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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初中(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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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烛领着两个孩子玩去了,厦门中山公园里的吾何在想:此时公园里这些阿伯阿公们一定是住在中山路附近的,他们都会坚持每天早晨来这里打一趟拳的。现在相亲角里正在为孩子找对象的妈妈原先可能曾经是坐在父亲肩头逛公园的小姑娘吧?老君山上下棋吹曲的大叔莫非是当年哭着坐完过山车的男孩子儿子谋韬和若谷家的女孩儿子由也开始碾过自己的年轮,一个十六岁,一个正在十五岁的路上。

    周日阳光正好,西塘园和摘星楼里可以看到两鬓斑白的老人携三两好友,四五杯海堤茶,佐以馅饼,正谈笑风生。

    一座中山公园,在鹭栖岛的西南一隅。吾何走到中山公园南门,这里是他和孩子们分开行动前约定要见面的地点。

    导游的声音入耳:“这里停一下,各位,这里就是厦门市的第一座城市雕塑——双狮天吼。两只巨型的雄狮昂首怒吼,意思就是要呼唤中国人民觉醒,争取国家崛起强盛。解放前许多华侨都将这尊雕塑视为故乡的象征,在回到东明时都会在这座雕塑前合影留念。”导游话毕,游客们纷纷合影留念。

    这时高烛的儿子长惟和王子由呼呼生风地跑过来。

    “叔叔,叔叔,你还在这呀?你在想什么呢?”孩子问吾何。

    吾何看着孩子们昂起的青春稚气的脸,自己的初中生当年在脑海里浮现。

    中国西北,新疆的博州。

    中国西北的一角是博州,博州的东北一角,就是这口六号井。

    庆婷的生日晚会是在一间团部的门面房举行,十五岁的吾何收到了来自于庆婷好友邓天伊的邀请。

    门面房的主人是八连的一位职工,门面房并没有做什么经营用,只是为了给儿子李宗从提供上学方便,不至于孩子冬天再奔波骑行于八连和团部之间受苦。

    那时候,团部还没有一家真正意义上的饭馆餐厅。如果一个中学生不在家里吃饭,跑到外面花钱搓一顿,也会被认为是败家子行为。

    于庆婷就是同学们从教室窗内向外望去偷瞄的对象之一,这其中包括吾何,她是初三年级的校花无疑。这样说吧,当数学课代表于庆婷抱着作业经过时,正打闹的男同学们立即就会按下暂停键,眼神跟着她走近又走远。

    庆婷的走路有着自己的风格,脚底下似乎安了一个柔软的弹簧。

    每次庆婷经过时,起哄同学们齐声朗诵“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她并不会羞涩,还是落落大方的一路走过去,检阅着注视着围观她的队伍。庆婷的步子就像是模特儿在走秀,同学们会觉得整个校园她最美。

    庆婷有时也会约初三一班另两位自己的同学一同出行到教师办公室去,她们三位一个个精神俏丽,陆雯颖鼻梁高耸,笑容可掬;廖静苹果脸,就像是日本动画剧里走出的卡哇伊,冬日里三人都穿着一件合身的棉花袄,棉衣得体合身,怎看怎舒服。其中于庆婷个头儿显高,也最引男生们瞩目。

    吾何到李宗从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了,他到了才知道今晚他要参加的是一个同学的聚会,主题明确:于庆婷的生日party。他不是疏忽,根本没有带什么礼物到现场,那时候也不讲究这个。李宗从家的门面临街大门是开着的,推门进去,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往后走,后面的套房门是虚掩的,透出了一束光,还没来得及推门,便有一个个头不高的少年打着手电走了出来。

    “吾何,快进来,就等你了。邓天伊说昨天就叫了你了。”少年说。

    吾何一看,正是李宗从。他纳闷的是,宗从成绩这么差,怎会和优秀的于庆婷们玩儿到一起的呢。

    房间并没有多宽敞,一只蜡烛释放的光芒就足可以照亮四个角落,房屋显然是一个卧室,里面挤了至少八个人,一班的陆雯颖、廖静都在,天伊也是早到一步,因为今天庆婷生日缘故,她们都精心收拾了一番,烛光下每个女孩儿熠熠生辉。

