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高中(二)
《养生》诗曰:
出生入死最为真,
不值日夜空耗神。
滚滚红尘单行道,
寒暑易节勿怪嗔。
贫穷富贵天注定,
功名利禄龛上尘。
蝇头小利莫贪恋,
远在儿孙近在身。
话说姑姑给泛晓在里屋分享的正是二人刚进门时提起的“糟心事”:儿子峰亭在银行挪用公款。
泛晓称呼峰亭哥哥,他是吴桥西融储蓄银行的行长,挪用了储户的存款,年前就被判刑,所以姑姑这个年过的也不痛快。
1975年的时候,当时西融储蓄银行支行行长的峰亭为了完成揽储任务,找到了发小李先锋,让先锋存了二十万元,之后的十年间,为了帮助峰亭完成任务,这二十万元每年连本带息都会再此存入这家银行。
“你听呀,开庭时我也去了,人家提供的证据充足,1975年1月份开户后,三本存折一共存入20万元,之后每年12月到第二年5月,他的朋友都会把本金和利息再存入银行,到1986年12月份时,三本存折上的余额一共近28万余元。”姑姑叹着气说。“但是人家需要用钱时,银行账户里的存款取不出来了,就报了警,你知道呀,除了给人家的第一笔存款信息是真实的外,存折上其他数据存储记录都是假的,这个可恨的峰亭呀,把钱都挪用了,他干什么呀需要这么多钱,昧良心呀。”
“你学的就是财经专业,做什么事不要违法违规呀。你哥就是个教训。”姑姑说。“刚才你说的吾何上学的事儿,如果你哥不出这个事儿,他可以帮上这个忙的,现在我还是建议让孩子到蠡县去看看吧。”
姑姑诉说了一件糟心事,同时拒绝了侄女的请求。
泛晓考虑到自己马上就要开学,她心里已经有了计划,当晚她希望去黄河路看看凤霞姐姐一家人,第二天就准备回保定蠡县。姐夫张广智很是好客,他和凤霞三岁的儿子乐乐也是乖巧,本是想安排好吾何的上学就直接去济南,这样还可以在吴桥多逗留几天,但是这个计划流产了。
驶向蠡县的长途汽车,春天的风吹进车窗,也裹挟着恼人的柳树的毛絮。
公路外的冬麦麦田里已经有很多忙碌的农人们,长途汽车超越着一辆辆装载肥料等农业物资的三轮车和驴车。喷出井水的机房或近或远点缀在田野里,让吾何不知怎的又有点儿思恋新疆了。
340里的行程,汽车中途拐进了武强县,这里会是一些短途乘客的目的地,新的旅客又坐上了余出来的简陋空位。
扑鼻的香味也是熟悉的味道!炸油条、驴肉火烧的摊位让吾何相信了他已经再次回到了河北,这些都是他儿时的记忆和期望。窗外掠过的炒饼、焖饼的招牌红底黄字,更加惹眼。
车里旅客们交流着,虽都是河北话,吾何听去,断定还不是他听得最多的保定方言。保定话作为一种河北地方方言,四声调、无入声、部分儿化,很多er不与前面的字连读,而是独立成wer,而且不分尖团、轻声要少于普通话、一声较普通话更低平、少有二声,普通话里读一声的字在保定话里读一声或三声。这是掌握保定方言的诀窍所在。
保定人爱把“儿化音”延展开了说,如:“早清儿吃得顺么饭喃?(普通话:早晨吃得什么饭)”没省么,吃咧一碗面条儿。”
吾何和泛晓的目的地蠡县,位于河北省中部平原,保定市的东南部,是地处京、津、石三角腹地,保定、沧州、衡水三市交界处的一个县城。县境东北与高阳县、东南与肃宁县、正南与饶阳县和安平县、西南与博野县、西北与清苑区接地。
就像吾何站在六号井院子里土屋南面白雪皑皑的天山会阻隔他的视野一样,他不知道博乐之外还有南疆,还有库车、阿克苏、喀什这些陌生的名字。同样,四年级的吾何在没有回到新疆之前,他的活动范围受限,肃宁、博野、安国这些与蠡县虽近在咫尺,但是他和村民们一样都是孤陋寡闻,有的村民终老也没有离开过这片方寸之地。
这片方寸之地就是花岗村,来自于吴桥的长途汽车从东面过来,向西去经过潴龙河才会达到此次的终点站蠡县。
