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盒饭小说 > 其他小说 > 六号井 > 第5章 初中(一)

第5章 初中(一)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春天来了,阿拉套山下的麻黄、沙枣、沙棘、红柳又开始饥渴地吮吸着融化的雪水,新疆春天的脾气是暴躁的,它制造的洪水泛滥可以把团场的水库迅速灌饱填满,接续奔涌而来的天山雪水变得无处可走,于是咆哮奔腾一路到向东遁入艾比湖,在这里等着夏天骄阳的蒸腾和阿拉山口狂风的抽打肆虐。

    北疆的春天总是乍暖还寒,勃勃生机羞涩矜持,吞吞吐吐地表达,它不像巴蜀大地那样氤氲暖热,不似江南那样草长莺飞,不若华北平原上万物复苏,不及苏杭那样彩蝶翩飞。

    六号井的三月,天空还是像冬日一样披着蔚蓝色的衣裳,阳光刺眼,洁白的云朵悠闲地在天空中随性浮荡。忽然一阵欢呼声传来,吾何和弟妹从土屋向南边望去,三号井后面的旷野上,王崇光叔叔家的孩子们拿着线轴兴奋地奔跑着,他的妹妹芳芳和弟弟三子跟在后面尖叫着,全然不顾有可能被脚下的棉株根茬绊倒,一只只色彩斑斓的风筝在地面上凯子哥的牵引下,向着天空、向着更远方、朝着太阳、朝着云朵飞去。

    早起,井上和羊圈的孩子们照常要汇聚到去六连小学的田埂上,开始横穿春天的苜蓿地,是的,春天来了,压抑委屈了一个漫长冬天的苜蓿苗,从地里争相冒出生命的嫩芽,一丛一窝的绿四处聚拢。吾何的母亲说:嫩苜蓿是求之不得的天赐之物,营养高,连队是会派专人看护的,防止被人采掐偷吃。

    面对这一池一望无垠的春天的苜蓿绿,孩子们表达不出这是憧憬和希望,那是诗人们的想象罢了。吾何和孩子们知道,这里就是他们的摔跤场,这里是他们去六连小学的必经之路。他们知道,再过不久,天气越来越热,紫色的苜蓿花就会竞相开放,这时候花上便会引来彩蝶、蜜蜂,翩翩起舞,孩子们可以疯着在地里逮蝴蝶了。

    六号井的春天,吾何和男孩子们最喜欢遇到看到七号井杨野姿家的女儿蛮艳姐姐,她经过苜蓿地时,会小心弯腰摘下苜蓿花,给自己仔细地扎在发夹上、发髻上、耳鬓旁,她那婀娜的身姿,飘逸的长发,白皙的脸庞,带着酒窝的微笑呀,吾何一辈子也忘不了,她就是孩子们心中的春姑娘吧。吾何的妹妹新萝和一众女孩子们都会效仿蛮艳姐姐,她们会用心良苦地扎起一个个花环,然后傲娇地戴到头上。

    比吾何和孩子们更兴奋的应该是马伯伯羊圈的马儿牛儿们了,他们面对主人送上收割来的苜蓿,会欢快地晃头摇尾,这是它们的美味和大餐,就像吾何和弟弟过新年时候心心念念的炸虾片。

    苜蓿叶片的绿色变得深沉,等待它们的是牧民们收割的镰刀。吾何的个子长高,六月迎接他的初中升学选拔考试脚步越来越近。

    上个月,苏忌来早已经把六号井土屋窗子的木条拆去,把塑料布揭去,整理叠好来年封窗防寒再用。土屋后还有一窝窝的冰雪尚存,它们仍倔强地向春天示威,雪窝周围已经长出嫩草。

    推窗出去,泥土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漫漫严冬的积雪早已融化,土屋后的棉田变得湿漉漉的,家麻雀与树麻雀选择跳跃在棉田干燥的土块上,啄食着什么。一会儿它们不知道受了什么惊扰,一群忽地飞向天空,又齐刷刷地冲进土屋前的柳树林里去了。

    柳树林的景致也变化迅速,先是羞涩的嫩芽,春天升温迅速,柳林的颜色从灰色变成了浓绿,直到有了绿荫。夏日里,院子前的柳树绿荫下忌来会搬来一张圆桌,孩子们的吃饭用餐就在这里了。