    庆婷是靠着山墙横坐在床上的,牛仔裤绷起的一双长腿,上身着一身鹅黄色毛衣,低头不语,眼睛注视着搭在床边自己的一双精巧女士棉皮鞋。她的旁边依次是陆雯颖、廖静、天伊靠墙同样姿势坐着,会偶尔找个话头聊几句,天伊的旁边是吾何眼熟的女生,但是具体想不起是哪一个班级的了,应该是初三年级的无疑了。

    紧邻床边有一张朴素的八仙桌,蜡烛就粘在一只倒扣的碗上,围着烛光,是三位高中一年级的同学,吾何也是碰见过他们三位却叫不出每个人具体的名字。

    “吾何,到我旁边来。”天伊热情的招呼刚进屋的吾何。“外面冷,赶快暖和一下。”

    “吾何,我妈经常到你妈那里做衣服呢,我穿的这件薄棉衣就是你妈妈裁的,我妈回来自己填的棉絮。”庆婷抢话过去,还没等吾何给天伊回答。“我妈说呀,你妈的手可巧啦。”

    吾何平日里看到庆婷这样的美丽女孩都会脸红心跳,局促不安的。现在狭小的房间里和对方碰个正着,一时变得语塞,竟“哦,哦,哦是吗?”他站起来,然后表达的马达熄火了。

    &34;今天是十二月三十一日,于庆婷的十五岁生日,孔仙翮安排在了我家,叫上同学们专门给庆婷过生。”李宗从这时喊道。

    大家看去,八仙桌上多了一只蛋糕,十五根蜡烛早插在上面悠悠地吐着火苗。

    孔仙翮站起身来,缓缓走到床边,“庆婷,来吧,你的任务是许愿和吹蜡烛。”

    吾何看的是一头雾水,只知道天伊要请他过来,来了才知道,自己似乎和今天的场合格格不入。他压根不知道给一个人庆祝生日的流程应该怎样进行,但是他似乎也得到了祝福,天伊给他切了一块儿蛋糕递过来对他说:你的生日五月份就要到了,也可以这样过,来了先学习一下。

    卧室里的火炉燃得很旺,一桶桶的煤块倒入炉膛,最忙碌的就是宗从了,他要打着手电把燃料运进小屋子里来。

    “我先来讲一个故事吧。”孔仙翮这时说。

    “不要听你讲,就知道是恐怖故事,大半夜的,不许吓人!”庆婷拦阻道。

    “可是我想听呢?”孔仙翮旁边的男生接话说。

    “我还真不是要去讲什么恐怖故事,今天是你的生日吗。我交代一个故事的背景,然后呢大家可以提问我,我的回答只有两个——‘是’或者‘不是&39;。”仙翮神秘地说。

    “那,我开始了,说呀,一位从南极回来的的日本男青年三浦次郎,他到了一家餐厅,点了一份海豹肉,但是没吃两口,觉得不对,然后拔出手枪就饮弹自尽了。”他希望把游戏规则再强调一次,“那,该你们了,可以提问我了,记住我只能回答——‘是’或者‘不是&39;。”

    天伊问:“这家餐厅的海豹肉是有毒吧?”

    “不是。”仙翮说。“你们要想一想,是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才会让一个人绝望自杀呢?”他同时提醒着同学们。

    “男青年不是一个人去了南极,是不是?”八仙桌上仙翮旁的男同学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突然发问。

    “是。”仙翮说。

    “那。他和谁一起去的呢?”高鼻梁的雯颖急着问。

    “对不起,提问方式违反了规则,不能这样问,再次强调我只能回答‘是’或者‘不是&39;的提问,也就是说推理的权利在你们手里。&34;仙翮第三次强调规则。

    吾何本心里却在想:才貌出众的庆婷是怎么认识高一的仙翮呢?仙翮也是学习很好的吗?他们俩是男女朋友关系吗?同学们对于故事的猜测和推理所吸引,吾何却走了神。

    “他的女朋友和他一起去的对不对?应该问是不是。”庆婷开始发问,而且她一旦开始发问就停不下来的架势。

    “是!”仙翮应道。

    “呃,应该还有一位三浦次郎的朋友一同去的南极对不对?而且三浦次郎的女朋友死在了南极对不对?”庆婷连续问了两个问题。

    “是,是!”,仙翮继续应道。

    “你怎么这样推理呀?可怕。”,廖静佩服地赞道。

    通过同学们的连续发问,故事开始慢慢被还原。男青年三浦次郎的死因变得清晰。

    “没错,大家渐入佳境了,我就解开这个谜底吧:在南极,三浦次郎三人遇到了暴风雪,食物补给也断了几天了,三浦次郎身体不适病倒了,我是按照大家的推理,故事才变得完整的。”