车子停在了花岗村村北的河堤上,这里只是一个招呼站,没有任何标志,小小的花岗村是没有一个长途汽车站的,所有的长途汽车都是经停。旅客站在路边,招呼汽车司机,车辆就会停下,带他们东来西去。河堤的形成是为了抵御历史上潴龙河的洪水冲击,久而久之,花岗村村落被越来越高筑起的河堤圈围。
吾何的父亲忌来当年是在这里被大哥离歌带着上的车,先是去了北京、天津,后来去了新疆;吾何的母亲翻荷也是当年和忌来在花岗村举办完婚礼,被丈夫带去了大西北,在这里上的车。同样,吾何自己四年前也是在这里和父亲一起上的车,这个招呼站是家人们奔赴新疆六号井的起点。
大伯离歌已经故去,静静地躺在了八十九团的墓地,临终前他给弟弟忌来所说的“对不住母亲”是有一段发生在花岗村村北招呼站的往事:有一年离歌从新疆回河北探亲,汽车停在了花岗村,离歌热心地为邻座的旅客拿行李,可接他的母亲说你就不要管别人了,赶快下车回家,这一句惹怒了儿子离歌,家都没有回,直接买了票,又回新疆了。
这个团长的脾气真是暴。
吾何的奶奶是伤心的,多年以后,儿子离歌是内疚的。
泛晓和吾何从河堤招呼站上走下。
“乜,这不是泛晓尢?”,“这个小子你不说真认不出来咧,是谁,溪边的外甥(舍)。”街坊邻居的花岗土话在二人耳畔响起。
“玩伴石清吟和陈始悟不知怎么样了?”吾何心里想。他正在经过这些当年小学同学家的屋后。
二人没有去牛家的老房,二舅溪边成家后就在老房的南侧不远盖了三间气派的大房。这些都是吾何离开河北之后的事情了,原本这片宅基地是牛家的菜地。
“这么大老远回来,快进家。”早有溪边的妻子史披榛听了街道上的喧闹,知道来了亲戚,急匆匆迎了出来,帮着泛晓和吾何拎行李。
这是一个整齐的院落,干净利落来自于女主人的勤快,三间大屋坐北朝南,有一间耳房发挥着厨房和库房的功能,一进院子就有一个照壁,上书“紫气东来”,配以瓷砖的美丽图案贴墙。
左拐,茅厕连接着猪圈在大房正门的右前方,院子里自来水汩汩冒出,一只铁桶正接在下面。
“你们先进屋,我把水接满,大队是给村里每家每户定时送水的。”妗子解释着。
“不用,你去吧,家里都来亲戚了,你进屋,我来帮你提进去。”一个少年跟进了院子,吾何看去,是小时候非常乐意跟他在村里经常一起玩耍的亚辉。
“这个房子敞亮。”吾何的话显然要多出在吴桥的时候。
“你走喽,我和你舅省吃俭用盖的这房,和老人们住在一起,不方便,去年才还清了盖房款,我姐姐借了我一点,年前刚还完了。”妗子说道。
“嫂子,我就佩服你!”泛晓坐在了躺柜旁边的方椅上。
东屋进门抬头可见的大镜子里看到亚辉走了进来。他把堂屋的大瓮已经装满了水。镜子旁边墙壁上的相框里有妗子和二舅的合影,更多的便是牛家的亲戚合照和她自己姐妹孩子们的照片。
“坐一会儿,这么合着,吾何走了五年了。”亚辉谈吐稳重,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稚气的孩子了。
“你爹呢,这会儿干么乜?”泛晓问。
“伙着和朋友们买了一辆车,拉货,跑长途。”亚辉似乎很愿意被别人问及这个问题。“钱是挣的不少,但是辛苦。”
妗子开心于吾何回河北读书的消息,她喜欢这个外甥,没有和溪边成家时,她送过他村南摘下的青杏和鸭梨,她也带吾何去到很远的邻村去看电影,当然她也热情地邀请小吾何到北头自己的家里去吃饭。
“你二舅马上就回来了,村里面有人盖房,他去帮忙了,我们盖这房时,人家也帮过咱。”妗子的话音未落,就听到院子里自行车停下的声响。
“舅,你看看谁回来啦?”亚辉跑出东屋,把溪边迎了进来。
长脸头发乍起的一位中年男子进了东屋,浑身上下都是泥点儿,进了屋子一双线手套并一包香烟掷到躺柜上。
“干了一上午,给了一包烟。”他转而对着吾何和泛晓说。“么时候到的呀?”
