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盒饭小说 > 其他小说 > 六号井 > 第8章 谜底

第8章 谜底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人类总是会面对无数的猜谜,到现在都还很难找到谜底。有时候来自于认真的努力还是失败,有时候是幸运的碰到就是胜利。

    六号井的周围邻居就是如此,苏忌来家中油桶冬夜被盗,倾城的一句话成了破案线索;齐酹江的妻儿死于火海,到现在还不知是死于事故还是故意。夏日里李潮手中的酒杯炸裂的蹊跷,不知道是不是远方的亲人冥冥中要告诉自己的女儿什么?

    苏忌来早晨起来就发现土房西侧的机房处少了什么,到了漫漫的长冬,是六号井的柴油机休息的时候,还剩了大半桶柴油的燃料桶是应该伫立在机房小窗口旁的,可是苏忌来仔细看去发现它不翼而飞了。

    大步走上前去,忌来发现渠道的积雪里被浇出了一道黄色的流痕,流痕已经不太明显,因为昨夜纷纷扬扬的大雪的飘洒。

    昨夜沉睡过去的苏忌来被土屋外“劈劈啪啪”的声音惊醒,当时跑出土屋往南看去,火光冲天,觉得情况不妙,不过没有察觉西侧有什么情况。

    忌来起的很早,他顾不上吃早饭,便要着急地想去把油桶找回来。

    往西去,他跨过渠道,仔细观察,又拨去路上的浮雪,幸亏这时候邻居家羊圈的羊群还没有撒放出来踩踏路面,得以看到油桶压出的痕迹露出,显然是朝二连方向去了,于是他大步向前,走了一公里,到了二连职工生活区,可是这时候压痕突然不见了,他判断:当时盗贼应该是到了他现在站立的位置,是背起或扛起了油桶进了二连,去了赃物藏匿地。

    线索断了,忌来只好回家。他心里面埋怨着自己的粗心,也在想团场的治安状况不应是这么糟糕的呀。他更憎恨盗贼的无所不顾,一大桶柴油就这样倾倒进渠道,白白给浪费了。

    他折身回到土屋,孩子们已经上学去了,他决定到团部去给妻子说一下这个被盗的消息,顺便到二号井看个究竟。

    二号井现场,齐酹江的家,二号井围观的人很多,也奇怪现场并没有拉警戒线。人们都可以进入残垣断壁的屋内看个究竟。派出所戴所长和几个公安在里屋卧室忙碌着。

    昨夜的大雪从傍晚时分就开始下了,整整下了一夜。苏忌来后半夜惊醒后披了羊皮大衣跑出土屋,朝南看去火光冲天,他能准确判断出火光不是从王崇光的三号井位置发出,他断定应是齐酹江的二号井了。屋外寒风刺骨把苏忌来逼回了土屋,当时的八十九团哪里有什么消防队,也没有119电话可打。

    “昨晚马福昌喊救火,他家离着最近,但是他很难逼近熊熊大火。”一位围观者给人们传递着信息。

    “昨晚齐酹江到公社打牌去了,把老婆孩子单独留在了家里,没想到,哎,惨呀。”另一名从屋内出来的男子说道。“齐酹江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

    忌来随几名好奇的男子踩着瓦砾进了卧室,可以看到死于大火的母亲被单子遮住,他们想走近一些看个究竟,但是被戴所长给拦住了。

    “别看了,别看了,现场都被你们给破坏了。”一名公安在旁边不耐烦地喊道。

    二号井虽然不是吾何带妹妹回家的必经之地,但是傍晚时分他向西远眺就能望见,中午和父亲在缝纫部一起吃中午饭时,孩子们听到了父亲讲起二号井遇难的母子的惨状:火应该是屋脚燃起,也就是说卧室的床上,母亲的乳房被烈火炙烤的膨胀,不到一岁的孩子被母亲死死地护在身下,两人都已经没了性命。

    “我看到酹江了,面无表情,派出所要找他谈话调查。”

    午餐时候,吾何和弟妹们听了父亲说这些,一时没了胃口。撂下碗筷,没有在缝纫部多待,就上学去了。

    下午放学,因为去接妹妹耽搁了一阵儿,吾何现在蹬车经过二号井时已经是夕阳西坠,硬滑路面嵌着羊儿们密密麻麻的黑粒粪便,他脑海里又浮现出父亲中午陈述的二号井母子的惨烈画面,顿时背后感觉凉飕飕的。

    年关临近,苏忌来遇到两个谜——二号井的母子是他杀还是不小心失火而亡?苏忌来家造访的盗贼?