    他接着说:“深爱着次郎的女朋友决定出去寻找食物,次郎的男友一起同行。次郎等来了男友和男友带回的所谓海豹肉,却没有等到自己的女友,其实女友是被男友所杀,次郎能当时在南极活下命来吃的就是自己的女友,回到日本,进了餐馆味觉上大不同,他是亲自吃过海豹肉的,对不对?遂所以拔枪饮弹。就这样。”

    仙翮最后揭秘了刚才的故事,“精彩吧?”他不忘拿起一块蛋糕专门递到庆婷面前,“你问的每一个问题质量都切中要害。”

    大家交口称赞仙翮刚才的推理故事很是精彩,这种形式让人耳目一新。

    “接下来,让我的同学康峥嵘给大家唱一首歌吧?刚才的故事大家绞尽脑汁,现在我们舒缓一下。”仙翮仍在控制着生日party的节奏,大家热情高涨,没有一丝困意。

    坐在八仙桌仙翮旁边的翩翩少年名叫康峥嵘,也来自八连,父母是上海知青,和李宗从一个连队。见仙翮唤他,从身后抄起一把吉他来,三两声校音弹拨,弹唱了起来:

    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

    忧郁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经无知的这么想

    风车在四季轮回的歌里它天天的流转

    风花雪月的诗句里我在年年的成长

    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一个人

    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等待的青春

    发黄的相片古老的信以及褪色的圣诞卡

    年轻时为你写的歌恐怕你早已忘了吧

    于庆婷四位女同学跟着哼唱,她们明亮的眸子在烛光下转动,鞋子打着节拍,身体倾斜彼此可以碰到。

    第二段歌词起唱前的峥嵘故意给了一个小小的停顿,大家听到了炉火炽烈的“呼呼”声。

    “刚才大家是被仙翮的故事吸引,现在呀,我要跟峥嵘学这首歌。你的嗓音真好听!”雯颖禁不住赞美道,她跳下床来,要坐在峥嵘旁边。

    吾何不得已,他让出自己的椅子,坐到了床边,屋子的几个女生,吾何也就和天伊算是最熟悉的了。

    “你们不知道吧?峥嵘是我们八连的唱歌小王子呢。”李宗从给大家补充道。

    八十年代的少年就像炉火里跳动的火焰,没有停歇、不知疲倦,吃完蛋糕不是就匆匆散去,他们彻夜没有回家,爸妈不用担心他们的安全,去四处打听孩子们到哪里去了。

    第二天早晨,吾何一头趴在翻荷的缝纫机上,睡下了,本来今天学校是要上课的,他睡过去了,他梦见了庆婷、雯颖、廖静、天伊一个个笑盈盈地向他走来

    吾何昨晚一夜未睡,甜美睡去的地方是母亲的缝纫铺,母亲原先在露天摆地摊,现在是有了自己的门面房了。这得感谢能干的丈夫苏忌来,冬日前的苏家,“工程”真是不少,先是在六号井新接了一间大卧室,紧接着又在团部盖了两间门面房。

    团部国营商店南侧,农业银行北侧是团部给个体户们划定的地皮,如果要成为个体户,必须要有自己的经营场所,这是前置条件,有了营业场所才可以申领工商户营业执照。

    团部一连排门面呈现出来,从东往西,分别是李美英、霍金元的综合商店,接着是牛翻荷的服装店,紧挨着牛翻荷的是甘肃人赵生茂开的包子铺,再往西还有两家便是陆俊花经营的综合商店和梁师傅的钟表店了。

    妻子的缝纫铺能很快的营业,少不了支持她的丈夫任劳任怨的苏忌来。土坯是忌来在团部马号日夜不辍分批扣出,土坯还未完全干透,就被运到施工现场。运输工具是忌来借用邻居马帆腹的牛车,驾车的主角是常年帮助马家人羊群转场运送物资的那只温顺的大黑牛。