    严格说来,冬天发往夏天的火车在“博州春天”这一站台停留时间很短:新疆几乎没有春天或者说这个季节稍停即走。春姑娘在阿拉套山和伊犁河谷之间会依次造访,八十九团的六月春天俨然已经是尾声,然而西边不远的赛里木湖冰雪还没有消融。

    吾何早已经脱去棉服,穿上了母亲翻荷做的白色衬衣,长裤则是蓝色。清晨早早出发,他的目的地是团部的中学考场。父亲忙于连队的工作没有时间送他,父亲又告诉儿子自行车让他骑走有被盗的风险,吾何也只有靠步行走完这五公里了。

    “你一个人来的呀?”团部中学的校园里,吾何的堂哥苏成岭脚踏一双白球鞋,着一身运动衣,他直接发问。

    中学教师苏成岭新年时带着自己的女朋友章遁到过自己家的,苏成岭叫吾何的父亲二叔。吾何的母亲经常在自己的孩子们面前夸赞这位侄子:成岭就是脑瓜好使,没费什么劲儿,就考进团部中学当上数学老师了。

    “是的。”吾何怯怯地回应。碰到堂哥成岭前,他正在好奇地看着双杠和单杠。看到堂哥这样问自己,心里更是打起鼓来,母亲每次说堂哥数学学得好的时候,吾何心里总是自卑的。

    成岭并没有给马上进入考场的吾何什么建议,他跃起抓住单杠拉伸了几下,换握,做了几个漂亮的腾身回环,回到地面,丢下吾何,便跑步回家了。

    成岭和大哥喜欢锻炼的,他们篮球打得好,他和大哥苏亦奇都是团部篮球队的,苏亦奇三分投的贼准。为了鼓励吾何三兄妹多一些体育锻炼,苏亦奇曾经给送给过吾何一只破篮球。六号井的小院子里,吾何经常邀请邻居的小伙伴们过来一起玩,没有篮筐,他们就把篮球当成足球踢,最后篮球的外包皮被踢烂,里面的内胆被接着踢,有一次,攻守双方踢得正酣,羊圈来的小伙伴马斜晖一脚把内胆踢飞,刚好碰上了尖锐的树枝,宣布了这只篮球寿终正寝。

    进入小升初的考场并不需要准考证,监考老师只问了进入考场吾何的名字,然后示意他找到一个空位坐下就是。

    考试科目就两科:数学和语文,一上午的考试随着中学电铃的响起结束了。不知怎的,吾何一听到电铃声音就觉得悦耳。要知道,六连小学的上课下课提醒是专门要安排一位值班的老师去敲响挂在木桩上的铁钟的。敲钟人有时候也会粗心大意,忘记了自己的工作。于是正上课的老师就会看看表说:可能又是忘记敲钟了,估计你们肚子都饿了,下课!

    小升初的考试上午就结束了,吾何随着人流走出了中学的后大门。

    “小吾!”,一声呼唤从远处传来。

    怎会有人呼唤自己的小名儿,这人肯定和自己熟悉喽。吾何心里琢磨。

    远望去,见三位少年每人骑一辆自行车过来,走到吾何跟前急急刹住,同样姿势,少年们用一只脚努力地支撑着地面……

    呼喊吾何的是五连的徐术狂,手上多擎着一根冰棍,其他两位是张清风、王皓月,清风长得细眉白皙,传承了湖南母亲的基因。皓月则黝黑高大,三个少年的父母分别来自于江苏,湖南和上海,在新疆安了家,生了根。徐术狂的爸爸徐旷达和吾何的父亲忌来是要好的朋友,忌来从五连搬到六号井之前里那个互相串门是常事,两家的孩子们几乎在一个锅里吃饭。

    “我不吃了,”面对术狂的大方慷慨,吾何不知为何,自己就拒绝了,其实他的内心是渴望吃到这支冰棍的,但他有着与生俱来的羞涩和胆怯,很难“大家闺秀”起来。

    术狂并没有执意劝吾何,随即大口嚼碎吞下右手正吃的冰棍,又咬住吾何拒绝不要的这根,双手扶住车把,脚蹬处双脚用力,一会儿便和其他两个小伙伴不见了踪影,他们向着五连方向去了。