    …………

    像往年一样,土屋的新年过得还是很热闹,有一个消息是年前翻荷的妹妹泛晓来到了新疆,因为在内地高考失利,希望到新疆来试一试,据说这样可以减少高考后的录取难度。

    初二的这天,翻荷的朋友们来到六号井的土屋拜年,今年却不见大嫂菊霜带着儿女们到井上来团聚,听翻荷说起,才知道有一段这样的插曲:忌来在盖团部的缝纫部门面房的时候去嫂子家讨口水喝,可是嫂子的长女苏莺呼那天出言不敬,挨了叔叔一巴掌,就此两家变得不来往了。

    土屋里来六号井拜年的有两家人,一家是翻荷的个体户邻居欧连枝和她在卫生队工作的丈夫闫盼来;另一家人是翻荷的顾客甘肃人张梅花和他高大伟硕在变电站工作的丈夫杜嘉纳。两家人都带了自己的孩子们过来,八个孩子就要快把土屋挤爆。餐桌拥挤,吾何和弟弟并没有被安排上桌。

    酒过三巡,河北人闫盼来显然敌不过甘肃人杜嘉纳的豪爽和酒量。孩子们可以看到闫盼来离开餐桌,脸色通红,言语结巴,他显然失态了,欧连枝劝都劝不住丈夫主动地邀请人们跳舞。最后,无人接受邀请,闫盼来自己抱起一张方凳,嘴里“蹦擦擦”地打着节拍,在土屋里舞动自嗨起来。

    众人大笑,只有欧连枝嘴里嘟哝地骂着,他们带来了自家的三个孩子,长女红子也长大了,叫自己的父亲赶快停下来,见不能奏效,也有点难为情和嗔怪。

    “盼来跳得真不错,可惜今天没有把录音机带回来。”翻荷笑着说。妹妹倾城也捂着嘴笑着。

    孩子们自有自己的天地,君稀不停地翻着频道。其他孩子们看电视不成,就分成两组,一组下着跳棋,一组开始打牌了。

    客人们走了,妹妹倾城并没有走,与其说她是来拜年,不如说是过来帮忙做饭。今天倾城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希望两位来新疆的父母不要忙碌,大过年的,他们该歇歇了。

    和客人们的聚餐一结束,母亲李潮就要去洗碗,可是被倾城拦住了。

    “娘,你就坐一会儿,大过年的。”倾城盛了一碗饭,显然她刚才都忙着招呼客人了。“我吃一点儿,等会儿我收拾。”

    人们围坐在一起,不知怎回事说着说着,话题聊到了被盗的柴油桶上。

    “这贼真可恨,华岗村里到了冬天村民们也经常丢驴。偷驴干什么,人们爱吃驴肉火烧。”岳父稳步说。

    “偷柴油桶干什么?柴油桶锯开可以用来栽蘑菇!”倾城的一句话很有价值,提醒了忌来。

    “那就先问一问二连谁家在种蘑菇或者计划种蘑菇!”忌来说。

    倾城点了点头,“姐夫,开春了,我会留意,去二连问一问,二连我工作过,人都很熟。”

    “哦,种蘑菇还会用到油桶,第一次听说,新鲜。”岳父稳步自顾自地说道。

    君稀和新萝凑到餐桌嗑着瓜子,并没理会外公、父亲和大姨谈着什么。地上一层厚厚的瓜子皮。

    “这里好吵,我还是回缝纫部吧。”妹妹泛晓一直抱着倾城的小儿子明明,她把他放下来跟姐姐翻荷说道。过年中学泛晓放了一个短假,过完年后的七月高考就要来了。

    “根据政策,在新疆参加高考,咱爹咱娘的户口必须要迁过来,不然不行呀。”翻荷回应道。“过完年了,我还要去问问戴所长怎么办,得赶快办。”

    “我只有学习,这些手续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泛晓包裹严实,出了土屋,自行车消失在雪野中。