“你赶快洗洗,换身衣服,你看你把这屋子弄得脏的。”妗子披榛厉声道。“你们先坐坐,我到村里面商店买点焖子,油条,炒几个菜。”
说着,妗子披榛就要准备出屋。
“我有事儿,我也走啦。”亚辉说道。
“别走,别走,一块吃饭。”正在堂屋的溪边想喊住亚辉。
但亚辉还是委婉的拒绝了,他和妗子离开了溪边家,出了院门。
“我记得有口井的,原来的这块菜地上。”吾何想起便问。
“埋了,盖房时候把它填了。”二舅道。“当时还让柳潭村一个看风水的老头儿过来,说起这口井,你妈忘不了呀,文革的时候,村里面老年两口子被整得够呛,想不通,老年就跳那口井淹死了,老婆家里找根绳子把自己吊死了你妈平时不打水的,那天起得早轻快一回,扁担钩住铁桶系下去,碰到了一个死人头,你妈吓得扔了扁担就跑,可把她吓坏咧。”二舅竟哈哈大笑起来。
“要让我,我也吓死了。”泛晓说。“吾何这趟回来是上学的,哥。”泛晓继续说。
“村里的孩子们上学都是去的缪营,有两个孩子可以,考到蠡县去了。”二舅说。“我刚接了一封信,咱爹咱娘也准备从新疆回来,给你说了呗,泛晓。”他改了话题。
“他们呆不习惯,愿意回来就听他们的吧。”泛晓淡淡地说,“哎,那里好都不如自己的家好呀。”
“我得这几天把老屋子收拾出来,房子没人住,老鼠都成精咧。”二舅说道。
方桌摆到炕上,猪肉粉条,小米稀饭,馒头还有妗子买回的焖子火烧,煮山药不是吾何的最爱,原先在农村时吃的最多,妗子热情地给他剥了一根麻山药。
“快吃,多吃点儿,没有你们在外面吃的好,就是个农家饭。”妗子端着一碗小米稀饭说。
“我去哄哄孩子。”,西屋子里传出的婴儿哭声将妗子的谈话打断,泛晓和吾何才知道他们的男孩儿醒了。“你们接着吃。”妗子说。
六号井的冰雪还没有消融,花岗村的春天已经临近尾声。
牛家的老屋重新迎接回了它的主人——吾何的外婆外公,送他们从新疆回来的是翻荷的老乡。泛晓早已经离开花岗回济南了,虽然走的时候着急担心,吾何上学的事情还是没有着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忙碌的事儿,村子里的吾何百无聊赖。他去找过小时候的玩伴石清吟和陈始悟,两个人早早辍学,都已经订婚了。邻居陈栓柱的女儿小雪和吾何是小学同学,现在在蠡县北边的大百尺厂子里上班了。三个昔日小伙伴的家长都认为上学没什么用,不如早早挣些钱来解决家庭的拮据。
百无聊赖的原因来自于珍藏的儿时回忆被揉碎,吾何五年前离开村子时候,玩伴们都和他依依不舍,一直送到了村北的招呼站,每人送他了一本小作业本当作离别留念,现在吾何和他们再聚时,没有了话题和往日的欢愉。伙伴们说的最多的就是成家和挣钱。
“听说你五爷爷病了,你去村西头看一下他吧。”外婆李潮说的这位五爷爷是逝去的无常的亲弟弟,唤做五行,排行老五。他曾经在天津为官,后面退了休,归隐田园了。
村西头的五爷爷的住处也曾是忌来和哥嫂分家之后无常短时的住处,后来被邀请到村南头亲家李潮家,病亡前又搬回村北苏家老宅了。
外婆拿给吾何一个红布料提兜,里面装了两听罐头和几包糕点。吾何一个人往村西头走去。选择这条路是必须要经过村里夏季储存雨水的灌坑的。