    和术狂的谈话耽搁了吾何一阵儿,身后刚才喧闹的中学考场已经显得寂静,考生们早已经散去。

    好无聊,考试结束后到底要干点什么呢?吾何并没有提前计划要做些什么,他也不可能提前计划什么——口袋里没有零花钱,胯下也没有自行车。他脚步迟疑,慢腾腾地走着,的确不知道该到哪里去。

    去大妈家?不好,不太熟悉,堂哥们如果问起了自己刚结束的考试,该如何回答呢?吾何放弃了这个想法。

    去摊位上找忙碌的妈妈?也不好,妈妈肯定会催着他赶快回六号井,回到家就意味着干不完的农活。吾何心里盘算着。

    对,去团部的新华书店!虽然没有钱买书,也可以在那里读个痛快。吾何打定了主意。

    书店距离吾何走出的中学后门并不远,吾何朝东加快了脚步。连环画《三国演义》应该又新到几册了吧?吾何这样想。

    不一会儿,他已看到了左前方道路北侧方正威严的团部机关楼和楼后高耸矗立的电视信号塔,他知道,道路南侧再穿过一片枝叶繁茂的白蜡树林便会看到“新华书店”那张诱惑自己和弟弟的牌匾了。新华书店依次过去便是国营的照相馆,理发馆,缝纫部,综合商店了,布匹商店,这些店面一线排开。

    吾何看到新华书店门口好不热闹,“肯定是同学们都聚集到这里来了吧?”他心里猜疑。“怎么今天一个六连的同学都没看到呢,班长马子由也没碰到。”

    一溜小跑走到跟前,他觉得奇怪,怎么一辆毛驴车怎么会堵到了新华书店门口,书店却是大门紧闭,“今日盘点”四个楷体字优雅地写在牛皮纸上,吾何显然不知到“盘点”二字具体的意思,他想这两个字应该解释为闭馆不营业了吧。

    新华书店门口的喧闹来自于这辆装满甜瓜和葡萄的毛驴车,驴车的主人是一位慈祥的维吾尔族老大爷,驴车是他从十二连一路吆喝过来的。

    十二连是一个民族连队,民族职工有蒙古族、哈萨克族、维吾尔族、还有东乡族等民族聚居在此。对于这个连队,孩子们是望而却步的,那里的孩子臂力过人,顽皮凶悍,不小心就会遭到欺侮。然而,团部的孩子们却对于这位十二连的维吾尔族大爷却充满了好感和期待,一到六月末新疆的瓜果上市,他们就开始特别想看见这位“阿凡提”赶着毛驴车晃悠悠地到团部巴扎儿来。

    吾何在河北农村的时候也经常期望一位邻村的骑自行车的大爷的到来,大爷身材高大,骑一辆大号的自行车,吾何和村里的小伙伴们最喜欢的是大爷卖的糖葫芦和摔炮。摔炮和糖葫芦相比吗?当然更喜欢摔炮。那时候像今天一样,他和小伙伴们会把自行车围个里三层外三层。

    走近书店门口,吾何也挤进了簇拥的人群,好不容易站到了毛驴车车尾。

    维吾尔族大爷卖的甜瓜真是奇形怪状,橙黄沙甜的瓜瓤散发着诱人的甜香,车上还有两小堆晶莹的葡萄铺在图案鲜丽的毯子上。嗡嗡的蜜蜂自任它们飞舞,大爷绝不会去驱逐拍打,顽皮的孩子们偷偷拧下几粒葡萄塞进嘴里,大爷也是故意视而不见,始终笑呵呵地,嘴里面咕哝着吾何听不懂的新疆话。小毛驴也很温顺,时不时地抖一下长耳朵,伸着脖子有滋有味地咀嚼着地上给喂的干草。

    团部的大人们看到自己的孩子嘴馋,纷纷过来买了大爷的甜瓜和葡萄,牵起孩子的手各自回家了。连队的孩子们仍然围成一圈,只看不买。

    不一会儿,下班的大人们也围了过来,甜瓜和葡萄装进自己随身带的编织提篮。

    “马奶子葡萄,考吾恩,不甜不要钱,不甜不要钱啊。”老人边吆喝叫卖边盯看着秤杆上的称星,这时候驴车车厢的毯子上就慢慢隆起了一小堆钞票,驴车上的瓜果很快被抢购一空。

    车厢的毯子上留下了一层熟透抖落的葡萄粒,在六月的阳光下显得晶莹剔透。吾何发现大爷的驴车车厢和河北农村的马拉车车厢形状有着很大的不一样:河北的方正垂直,车厢左右边缘凸起可视作座位来坐人。大爷的这架驴车的车厢则是倒梯形。