    土屋外是一个常见的晴天,院子里的积雪在太阳的照射下都已经开始融化,雪水四处流淌开来。现在太阳渐渐西坠,流淌的雪水开始停滞迟缓,变成了一道道的冰溜。

    土屋内,倾城还在和老人们攀谈,看天色不早,她又做了一锅新疆汤饭,一家人开始吃了起来,孩子们吃得最欢。

    过年时电视机并没有停止工作,全天都在忙碌,上午聚餐时候,荧屏里重播着新年联欢晚会,到了傍晚,又开始转播其他省台的晚会了。

    “太晚了,我该回去了。走吧儿子!”倾城站起身,看了看孩子们,拽着明明就要出门。

    “别走了,睡在这吧,挤一挤。”翻荷随口说道。

    “睡在这,你不看看,这房子能装下吗?也不考虑考虑就这么说。我得回去,家里没有人。”倾城埋怨着姐姐的好意。她又扫视了一下餐桌围坐的吾何兄妹三人。

    “我可不去,我可不去!”君稀本能地往后缩了下身子,送大姨回家这项任务他显然想提前拒绝。

    吾何和新萝哈哈哈地笑起来。

    “妈的, 又没叫你,走,吾何,把我送回家。”倾城怒道。“真是的,我还指望你!”

    “太晚了,老大,你就把你大姨送一下吧。”翻荷吩咐道。“吾何,穿上你爸的羊皮大衣,暖和。”

    土屋外,朝南望去,可以看到团部方向零星的鞭炮炸响留下的烟火。倾城的家却要往北去,要经过马帆腹的羊圈,七号井杨野姿家,再过去北行三百米,就到了忌来带着孩子们去看电视的钱客意家。但是到了这行程才走一半。

    说到钱客意钱叔,他是一位能干的湖北人,他开荒种田种树,硬是把盐碱地种成了熟地。钱叔家的后面灌木郁郁葱葱,几年前种的六十亩新疆杨也已经有碗口粗细。钱叔的爱人患了白癜风,使她变得相貌苍老,一开始孩子们还以为这位阿姨是钱叔的妈妈,后来才知道闹了个笑话。这位阿姨永远笑呵呵的,让人觉得无拘无束,孩子们都愿意到她家去看电视。

    经过钱叔种的树林时,吾何和大姨听到了树林深处扑扑簌簌,那是动物们在觅食或是晚风在扰动枝头挂着的枯叶。倾城的丈夫杨莫涯最喜欢这片树林,冬天开始,他就钻进了树林,观察野兔们的行迹,下好铁丝套,下午或第二天一早去看,收获满满。摸鱼捉虾打兔子,吾何的姨父是非常在行的。

    这个春节,杨莫涯并没有在新疆过,他回了上海是要接女儿聆睫回来。他和妻子商量核计:担心女儿要是在上海放久了就和他们不亲了。

    这样的担心并非多余,八十九团有很多的上海支青,孩子一生下来就送回了老家,再被接回时,无法适应新疆的环境,更让他们的父母感到意外的是孩子们连自己的父母亲都不认了。六连副连长沈国富是湖南人,妻子是上海人,他们的的女儿沈蕾就是这样,见了父母不叫爸妈。

    明明五岁,一路上吾何是一直背着他的,背了将近两公里,吾何已经变得气喘吁吁,不得不让他自己走两步。

    白雪覆盖的原野上,吾何和倾城的脚步现在只好放慢,好让孩子跟上。

    “真棒,明明,跟上。”吾何鼓励穿得厚实臃肿的孩子。

    “嘘,别说话。”倾城神色严肃地给吾何说。

    吾何诧异。

    “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家没人。”倾城轻声给吾何解释。

    他们现在正路过的是大东家,这位邻居和杨莫涯家一样看了一口井,两家人的土屋瓦房一前一后,孤零零地隐没在荒野上。

    两口井的水位线离地面足足有十几米,当时的施工难度极大:钻头深钻见水之后,工人们把钢管送下,随后电泵置于井底。夏天汲取的地下水变成了周围田地需要的灌溉水源。可是到了冬季,电井不再抽水,就苦了两家看井人,平常井中取水变得艰巨。

    两家冬季井中取水的时候,因为钢管井口狭小,只能找一小尺寸水桶匹配,小水桶到了井中接触到水面时受井口尺寸限制也不能左右摇晃把水灌满,所以把小桶送入井口前必须在上面系了一块厚重的生铁好让小桶自然下沉灌水。