    中午下课,吾何可以看到父亲驱车运送土坯的情景:一车土块儿已经沉重,父亲舍不得再坐到牛车上,他一手扯着牛缰绳,一手拿着柳条扬起,缓缓经过团部中学门口。父亲喜欢穿白衬衣,衬衣已经湿透贴在背上。吾何不知道怎样能帮到父亲,只在后面怯怯地跟到了盖房的施工点。

    吾何只觉得父亲就像这只孤独的大黑牛,炎炎夏日下不曾有人关心地给他送一杯水喝。到了卸货点,大头牛温顺的伫立着,父亲开始卸下土坯,一摞摞地码放整齐,还要蒙上一层塑料布,担心突降的大雨浇湿。

    “忌来呀,休息一下吧,天气热,不要中暑了呀。”岳父牛稳步不知何时出现,好心地建议。

    “再拉一趟,就休息。”忌来面对工作向来是口气倔强,一鼓作气。

    南侧的农业银行也在同时施工,工地上忙碌的多是四川、安徽籍的民工,半个月来他们目睹了忌来的辛苦劳作,中午毒辣的太阳下未曾一丝丝停歇,不禁越来越佩服起吾何的父亲来。

    上房梁的时候岳父牛稳步建议放一挂鞭炮或者系一根红绳子于大梁之上,但是都让忌来这个女婿拒绝了,忌来从来就不相信这一套规矩讲究。其实二人的争执的起因也绝不是因为岳父这次的建议,而是由来已久。

    牛稳步对于新疆的鄙夷来自于多方面:如农业工具的使用他认为坎土曼绝不如中原的锄头好用;另如六号井汲取的地下水也不如内地的好喝,凡此种种,忌来觉得长辈缘故,也不愿意与之争辩抬杠。

    家庭中的矛盾往往起于柴米油盐酱醋茶,诸般小事需要大胸怀搁放,外婆李潮知道自己丈夫的性格,往往会先批评了丈夫,又去劝慰忌来。可是在缝纫铺上房梁的这天,终究劝不住丈夫和女婿的火并了。

    女婿和岳父争端来自于房梁到底怎么上。

    牛稳步愤愤地说:“不听我的建议,我走,你别这么说我!”他离开施工现场。

    忌来站在屋顶上,表情愕然。“哼,说走,不知说了多少次了。没人拦着你!”连日没有休息的施工已经让他没有了耐心。

    吾何是第一次见到外公这样发火。他总觉得父亲应该对外公尊敬些,毕竟是晚辈。

    人们的争吵无非有三个层面:一是事实层面的;二是观点角度;三就是立场了。二人的争吵连第一个都算不上。

    稳步有着自己的牛脾气,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团部,他直接去了二女儿倾城家。二女儿不一会儿就托人给翻荷捎话过来,让她放心,老人无碍,气儿已经消了。忌来更无需人劝,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缝纫铺已经封顶,屋内需要晾晒。大女儿翻荷亲自到了妹妹家,给父亲道了歉,团部毕竟要热闹些,恳请父亲到团部住一阵子,又是哄,又是承诺,父亲稳步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缝纫铺并没有干透,稳步去哪里都没有一个自己的空间,便主动要求先搬到缝纫铺里住,并且叫上了外孙,简陋的单人床,灶具是没有的,今晚的缝纫铺只有爷孙二人,他和吾何。

    找了干树枝权当做燃料,在屋子外面找了砖块儿,就算饭灶,用铝制饭盒做了稠稀饭,没有菜,只有吃腌韭菜花了,这顿饭虽然清苦,二人吃的却是有滋有味。

    隔壁邻居好奇地观望,“你们快呀,这就住进去了。”

    “是呀,是呀。”稳步随口应着。

    “温州姑娘章华妹拿到了个体工商业营业执照,人家真能干,才十九岁!”,苏州人李美英和正在施工的几家个体户邻居们在门前议论着,李美英的丈夫在团部公安局工作,她和翻荷一样,也是原来争取成为一名兵团职工未果,现在她希望和温州的章华妹一样把一家百货商店经营起来,她的房子马上就要封顶。

    美英干练泼辣,走过来给稳步递上一颗烟,随即也给自己点上。稳步面对美英的热情连忙说着“谢谢”。

    入夜,缝纫铺变得静寂,泥坑里偶尔咕嘟一声冒个水泡出来,一两把铁锨插在泥巴里没有被主人们拿走,明天他们还要一鼓作气把草泥要糊在墙上,期望赶快竣工,下一步就是开业大吉了。几乎每一个个体户都准备了鞭炮,上房梁时鸣放为了图个开门大吉。