    “过来,给你们每人一份吧,甜得很。”今天这么早收工,大爷笑眯眯地招呼围在驴车前不愿离去的孩子们。他的一双大手将葡萄粒铲起,孩子们的一双双小手撑起接住,笑容挂在了他们稚气的脸上。

    葡萄一定会让孩子们魂牵梦绕,现在含在他们嘴里不愿急忙吞咽的葡萄叫做马奶子,其名字的由来因其状如马奶而得名,成熟的果实外形呈现圆柱状,马奶子甘甜多汁,口感脆嫩,虽然有籽粒但是不大,它很适合鲜食,却不好运输和储存,也不适合酿酒和晒干;另外,到了秋天,孩子们在驴车旁一粒粒吃下的便是另外一个品种了——木纳格葡萄,木纳格也叫冬葡萄,属于晚熟的品种,耐储存,手感硬,糖度高,酸甜可口,风味极佳,最鲜食葡萄排行榜中木纳格葡萄占据着一席之位。吾何长大到了南疆才知道,阿图什地区出产的木纳格葡萄才最为珍贵,质量也属上乘。

    维吾尔族大爷的驴车上只会卖这两种葡萄的,孩子们吃下的时候不会洗濯,同时会连果皮一同吃下,葡萄籽都不会吐出。

    吃完一捧葡萄粒的吾何走出新华书店门前的白蜡树树荫,他感到一身灼热,六月的阳光照在身上,地上的影子变得粗短臃肿,肚子里咕咕噜噜,他觉得好饿。

    “吾何!考试早就考完了吧,你怎么还在团部浪荡着不回家!?”吾何回头一看,原来是姨父杨莫涯。

    少年吾何四年级随父亲来新疆博州时,就被这位上海的姨父俘获了心,吾何觉得他对自己一直是那么的好。

    “”大白葫芦,大白葫芦!“”姨父莫涯第一次见到吾何时候这样喊他。吾何的确遗传了母亲的基因,孩童时皮肤白的刺眼。姨父带着小吾何直接去了团部大商店,挑选了一只最豪华的文具盒送给了吾何,还说“我从上海还要给你寄一些大白兔奶糖来,新疆都没有的,嘿嘿。”至于如何努力地学习,姨父并没有多余的提醒和嘱咐,吾何和姨父在一起是轻松的。成绩不佳的吾何不敢用这只高档的铅笔盒,回去放到衣柜,偶尔翻出来看看又放回去。

    杨莫涯搬过两次家,开始是住在水草丰沛的十一连,后来调动到了二连,后面又到了九号井,他回家是要经过六号井吾何家的。

    “我还是喜欢十一连呀,有很多吃不完的鱼,冬天还可以套野兔子。”姨父说着上海腔调的普通话,打开了话题。“你不知道,你那时候还没有到新疆,有一次我在水塘抓鱼,我把你弟弟君稀放到一个大锅里,往水池里一推,结果把他给吓哭了,哈哈哈,真胆小。”

    杨莫涯说的十一连位于八十九团的东边不远,临近团场九十团,这里的职工多住地窝子,吾何帮同学家干活也曾经去过一次,当时没有觉得这里有多么艰苦,和河北农村的高宅大院相比,这里的风貌倒是另一番景象。

    十七岁上海杨浦区的杨莫涯到新疆支边,居住生活的第一站就是这里。连杨莫涯都不相信,这里居然可以种水稻,稻米入口香糯,十一连被美其名曰为八十九团的“鱼米之乡”。能吃上米饭,加上上海的哥哥姐姐们多有惦记,书信不断,包裹常寄,莫涯也就“乐不思沪”逐渐淡忘了上海,不太想家了。