    可以想见,十几米的竖井,井绳都会接上好几段,一只小桶顺着钢管被提上地面的时候,装的井水也是少的可怜,井水倒入大桶。两大桶水要被装满,小桶的十几米放下提上会重复至少十几次。接着,两桶水挑回家中也绝非易事,需要带一双厚厚的羊皮手套,扁担搭到肩上,冒着凛冽的寒风,两桶井水吐着白气…………

    …………

    和倾城家不一样,大东家并没有养狗。大东家的房子也没有院墙,安静的出奇。“也许他们家的人也出去拜年了吧?”吾何心里想。他不敢再说出来,担心大姨会嗔怪他。

    倾城似乎表现的有些神经质,或者说太过敏感:在她的眼里似乎处处存在危险,所有的人都似乎跟她过不去或者要加害于她,她和任何人交往都是小心翼翼。

    吾何的母亲说起过,倾城自从十一连牌友王守哲被刺事件之后就好像变了个人。莫涯喜欢打牌,牌友王守哲认了明明做干儿子,两家开始交往甚密,王守哲牌桌上被刺身亡之后,妻子司小妹就带着三个孩子离开89团去了博乐,后经人介绍嫁给了博州作协退休大她十五岁的曾切儒,渐渐的,倾城家遂和他们少了来往。这件事儿之后,倾城的性格大变。

    河北农村长大的姑娘倾城原先可不是这样,在她的眼里世界一片美好,村里的男青年们倾慕她姣好的容貌和身材,后来倾城结婚,她被丈夫带到上海,同样受到了丈夫家亲人们的赞赏。

    农村长大的姑娘,倾城的品质也是没有瑕疵的。

    花岗村每家土灶所用的燃料奇缺无比,村南及河堤树林的落叶会受到村民们的争抢,孩子也不例外会分配到任务:一根长铁针,系上粗绳,到树林底下去扎串树叶,然后把串好的树叶拉回家。

    到了春天,孩子们手中的铁针就换成了玻璃瓶,他们一下课就会跑到河堤去抓一种叫黑巴拉的带翅昆虫,密封好,回来之后往瓶子里灌上水,这样虫子翅膀被打湿,防止昆虫飞出,捕逮的昆虫是鸡群最好的饲料。因为鸡有了虫吃,作出贡献的孩子们会被大人奖赏一枚炒鸡蛋,仅仅一枚。

    倾城同样记得清楚来新疆之前她和哥哥被父亲派去耙树叶,带了竹筐和耙子,两人出发了,然而他们带的是仅仅够一人吃的干粮——用砧布包裹的一只玉米面窝窝头。那个年代每村每户都缺衣少粮,物质匮乏。

    兄妹去得很早,找到一块儿偏僻的树林,厚厚的一地落叶,耙子抓地,尘土扬起,两人挥汗如雨,不一会儿一小堆一小堆的树叶便隆起在树林间。二人背靠一棵大树坐下,稍做停歇,下一步把树叶装入竹筐压实就可以背回家了。

    辛苦劳作,姐弟俩已经饥肠辘辘。

    倾城打开砧布,把窝窝头递给弟弟吉坤。

    “”你不吃?”弟弟问。

    “我不饿。”姐姐说。

    三两口,那只窝窝头已经下肚,吉坤吞食的时候没掉下一粒饭渣。

    这时候,吉坤却发现姐姐哭了。

    姐姐的泪水落下只有一个解释:她饿哭了。

    倾城三人到了家进了院子,护院的黄狗兴奋地摇着尾巴,它几乎一天都没有吃饭了,显然是在给主人示好讨食。倾城从雪窝的破鞋子里翻出钥匙打开房门,摸索着点着蜡烛,照亮了凌乱的房间,她赶快要去给狗儿到厨房去煮食。

    吾何背着的明明已经在他的肩头睡着,他把孩子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试着去脱掉孩子的棉衣,可是孩子的身体却拼命的扭曲,发出抗拒的哭喊,好不情愿,吾何只好拉了棉被给他盖上。

    房子里不算太冷,大姨倾城今早离开的时候是把炉火封了的。吾何把火炉下方的小门打开,又用火钩轻轻捅了一个空气流通的孔道,顿时炉火升腾起来,透过火光可以看到炉灰也飘扬起来。吾何又从屋外端了煤块儿进来,屋外的黄狗贪婪地吃着主人刚煮好的热粥。