    四面墙被勤快的忌来早早砌起来,翻荷的缝纫部最先封顶,隔壁邻居后面施工省了时间和工时,左邻右舍的房梁在忌来家的承重墙上一搭,便可万事大吉。霍金元最能找巧,他晚于左邻右舍动工,前后一堵就可了事,后面封了顶,自家的商店就可以开张了,人们纷纷责备他,他嘻嘻地笑着,并不争辩什么。

    缝纫铺取名“祥瑞服装店”,没有门头前,忌来便书写了五个苍穹有力的大字,很惹眼,外公和吾何睡觉之前,祥瑞服装店的下午喧闹无比,原先摊位的老顾客们纷纷进店,开张生意就不错。

    缝纫铺还没有准备停当,电还没有通,今晚的取水是到附近的机井,如果冬天,就要到更远的水塔了。

    吾何已经长成大个子,他望着窗外,一弯残月在墙头,这堵墙是一排个体户门面房和农业银行的分界线,堵住了往南眺望可以看到的景观,多少有些压抑。

    迷迷糊糊睡着,却被一阵急促的声音惊醒,吾何仔细听去,声音从屋顶传来。

    “不要跑,往哪里跑!”,窗外一个声音大声呵斥,还可以看到手电筒纷乱的光。

    “姥爷,你听到了吗?”吾何低声问,他的内心害怕极了。

    “没事儿,不要管,孩子,睡吧。”外公说。

    吾何真担心缝纫铺有人敲门,甚至破门而入。如果他和父亲今晚住在一起,他会觉得更安全。

    其实,吾何和外公的对话发生的1983年的夏季,当时脚步匆匆的人们正在执行的是中央部署的全国“严打”,行动采取的是“从严、从重、从快”原则,在全国迅速打击了一批犯罪分子,也“误伤”了一些实际上并没有多少“罪”的人。

    团部游手好闲的一些“二流子”看不到聚集了,平日里对着女青年吹口哨的男青年这次也在严打之列。于是,第二天缝纫铺来的顾客们主要谈的就是昨晚的这件事儿。

    “这些调皮捣蛋的家伙们祸害人不浅,偷鸡摸狗,啥也不干,听说是押到南疆去了。”

    “是呀,监狱就在沙漠里,不用关着你,就是让你跑,你也跑不出来。”

    顾客们谈论着。

    吾何并不知道南疆在什么地方,他想应该是在山的那边吧。

    &34;孩子,昨天看你困的,晚上到哪里去了呀?&34;

    “来,穿穿这件衣服。”。翻荷拎着一件圆角灰色西服给吾何递过来。“你穿上,就算给我做广告,还有这双皮鞋,西装是要配皮鞋的。”

    吾何并不想穿新衣服,他从不希望自己在学校里面被同学们关注到。但是母亲却把他拉着在镜子面前转过来转过去,最后钉上一粒扣子,才让他出了门上学去。

    昨天一天没有上学,今天因为母亲刚才的耽搁,吾何迟到了。

    他喊了“报告”进去,同学们齐刷刷的目光看过来,他就觉得人们在盯着他的一身西装革履在看,吾何局促不安,老师示意他赶快回到座位。

    这已经是吾何面对同学们的第二次尴尬了,第一次,母亲陪着妹妹倾城到了上海,回来时候给他带了一件时髦的夹克,吾何执意不穿,但拗不过母亲,排球赛吾何是观众,同学们的目光也是齐刷刷看过来,他当时也是觉得自己穿了件奇装异服。

    吾何的心里面想的很简单,自己学习不好,还时不时地穿上一件新衣服太过招摇,同学们不评论才怪?