灌坑里面已经干涸,坑底的瓦砾、砖块、石头都露了出来,那是灌坑夏季水体充盈时调皮的孩子们投掷进去的。周围是不变的郁郁葱葱的榆树、柳树。因为是春末,知了们还没有形成合唱。不知怎的原来灌坑东侧不多的一排梧桐树现在不见了踪影。几颗槐树之间村妇拉起了铁丝,铁丝上晾晒的是一床床老旧的棉被。灌坑北侧,一户村民正在加固自己的房顶,几个村里的男子过来帮忙,这样夏季暴雨如注时就可以确保民居安然无恙。
吾何熟悉五爷爷的住处,这里也是他去新疆前和爷爷无常道别的地方,人生无常,那一别就成了永恒。现在到苏家老宅去看,没了爷爷,只能看到他生前拄的那根拐杖了。
院门是大敞开的,敲屋门并没有人答应,吾何挑西屋棉门帘进去,里面或坐或站很多人,让西屋显得拥挤。
一块毛巾叠起搭在五爷爷无行的额头上,老人气息微微,脸色蜡黄。这是一位高兴时就会唱上几句京剧的老人,平日里把自己收拾的利落,现在完全没了精气神。
无行的两个儿子都在一旁,屋里的两位妇女吾何称呼婶子也认得。
“叔叔,爷爷是?”吾何问。
叔叔并没有解释父亲的病情,直接给一位高个子伯伯介绍道:“这是俺堂哥忌来的儿子吾何。”
吾何其实是认识伯伯的,只是因为吾何长得太快,大伯又不常回村里,不常见面,对吾何印象就模糊了。
高个子伯伯唤做端阳,是五爷爷五行的长子,在北京外交部工作,父亲得病,这次是请了假匆匆赶回的。外交部工作之前,他在北京的仪仗队,小时候顽皮喜欢耍鸽子的他渐渐收敛了天性,之后工作调动到外交部,出差海外,周游了不少国家,是苏家家族中最有全球视野的人了。
父亲忌来探亲时,也曾带小学三年级的吾何去过大伯家,那是花岗邻村岭岗端阳妻子xx和父母亲一家人的老宅。端阳和妻子二人长期分居,一个在北京或者海外,一个在农村养育孩子,聚少离多。
吾何当时惊叹,大伯家里面居然有一台电视机。房子虽然不常住,佩服里面收拾的井井有条。
“你这次回来是看你姥姥呀?”端阳问。
吾何陈述了这一路的周折,而且表达了自己回老家准备求学的想法。
“这样,明天你来找我,我们一块儿到墟村去,墟村刚好有个咱们的亲戚,把你上学的事情问一问。”
2022年年底全国刚解封。2023年黑兔年伊始,端阳大伯病亡的消息从北京传来。
吾何怎么也忘不了三十四年前大伯穿着一双朴素的布鞋,骑着一辆擦拭干净的自行车行走在河堤土路上带他去墟村时的情景。纵使妙笔生花,思如泉涌都是枉然,大伯已经驾鹤西去,嚎啕大哭也不能成为内心苦悲的解药。
吾何顺利的进入蠡县中学读了书,顺利不是因为吾何的入学测试表现优秀。而是蠡县中学教务处建议他留一级,再读一个高中。这里面也多亏大伯端阳,给他找人斡旋,安排了一次测试的机会。
但是还有蠡中还有一个附加条件,需要交1000元借读费。这让吾何起了犹豫。八十年代的1000元,那是父母的血汗钱,第一次花这么多钱,给了吾何不小的压力。
父亲来信说:不需要有什么压力,和连队的官司赢了,棉花的拖欠款给兑现了。好好上学就是。
八十九团的高中教室是一排平房,蠡县的中学部则是一栋威严的教学楼。高二年级里有花岗村小时候吾何的小学同学鸿蒙和浩东,他们学习优秀,按照老师们的话说他们已经一只脚踏进了大学门。
八十九团的孩子们想的是如何整蛊老师,全是天性野性释放,没有规矩;蠡县的中学生们则是虚心请教,破釜沉舟,班上几乎是清一色农民的孩子,他们认真刻苦,他们相信:寒门可以出贵子,鲤鱼可以跃龙门。