    房间里家具简陋,上海字样的包装盒,盛物罐四处摆放,很是醒目,吾何觉得熟悉,他想起在班小学班主任上海人邱老师家也曾看到。

    “ 吾何真长大了,这是你姥姥把你培养的好呀,像我们牛家人。”倾城这时坐下笑着说。

    吾何笑而不语。

    “你看看我写的字,我真是吃了文化少的亏了。”倾城拿起了一摞纸,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内容不搭的几行字。吾何也看过姨父杨莫涯写的字,他虽是初中毕业,写的字却工整饱满,有自己的老辣风格。

    “你一定要好好学习,没有文化,干不成大事,没有好工作。”倾城叮嘱着她的外甥。倾城的表达虽然差强人意,但是足够发自内心。吾何都听进去了。

    炉火经过调教变得活跃炙热,倾城给孩子褪去棉衣,合衣睡到了孩子旁边,炉火的红彤彤的光可以照见孩子的脸蛋。

    屋外不时地传来狗吠声,吾何知道那并不是行人经过,而是夜里活动的动物们惊扰到了黄狗。吾何想着明天一早得赶快回家,自己也并不喜欢在大姨家长呆,和弟妹们在一起玩耍更有乐趣,况且大姨家也没有电视观看,无聊枯燥。另外,过了年自己也要面对令他忐忑的中考了。

    新年的夜,初二的夜,三人沉沉睡去。

    每台柴油机的开始喧嚣预示着春天的到来,它们要先怒吼几声热热身,之后就要投入夏天无休止的转动,它们要把井水汲取到地面去浇灌棉田。六号井的机房旁换了一只新油桶伫立。

    新疆的夏天没有蝉的呱噪,也少有蚊子的烦扰,六号井土屋山墙厚实,房间丝丝凉意,中午午睡还必须要盖上厚实的棉被。

    看着长势喜人的棉田,苏忌来的心情不像往年,他高兴不起来,去年的棉田承包款连队没有按合同兑现,还没有拿到现金,恐怕等待的将是一场与连队的官司;另外还有一个坏消息:他刚接到自己二哥苏离曲的家书,这封信从河北农村寄出,说父亲病重,盼儿速归。

    忌来上一次回老家已经是四年前了,当时长子吾何还在老家,作为连队职工忌来享受了探亲假,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过玉门关,也到了六号井,忌来一家的收入有很大的改观,他当时是兴冲冲的在保定站下了火车,奔向生养自己的花岗村的。

    下了汽车,忌来拎着大包小包走下河堤,花岗村北头的苏家老房算是高宅大院,一棵高大的房前的香椿树他已经认定家离自己不远了。自己的爹娘和岳父岳母同在一个村落,妻子翻荷的家在村南头。

    “这不是忌来吗。”站立在狭窄街道两旁的村民发现了他。

    “从新疆回来的呀?”一老翁问道。

    “是,是,锁柱大爹,你挺好吧,看身子骨就不错。”忌来正阔步前行,停下脚步。锁柱这位街坊邻居是看忌来从小长大的。

    “佛海,佛海,忌来回来了。”几名老妪呼唤着忌来二哥苏离曲妻子的名字,并在前面主动引路,随后匆匆挤进了苏家的院子。

    还没顾上和自己的父亲聊些什么,忌来就开始要先回答完街坊邻居们的好奇和发问。问题会包括中苏边境的事端,忌来的妻子和孩子们,或是忌来大哥苏离歌家儿女的情况。之后村民们才好不容易纷纷离去,剩下了苏忌来一家人。

    月光洒进院子,忌来、父亲苏无常、二哥苏离曲一家人围坐在餐桌旁。如果这次探亲再早些,忌来猜想餐桌上一定会有香椿芽。

    “ 一路辛苦了。”无常看着儿子也是高兴。

    “这次回来得多待一阵儿吧,咱爹想你们呀。多久你们都不回家了呀。”嫂子佛海插话。“前年咱娘也走了,也不见你们一人回来。倒是几个侄子都回来了呢。”