    翻荷的缝纫铺里仍旧是熙熙攘攘,忌来的六号井水涓涓地流进棉田,吾何家的大事件并不多,翻荷家护院的黑狗石头走丢了,是因为翻荷和在团部国营缝纫部工作的嫂子没个完的攀谈,好久才出来;吾何和欺负弟弟君稀的邻居黑蛋打了一架,黑蛋母亲找上门来,不知怎的吾何当天自己家炖的兔子肉也变成苦的了;吾何小学时候的班长马艳丽初中没考上放弃了学业,她昨天定亲了,听说对象是宁夏来新疆的一位小伙子。

    时光冉冉,时间的指针指向了1986年。初三毕业班里,同学们正在讨论着班主任何老师给的毕业活动方案:明天要去赛里木湖。这是一个令全班同学激动不已的消息。

    初中毕业照已经照过。初一的班主任宋老师给同学们留下的印象是严苛,初一下学期的班主任包老师是天津知青,带了吾何他们不到一学期就调回了老家,吾何记得清楚,包老师走的当天,哭的最凶的是郭静縠,吾何却滴不下一滴眼泪。

    初一分班之后,何泓忌成了初二的班主任,当时何老师刚结婚,她对于吾何的班级倾心付出,对于同学呵护有加,她的弟弟何既望也在吾何的班上,乒乓球打得好,尽管他左手中指少了半截。既望的左手总戴着一只白色线手套,听说是他帮着自己父亲轧花时候不小心伤的手,何既望在同学们面前总是显得乐观、开心。

    …………

    去赛里木湖的车已经联系好,出发时间是早晨8点半,同学们要坐上的是一辆军用卡车,吾何的父亲也是坐这样的一辆车进的新疆,父亲给他说过,军车经过哈密在一个叫做三道岭的地方父亲和自己的哥哥喝的羊肉汤。

    男同学们五点钟就已经聚拢到中学了,校园的大门是锁着的,他们只有在大门口附近游荡。没有路灯,同学们也没有带手电筒,走近了,听声音,才能辨识出是哪一位,总之,不知道有多兴奋,赛里木湖让他们那么向往。

    有的同学是做了认真的准备,当时还没有旅行这个说法,认真准备的同学也只是带了几枚茶叶蛋和家里蒸的馒头,条件好一些的同学在腾空的书包里父母亲给他们塞进的是饼干点心和水果罐头。

    影影绰绰,听到了弹拨吉他的声音,同学们迅速围了过去,吾何看是刘属姜怀抱着吉他坐在林带边上,他从良种连走过来也不知花了不少时间。平时从未见过他这样放得开,今天若没有一件乐器加持,所有人都会和平日里一样仍旧认为属姜是一位性格腼腆的男生。

    还不到八点,一辆带篷布的军用卡车停靠到了中学的后门口,同学们欢呼雀跃。透过驾驶窗可以看到班主任何老师坐在驾驶员的旁边,驾驶员带一副白手套,眼睛炯炯有神。

    “”同学们到齐了吗?吾何,组织一下,排好队,点个名。”何老师吩咐道。天色渐亮,排队的女生们穿的花花绿绿都很厚实,男生们就不一样了,有的只穿了件衬衣和t恤。

    “”同学们都到齐了,何老师。“吾何给班主任汇报。同学们在“1212”报数后七嘴八舌地交流着,可以听出他们喜悦难耐。

    ”男生们都有,把教室里的长椅搬出来,运到卡车上。”何老师继续吩咐。

    显然卡车上并不能放下多条长椅。女生们优先,她们坐到了长椅上,男生们则站在车厢内,抓着篷布的铁架,车厢后盖收起,何老师又仔细地看了看车厢里拥挤或坐或站的同学们,摇了摇头,钻进驾驶室,初三毕业班的赛里木湖之旅开始了。

    太阳出来了,照射炙烤着卡车篷布,车厢里开始闷热,女同学们纷纷脱去棉衣和外套。尽管这样,最后同学们还是受不了车厢的闷热,敲打驾驶室,卡车选择了一个安全的路段停了下来,司机师傅下来麻利地把篷布褪去,车厢里一下子变的清凉起来。

    那个年代,男生们留的长发校方并不要求剪短。车辆又开动起来,夏日的风,女生们飘逸的长发,涓涓流淌的博乐河,白雪皑皑的天山,远处移动的一群群的牛羊。

    吾何可以断定渐渐清晰呈现在眼前的就是他和弟弟妹妹在六号井院子里看到的那座巍峨的高山,他们一直好奇大山另一边的风景。

    军用卡车疾驰朝着大山奔去。

    很早就起来的同学们没有一丝困意。车厢里女生们慷慨地把自己带的食物拿给男同学们吃,有的女生坐在长椅上,空间有限,不能站起,随着卡车的颠簸发着呆,或有时随着男生们的突然的一阵欢呼又似乎回过神来。