苦恼来自于吾何每次的大考小考都是在班级上垫底。如果说有一点小安慰,他比青海来的缘奇要好一些,缘奇的父母亲到青海支边,过来读书是投奔蠡县的姑姑的,每次考试总是不出意外地倒数第一,吾何倒数第二。
没有分文理科之前,大多同学搞不懂这位操着普通话的少年的深浅虚实。
“吾何,这道题你看看怎么解?”前排的同学黄明季问一道物理题。
“不知道。”吾何不假思索地说。
黄明季显然误解了吾何的意思,他心里一定想这家伙知道故意不给我讲。
英俊的英语老师李振武老师进了课堂,一番流利的英语口语把鲁滨逊介绍的通透。看其他同学入神聆听的表情应该是这样。但吾何只有佩服,英语读都读不懂,别说是听。
学生的刻苦更是让吾何佩服的五体投地:每次晚自习教室熄灯后,后排的几个女生总是要遭到值班教师的“驱逐”才肯离开;晚自习时偶有停电,蜡烛马上就会点燃,忽然,日光灯又亮起,来电了,蜡烛吹灭,窗户打开通风透气,不见一个同学离开自己的座位离开教室;早晨吾何六点起床,想着应该自己是第一个到教室的,没想到早已经六七位同学披着军大衣伏在课桌上了。
军大衣在去年冬季是吾何和调皮男同学们在八十九团整蛊来自于江苏数学老师的装备。优秀的老师没有得到同学们的尊重,大好的青春时光白白逝去,吾何不禁心中产生了悔意,暗暗想:一定要开始奋起直追!
当年吾何笔记本上写下的一首诗真切记录了这位求学少年的心声:
日渐悔,
身在冀北!
虽无泪,
愿回西北为最美。
是此因,
何处寻,
身撞迷宫大铁门,
鼓上千搥擂,
锣上频急催。
庆幸得,
总有立锥!
渐渐地,同学们喜欢的代数老师吴老师吾何也开始喜欢,他把数学演绎的那么容易简单,吾何也开始觉得数学学科不那么吃力了。
同桌卓文是吾何初到蠡中高一78班的同桌,卓文的爱好是打乒乓球,吾何也是,卓文的几个哥哥也出手不凡,中国乒乓球队夺冠时他们正是和卓文、吾何一样的追梦少年。
卓文走读,他并不在学校住宿,家也不离学校不太远,卓文经常邀请了同学们去他家,时逢周末,同学们骑着自行车,路过新华书店、邮局、电影院,一路的熙熙攘攘,在闹市中心时吾何开始放慢了车速。
“走吧,去我家,我家里也有这个舞曲的。”卓文明白吾何被路边的《猛士》的士高舞曲所吸引。
一段田埂之后,同学们进了县城边农田旁的一个院落,卓文走在前面。
同学们齐呼卓文的母亲“大娘”。那是一位着蓝色偏襟土布上衣的朴素妇女,见了大家来就一声声地唤着同学们“我的儿”,她对于班级的同学了解和熟悉程度甚至胜过了吾何的班主任李振武。
院子里正在忙碌的还有卓文的父亲,他不苟言笑,并没有像妻子一样招呼着同学们,他手持木叉翻晾着收割回来的干草。
猪圈的北侧是卓文和哥哥一起修筑的乒乓球台,底座由土坯垒建,台面抹了水泥。
球网的左右两侧同学们已经站好,海涛的一记扣球打在桌角,白色小球跃起,跌入猪圈里去了。
“你们玩,你们玩,等会儿吃饭。”大娘的开心来自于今天家里一下子来了六七位少年。她还专门叮嘱吾何,“俺们小文说了,你们俩做同桌,你离爸妈这么远,你妈都把你想死了。可怜的儿呀。”
“我最喜欢《猛士》a面的第二首,每次都是倒了磁带反复听。”卓文手里拿着一根竹筷,那是他自己倒磁带用到的工具,“旋律古典迷人,不行,咱们再听一遍!”