    正夹菜的忌来放下筷子,停顿了一下。抬头望见高耸的香椿树和屋檐,脑海里禁不住浮现出自己爬梯上房采撷香椿芽,自己的母亲艾香在树下喊着“孩子,小心,小心!”的场景,那时候母亲还年轻,一双小脚。她从陈村嫁到苏家,忌来从小听到最多的就是父亲对母亲的训斥和责备,父亲每一次发火似乎都是母亲的错。

    当年离开故乡也是不得已,有一次忌来发烧,是母亲艾香拿着一个瓢去街坊邻居借白面才给他蒸了一个大馒头改善伙食,不离开这个村子真的要饿死。往事不堪回首,都是泪。大哥回到家要带他去新疆时,他毅然就决定了。

    “现在新疆那边正是忙碌的时候,棉田需要打理,翻荷忙于缝纫部,孩子们在家没人管我也不放心。”忌来道出实情,回应着嫂子。

    “我们理解,既然你要急着回,我也说明白了吧,这次你回来按村里规矩我们把家分了吧。大哥离歌生前留下过话儿,他就不参与分家了,你是老小,我们不能欺负你。我这十几年,自从嫁到苏家,伺候了婆婆又伺候公公,你们也替我想想,我也有孩子。”嫂子佛海似乎越说越激动,提高了声调,她的想法一下子倾倒到餐桌上了。

    佛海的三个孩子离开餐桌,二哥离曲默默无语扇着蒲扇,父亲无常起身拄着拐杖在院子慢慢踱起步来。

    忌来觉得意外,自己已经安家在塞外边陲,他是从来没想过和自己的二哥要去分家的。二哥和嫂子在家多侍奉爹娘,自己平日里也会经常寄钱回来给父亲,这样各有分工岂不挺好。大哥在新疆十年前病亡,后面母亲悲恸不久离世,他和二哥平日里没有纷争,刚才嫂子这番话刺耳,使得他彻底没了晚餐的胃口。

    “你倒是说两句呀,离曲。”嫂子佛海继续说。

    “忌来坐车也累了,今天就这样,先让他休息吧。”无常的一句话结束了餐桌上的对话。

    期望憧憬总是美好,忌来回到了故乡,旅途劳顿让他理不出什么头绪,在西屋他在土炕上睡去,父亲就在他旁边。

    第二天一早,忌来到了村南头看了翻荷的爸妈,问起儿子吾何,说早早地上学去了。

    忌来和老人们正在东屋攀谈,就听得院子里有人喊“叔叔,叔叔,我爹叫你过去。”

    门帘轻挑,溪边领一人进来,忌来看去,是二哥的长子大侄子空锁。

    “我爸叫你赶快到北头去,他还叫了老鼎大爹,说有要紧的事情。”空锁传递着父亲的吩咐。

    忌来知道要谈什么,他知道一定是昨晚嫂子谈及的分家的继续。

    “孩子,快坐下,坐一会儿。”岳母李潮说。“你看看,跑过来的吧?你看看,满头大汗,我去给你倒碗水。”

    忌来这时候腾得一下冒了火,心里想:我自己回来探家,屁股都没有坐稳,二哥非要催着我扯着分家,哥哥嫂子这样不善解人意的。

    忌来的性格是嫉恶如仇的,对朋友侠肝义胆,对自己和朋友做出的承诺从来是坚持要一定兑现。对于他和翻荷建立的家庭,忌来是勤勤恳恳,对生养的孩子们向来是严厉苛责。

    眼里不揉沙子,说到就不要食言——这是忌来人生的座右铭。忌来随大哥离歌到了新疆,当时还是单身的他有一次和五连的队友扳手劲,规则是输了的就要把自己的提箱送给对方,队友输了,忌来把对方提箱拿走并没有客气。后来没几年文革运动到来,忌来有自己的派别站队选择,他遭受到了毒打,行凶人正是当年输掉比赛的队友。

