方才要求其可以找校外北京权威医院再进行一个二次体检,然后才能确认他是否可以进入专业学习。
可怜的抱文,他半个月曾是暂住在北京的亲戚家的。
吾何爬到了上铺,五分钟后熄灯铃声将准时响起。306室两个北京舍友的床上铺封了一层厚厚的塑料布,塑料布代表的他们的床位不容侵犯,未经允许绝不能留宿他人的,漫思的下铺床位倒是例外,只是铺了层遮灰挡尘的旧床单……
“哐哐哐……哐哐哐,”急促的敲门声很不礼貌,还未等下铺的影湛开门,宿舍单薄的门板就被甩碰到高低床的爬梯上,一群人涌入,宿舍狭窄,队伍后边的人想努力进来,但只能在宿舍外的走廊里踮起脚尖往里面张望。
“你们306宿舍的同学都回来了没有?全都有,不能在外面留宿……还有,宿舍内喝酒一次,记过处分!”带头的一位红袖标说,撇着京腔。
吾何和舍友们开始诧异,不一会儿才明白人群撞入是大学的护校队在巡夜,他们一贯颐指气使,很少有人敢去惹他们。
“这是我们班的宿舍,走吧。”红袖标后面一位戴眼镜文气的男生说道,舍友们看是舍友舜力。舜力在大一就争取进了学校的护校队,今夜跟着巡逻查宿。
…………
306内,舍友们已经鼾声四起,清远梦乡的呓语也似乎是模糊的华仔的独白……上铺的小寒传来毛骨悚然的磨牙声:咯吱,咯吱,咯吱吱……
306的舍友们空前团结,可以表现在他们扔了自己的小碗和饭盒,买了一只大盆,意思是吃在一个锅里。但是抱文不在此列,同学们还是担心他是否患有肝炎,虽然抱文已经做了二次检查确定无虞。
结盟的四五个舍友换成一只大盆是为了去抢食堂的小米粥之用,小米粥颇受大学同学们的青睐,晚了就没有了。问题接踵而至,上课铃都响了,可是大盆里的小米粥还没有晾温。于是“306大盆结盟”开始瓦解。吾何并不担心抱文是否患有肝炎,两人愈走愈近。
对于大一的新生而言,“在一起”就是友谊最好的示好方式:一起去就餐,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去购物,一起去娱乐,一起谈天论地。
今晚吾何并没有上晚自习,306宿舍来了一位政治系的同学韩绍诚,高高的个子,表情稍显木讷,进来时说敲错了宿舍门,言称自己是找自己的陕西老乡英语专业的顾季华的,吾何知道,顾季华就在隔壁308住,他出手慷慨阔绰,买了八张崔健演唱会的门票,请大家到工体去了。
“你一个呀?”韩绍诚虽然走错了房门,但是希望坐下来与吾何攀谈几句。“我跟我班的同学玩不来。”
敲门进来的同学并不觉得尴尬,交流中愿意讲几句真心话。
“我来自于陕北的小农村,我们的中学哪有什么语音室呀,外教就更别提了。我从小就患得患失,现在考上大学了,还是忧心忡忡。”
患得患失!吾何何尝不是如此,小学前见不到自己的父母,小学时担心考试,初中担心中考,高中时幸亏回了河北借读,父亲去了河北一个人在六号井时担心没办法对付那台柴油机。
两人谈兴正浓,舍友们一个个陆续回来了。没了谈话环境,绍诚只有说打扰和再见,择日再叙。
…………
护校队的舜力刚刚查寝回来,他也是306的宿舍长,但是他拿不拘小节的王小寒也没有办法。
“你的袜子太臭了,能不能好好洗洗呀?”舜力捂着鼻子,“《不脱袜的人》应该让你做主角。”
“不洗袜子是我的信仰。哈哈。”小寒没有感觉出舍友们对他的反感。
“今天的一二九大合唱彩排,小寒同学也是自顾自地唱,高音低音都不是他的声部!”清欢在下铺说道,大家哄笑。
小寒并不理会大家,或者他压根没有听出舍友们对他的嘲讽。坐在上铺反复背诵着达利语单词。
“今天一二 九大合唱彩排,你是那个声部都不沾,跑调你第一。”下铺的清欢接道。
“哎,真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德国又统一了,立陶宛、拉脱维亚几个国家宣布从苏联脱离了。对了,他们今年没有派队参加亚运会呀?”影湛很关心政治。
“你傻呀,亚运会,亚运会,不是奥林匹克!”舜力笑道。
影湛说了声“是呀!脑子打铁了。”,然后拍了拍头。
吾何对于熄灯入睡前舍友的话题并不感兴趣,他打开了枕边的sanyo收录机,歌声传出,人们停止了喧闹,静静地听着《恋曲1990》。
乌溜溜的黑眼珠 和你的笑脸
怎么也难忘记你 容颜的转变
轻飘飘的旧时光 就这么溜走
转头回去看看时 已匆匆数年
苍茫茫的天涯路 是你的飘泊
寻寻觅觅长相守 是我的脚步
“音质真好,这首歌也好听。”舜力和漫思禁不住赞美,这两位同学今天都没有回家。
sanyo收录机本来是吾何父母给他寄钱让他听专业磁带的,可是这台录音机从西单买回之后就没有体现过这个功能。
90-1班来了两位插班生,让同学们很惊异的是,插班生来自日本横滨,叫做中居三木,吾何好奇,为什么来中国学习达利语。还有一位是系主任的李正兵的女儿李爽,北京的女孩子就是会收拾,相比班级里的女生,很是时髦摩登。90-1班的所有女生是不会化妆抹口红的。这样,90-1班的人数再加上下学期转学来的官津同学就十八人了。
同学们心生好奇:他们怎么就这样容易地进入了大学的教室?他们可曾像90-1班的十五名同学一样为了七月的高考努力过,忐忑过。
惊讶没有结束:同学们使用的专业课教材还都是油印课本,制作粗糙,封面没有美感不说,内页也有大量需要勘误的内容。可是,摆在日本留学生中居三木课桌上的是一本印刷精美,封皮烫着金字的《日语达利语双语辞典》。
同学们不禁慨叹起日本对于文化教育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