“最近《荷东》、《家庭舞王》都出来了,都挺好听,我买上一盘,拿到你家来,到时候一起听。”吾何翻着炕上卓文订阅的《参考消息》言道。
在吾何眼里,同桌卓文就是一个学习天才,似乎看他平时并不努力,家里父母也没有在学习上焦急的催促,但是卓文背诵课文过目不忘,考试鲜有失手。
高一的下学期,几乎有三个星期的时间里卓文钻进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公式的研究,他禁不住经常与吾何讨论他的重大发现,老师的讲课他都不听了,似乎一定要把之前的科学定论颠覆推翻,吾何哪里听得懂,只有附和,卓文仍旧执拗地演算着,草稿纸高高摞起。
太阳移动,照射在乒乓球台上,同学们还是战斗正酣,大娘叫了大家到堂屋来,方桌不大,同学绘光和海涛站着就餐,大家都劝卓文的父母也坐下,但是他们拒绝了。
方桌上摞起的八张发面大饼很快被风卷残云,小葱蘸酱是每一个人的最爱,炒的五个肉菜虽开始互相谦让,最后还是见了盘底。大娘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着同学们。
觉得一个地方舒适安逸,一定是这个地方有让你牵挂和牵挂你的人。蠡县的卓文一直牵挂着吾何,当然,卓文的母亲一直也是。
蠡中的餐厅就是食堂门前的高坡,女生打完饭回到宿舍,男生们则像工地上的民工一样围蹲在一起。同学们没有选择,左门进去时所持的饭卡打勾,右门出来,早中晚都是一样的份饭。
于是最难熬的是晚自习后,男同学们饥饿难耐,四处搜寻,任何加餐都是美味。
蠡中的宿舍对于住校的同学们来说是一种考验:冬天并没有暖气供应,夏日里也没有淋浴,校园里公共洗澡间没有修盖。
于是夏天身上愈加发痒难耐,晚上几个男生打定了主意,要去县里的公共澡堂好好蒸煮一番。
“真舒服,明天班级学习交流会女生就闻不到我们的汗臭味了。”绘光说道,是他提议带领大家出来洗澡的。
“是呀,我这是今年第一次在池子里面洗澡,宿舍里洗一次感冒一次。”辉图接道,他和吾何都已经把洗发液涂抹到了头发上。
正在同学们欢快交谈,享受着池水的洗涤时,突然房间里一片漆黑。
“停电了,妈的,怎么回事?”不见一丝光,不知是谁在抱怨。
一阵沉默,可以听到池水哗啦啦地被撩起的声音。
“等这么长时间了,也没人来说一声。进水龙头里也没有水了。”绘光说。
吾何抬脚,走出澡池。
“糟糕,坏了,旁边的淋浴也没有水。”吾何给大家说。
“我刚才眼睛蛰的不行,我就用澡池水把头发洗了。”不知是谁说道。
“啊,我刚才在池子里撒尿了。”辉图说。
这句话惹的大家哈哈大笑。
澡堂里,同学们尖叫的回声。
黑暗的澡堂里,一次仓皇的洗澡经历。大家摸着黑儿出来找自己的衣服,出到澡堂外才发现同学们张冠李戴,彼此穿错了衣服。
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将错就错地回学校了。
也奇怪,他们离开时都没有看到澡堂的工作人员出现。
第二天,78班的学习交流会并没有在班级里举行,也没有要求每位同学必须参加。只是晚自习提前结束,大家可以自愿到男生宿舍318集中。
女生们说明了来意,宿舍楼宿管科的大爷给她们放行。
318宿舍里,交流已经延续到了熄灯之后,走廊里大声唱歌的男生们经过宿舍时禁不住地向里张望,宿舍里女生的提问显得踊跃。
“看我们班吧,你们男生太强了,我就想问问李汝瑾,你是怎么学习的?”女生青梅问道。李汝瑾在318被室友称作胖子,但是他身材匀称,并不显得臃肿,他和绘光在班里的成绩表现是不分伯仲,冠亚军不是你的就是我的。在同学们的眼里,胖子学习有股韧劲。
胖子夏日里和另外一位男生俊哲打扮相似,炎炎夏日,一件长袖厚军装还穿在身上,本来是秋季的着装反季节呈现,让人看了就觉得热。再看他的脖子发红,不知是青春发育的疙瘩,还是一副闷热长出的的热疹。