    “有什么事儿好好说呀,忌来。”岳母看着女婿脸上的怒气,她在忌来临出屋子时担心地嘱咐。

    侄子空锁在前面领路,叔叔忌来在后面跟着,他们并没有去村北头的苏家老房,而是进了坑塘高坡上的一户人家。

    坑塘里波光粼粼,四周槐树、梧桐树上的知了不知疲倦地鸣叫着,让人们知道它们绝对是夏日的主角,忌来小时候会随母亲在晚上逮知了猴(蝉的蛹),这些书梢吟唱的知了爬上树之前被孩子们捉住,扣在谷筛下面,第二天便是外婆饲养的鸡鸭的美餐了。夏日里孩子们也会把挂于树干的知了褪去的皮钩下,听大人们说可以入药。这些都是忌来儿时和伙伴们钟爱的游戏。坑塘边都是这位父亲满满的回忆:他和伙伴们摔跤,忌来臂力过人,赢多输少。他们还会用蓖麻叶包起土来做为投掷“敌人”的武器,当时的战斗场面壮观热闹。

    忌来经过的这洼坑塘的功用是蓄积夏日里村子里流淌的雨水,村大队后面决定在坑塘养鱼,还安排了专人看护。大队说是日后鱼儿捕捞后要分给每家每户,但村民的餐桌上自始至终并没有看到这道菜。

    忌来被领进的院子的主人姓高,在华岗村是极有威望的,高大爷家的子女们多在县城,省城做官,大队书记也会敬他三分。在周围村民低矮的房屋的衬托下,高家大院显得森严凛然。

    “来了呀,忌来,快坐下。”一位中年男子在堂屋的神像下起身相迎。

    忌来看去,是自己的堂叔老鼎,旁边坐的是主人高大爷和二哥离曲。老鼎的父亲弘毅和忌来的父亲无常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弟,弘毅在兄弟中排行老大,无常则排行老三。老鼎的妻子秀季正是忌来和翻荷的婚姻的撮合人。

    “你们好好谈,好好谈。”高大爷并没有多说话,起身离去。

    桌子上刚倒的三碗开水冒着热气,忌来看到二哥离曲铁青着脸,默默无语。

    “忌来,你离开老家久了,可能不清楚村里家里的规矩了,离曲今天邀请我来,就是大家商量一下这个家怎么分一下,这也是咱们苏家自己的事儿。”老鼎轻咳了一下,看兄弟俩不说话,又接续道。“目前初步的意见是这样:苏家老房子一套,老人无常,我叫哥,他呢同时需要赡养,你们兄弟二人抓个阄,得到房子的一方必须和老人同住尽到赡养老人的责任,没得到房子的一方呢,出钱作为赡养费给另一方就好,赡养费多少,我们现在就计算个数,你们两个没意见吧?”老鼎一口气说出。

    客厅里顿时气氛凝重,忌来首先打破了沉寂,他赌气说。忌来想分家的坚持应该是嫂子佛海的主意,中间人老鼎提出的任何建议便一概干脆答应。“老鼎叔,我没意见。”离曲也跟着点了头。

    赡养费很快算出需要支出一万六千元,老鼎问了大家意见,兄弟俩没有异议。

    抓阄的进行在老鼎叔的见证下马上出了结果。老鼎让忌来先抓阄,他抓到了房子,也就意味着父亲需要他来伺候赡养,二哥一家人要搬出老房。

    “今天之所以在这讨论分家的事儿,就是不想让你们哥俩儿的父亲听到,没想到这么顺利,接下来,离曲你就安排搬家吧,忌来,希望你和翻荷把老人的生活安顿好。”

    分家是华岗村是每户村民的传统,且村民的分家并不会像今天忌来和离歌哥俩儿进行的顺利,锱铢必较的家庭成员往往会因为老人的偏袒和儿女们的不团结破口开骂甚至大打出手。

    忌来和二哥的分家按照裁定开始执行,他也没办法及时和妻子商量,一封书信太慢,打电话在那个年代更是妄想。

    二哥和嫂子一家人原本住在苏家的老房,现在要被腾空搬离,他们计划搬到村西头的五爷爷家的一处空房,这位五爷爷按排行是无常的最小的弟弟,这处村西头的空房是五爷爷的儿子傻娃盖的,房子是用来日后给自己的儿子娶媳妇预备的婚房。

    “哥哥,嫂子,你们不用搬,你们还是住在老房子吧,我就是回来探个家,结果”忌来在老房里说。“你们搬家,坛坛罐罐的,多麻烦呀。”

    “那可不行,分家都已经抓阄了,这是天意,天意不可违呀。‘’嫂子佛海立即怼道。“咱爹就交给你了。”

    四年前的回家探亲,哥嫂的执意分家在忌来看来简直就是一个谜。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