    刘属姜的吉他声又起,天色微微亮卡车还没有来时,只是几个男生做他的观众,现在则不然,他的歌声要让整个班级听到。

    卡车继续疾驰,前面的大山似乎挡住了去路,车子却右转,上了乌伊公路,运输线上的车辆增加了很多,十几米长的货车同学们平日里不曾看见,它们吃力的爬着坡,突突突地冒着黑烟。迎面过来的货车有的装着牛羊,有的蒙着帆布不知道拉的是什么货物,轻快地一辆辆和初三毕业班的卡车招呼擦肩而过。

    熟悉的八十九团和博乐已经离她远去,卡车已经来到一个叫五台的地方,刘属姜和同学们的歌声飘溢到了车外,不容辩论,这可能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最早的研学游学。

    吾何和同学们记得清楚:有的同学也把手伸过去,会拨动一下刘属姜吉的琴弦,不管动的是那个音符。一首首歌刘属姜领唱时,同学们都会参与其中深情表达,熟悉的段落会大声唱,不熟悉的段落就微笑看着其他同学慢慢领会直到熟悉。尤其是唱到费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时候,人们沸腾起来。

    高山湖泊周围的天气是变幻莫测的,一会儿艳阳高照,一会疾风骤雨,同学们显然没有注意到,当大家唱到《我只在乎你》的时候,一阵大雨倾泻而下,雨水似乎很在乎车厢里的同学们,车篷来不及遮挡,同学们被浇了一个酸爽。只穿一件单衣单裤的男同学更是狼狈,衣服贴到了身上,冷的打起了哆嗦,唱歌声音渐小,直到偃旗息鼓。

    “到了,到了!”不知道哪一位同学惊呼。

    那一片蓝,慢慢呈现在卡车车头的右前方。那简直就是吊在天际的一颗蓝宝石,但是看不到系住它的丝线。

    卡车径直开到了湖边,同学们的热情又一次占了上风,冷也罢,似乎也忘了,同学们纷纷的跳下卡车,女生下车艰难,男同学们都忘了去帮扶。

    极目望去,赛里木湖呀,花白发乌的云彩和湖的那一头粘合在一起,让人分不清是云还是海,偌大的湖泊,只有一辆卡车和39位同学和他们的班主任及卡车司机。

    司机刘师傅已经占到湖边,拿着一部相机。

    “快,快,同学们,按照顺序站在湖边,开始照相。”何老师穿着厚实的军大衣指挥着。

    “哇,好大的浪呀!”刘属姜禁不住喊道。

    “这块石头,看呀,长得好奇怪,像不像我们的数学老师?”另一位女同学桂花说道。

    “先照相,照完相赶快上车!”何老师再一次喊道。“不要到处跑,这里的湖水很深的。”

    吾何看着中山公园的魁星河,想起家里的相册还留有两张当年赛里木湖边上的留影,一张是他自己的单身照,穿的就是母亲给自己做的一套西装,这也是母亲开始尝试做西装的见证;另一张则是和要好的同学李惜毫一起的合照,两个人都叉着腰站在惊涛拍岸的湖边戈壁子上,惜毫本是要借一把吉他抱在怀里的,可是同学们都争抢着要那把吉他,最后没有机会拿到留了遗憾。

    吾何也记得班主任担心大家的安全和因为低温天气同学们有可能得病,最后连一张合影都没有照,同学们就急匆匆地上了卡车,回了八十九团。可让人没想到的是卡车离开湖边不久,太阳又揶揄地从云彩后面露出头来,有的同学建议能否再回到湖边,何老师委婉的拒绝了。

    “我们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怎么走了?”同学段兴春在团部下车后问吾何。

    觉得问得奇怪,吾何看到段兴春脸色蜡白,右手拎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两只水果罐头带去湖边又带回。

    “我一路晕车,又恶心又吐,现在精神恍惚。真的不知道回家的路了。”他接着结结巴巴地说。

    吾何知道同学在十一连住,就指了指东去的方向。段兴春翻上自行车,歪歪斜斜地远去了,吾何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禁担心起来:他自己到底一个人能不能回家呀。

    …………

    &34;我们回来了,爸爸。&34;一声呼唤,吾何断了思绪,看过去,子由和长惟不知何时早已经站到了他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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