新疆时,天伊曾经邀请过吾何参加过和女生们的聚会,当晚的主题是于庆婷的生日,他是聆听者,同样,今晚他还是这样一个角色。
韧劲和腼腆、木讷也是胖子的特征,面对青梅的提问,烛光下的他吞吞吐吐:“其实也没啥,我上课把老师的课认真听好,下课后做几套题就行了,我得感谢辉图,他买了很多书,我就借过来练,沾了他的光。”
胖子口中的辉图平时非常努力,他和绘光是同桌,两人有时候会学习个通宵,逐渐的生了胃病,平日里没有少吃香砂养胃丸。最后还偷偷地买了电炉,在宿舍里熬起中药来。
“问你学习方法呢,你就不肯讲,跑题了。”辉图朝向胖子说道。
“这样吧,今天我还是挺有收获的,我希望这样的交流多一点,新学年高二,就要分科了,你们怎么选择的呀?”班长卫宏说道。
男生们异口同声的说“我们选理科”。吾何明白这个话题在318宿舍早就讨论过,而且有了定论。
“舍不得大家,舍不得78班的老同学们呀。”胖子补充道。
“你有一种呆萌的幽默,我也叫你一声胖子,今天不早了,结束了”。青梅起身,女生们下楼去了。
318宿舍里面,同学们仍旧兴致勃勃,他们讨论的不是如何学习。讨论的倒是胖子和青梅倒是很般配,胖子躺在上铺,一一还击着同学们的调侃。
男生们还是不想睡觉,一个亘古不变的话题在318又重新提起:78班哪一位女生最漂亮。
文科?还是理科?我应该做什么选择呢?吾何躺在床上。
学业虽然紧张,蠡中到了麦收季节,还是给同学们放了一周的假期。同学们大多来自于农村,校方这样做也是科学合理,孩子们回家可以帮着大人们收割小麦,付出体力劳动也是一种学习压力上的暂时缓解放松。
蠡县出南关,往东去,是放假的同学们逶迤长行的自行车队,过了潴龙河大桥,花岗就不远了。
延展于村落周围的麦田等待收割,风吹麦浪时是农民们收获的季节,对于吾何和同学们而言,一年四季都需要他们像农民一样忙碌。
二舅溪边家的几块儿麦田分置在村南和村东的几个地方,村民们承包的情况都是如此:土地分散,地块偏小,最大的地块超不过三亩,最小的地块只有二、三分地。
小麦需要长柄镰刀,形状和新疆的弯镰长相迥异。看到镰刀,吾何就想起了和弟弟在六号井棉花打顶的糗事。有的村民也会浇灌麦田,待麦田潮湿时,收割小麦的办法便是把麦株连根拔起。
不管是哪种办法,村民们都要早起,趁着清凉,一鼓作气,就可以把一块儿几分的麦田收割完毕,如果拖拉到中午,太阳出来,人都会被晒蔫。
抢收小麦这个词最贴切了,村子的夏季雷雨较多,若麦子收割不及时,就会遭遇雷雨,特别是割倒了一地麦子,突然来了暴风雨。割倒的麦子就会被大风刮散吹跑,连续几天下雨会导致麦子发芽。
六号井早已经有了康拜因(收割机),但现在的村子里没有,脱粒机一样是新鲜事儿。每年麦子收割后,溪边和妻子会运到人们争抢的打麦场,然后靠牛拉碌碡碾打麦子。如果正在碾麦子,或者已经碾好准备起场,突然暴雨来临,这就是村民们的悲剧了,真是一场“龙口夺食”的战斗。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早晨吾何已经听到了二舅在院子里磨镰刀的声音,四把镰刀已经在细砂石磨好,睡眼惺忪的吾何跟着舅舅和妗子到了田头,他们的幼儿小晨有外婆在家看护。
开镰割麦子,二舅和妗子披榛一垄,一垄三行,正好是麦子播种时一耧的行数,也正好是一个人挥舞镰刀的最佳半径。妗子披榛是女性,她一天能割一亩半到二亩,村里的男性都不及她的能干。而她的丈夫二舅一天也只能割几分地。今天看到和妻子的差距越来越大时,站起身来说:“别太累了,干不完就干不完吗?”
吾何被远远地落在了后面,他可以看到二人的行进速度,其实他没有割几分钟就开始腰疼腿酸了。
颗颗麦粒要经过多道程序才会从田间的麦穗变成餐桌上的馒头。种田不易,早起的吾何深刻地感受到了粒粒皆辛苦的涵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