    春末的十一连应该是更美的:到了这里不会有任何的视觉障碍,因为所有的民宅都挖掘潜藏于地下,连队的办公室也会在地窝子里,只是比连队职工的住宅面积大得多。

    站在十一连入口西面的高坡放眼望去,博乐河的支流像五根手指一样将这里轻轻抚弄,让十一连全域成了水汪汪的一大片湿地。有水世界就变得灵动,紧贴弯弯曲曲的小溪两侧是低矮郁郁葱葱的灌木,灌木外侧则是野蛮生长的芦苇带,再向外扩展去,职工们赤脚在稻田里忙碌地插着秧苗。小溪里一两只水老鼠(水獭)露出头来,折又钻进水里,溅起一片水花,看水面,它们应该是游向小溪的更深处了。灌木枝头和树荫下正在秀恩爱的一对野鸭“嘎嘎嘎”地鸣叫起来。这里曾经是杨莫涯的天堂。

    莫涯年龄渐大,有人开始提亲,媒人是团部大商店工作的上海人沈姐,她给莫涯介绍的对象正是吾何的大姨,翻荷的妹妹倾城。

    说到倾城,当时妙龄二十岁,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美人。她的脸型比姐姐更窄瘦一些,标准的瓜子脸,肤色白皙,身材婀娜挺拔,姐姐认为她匹配莫涯可以说是绰绰有余了。可惜的是她受教育程度不太高,倾城凭借自己的坚忍努力认识了不少字。看气质,很多人会误解倾城是一位有才气的知性女子,她刚从河北农村投奔姐姐初到新疆时,团部小学的校长邓校长就曾经找到倾城,问倾城是有意愿当一名小学教师,可是一经交流,就没有然后和下文了。

    莫涯和倾城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团部沈姐的家里,姐姐翻荷陪着妹妹过去,翻荷第一眼看到莫涯,给他的打分是不及格的:莫涯座位上抖着脚,眼神游移。这可让姐姐开始了忐忑。好在莫涯嘴甜,一个一个“姐”给翻荷叫着(其实当时发音是jia),还承诺以后一定要带倾城到上海见世面,给她美好的生活。沈姐也在旁边撺掇撮合,“你家就是河北农村的一个姑娘吗,我家莫涯呀,大上海的,还配不上你家妹妹呀!”

    第一次的见面,没有恋爱经验的莫涯见到了美人倾城,感觉谈话热烈持久就认为有了胜算,骑着自行车借着月色赶回十一连。莫涯的亢奋驱动得自行车飞快,他一头撞到了一辆拉干草的牛车上。

    “吾何,当年你姨父呀,有意思,和我追尾了,我问他,没事吧,他起身骑上自行车就跑了。”吾何的邻居羊圈的马帆腹叔叔经常提起这一段,呵呵地笑着……

    爱情的力量到底有多大呢?吾何当时想。

    “您表妹明年我就从上海把她接回来了,该上学了,放在上海她大伯家也不方便。”姨父说的表妹杨聆睫是他和倾城的长女,从小和吾何一样就被送回了老家,已经六岁了,到了上小学的年龄。

    莫涯还有一个小儿子明明,着实顽皮可爱。生下这个儿子时,吾何的母亲就建议他们调动下工作,十一连主要种水稻,没有可观的收入。不如调到二连,包一块棉花地总比呆在十一连强得多,孩子都大了,花销也大,应该好好规划一下了。倾城夫妇二人听了姐姐的建议,姐姐也从中帮助斡旋走动,直到辗转又从二连调动到了九号井。

    莫涯对于自己的妻子爱之切切,对朋友也是侠胆义肠。说到这位上海青年莫涯,似乎什么都会,上海莫非是他这些技能的启蒙之地?游泳、乒乓球、台球可以说是专业级的;扑克和各种棋类都谙熟,尤其是象棋和打牌;沪菜随便就可以烹调,不用找人打下手,一会儿就可以摆一桌子,像模像样。吾何家每逢招待请客的时候,父亲就会说“找你姨父过来。”

    吾何第一次知道了上海本帮菜和这些菜肴名字:八宝鸭、水晶虾仁、白斩鸡、醉蟹醉虾、蛋皮饺子。至于血光四射的牲畜屠宰他也会,好厉害的莫涯。

    莫涯的酒量不大,每次帮忙做完饭,上桌会陪客人们喝几杯,刚过的这个虎年新年吾何就看到了姨父眼睛里血丝遍布,眼球鼓起,呕吐不止。姨父喊他给自己赶快取杯热水来。尽管如此,吾何和弟妹从完内心很佩服他的姨父,他总能给吾何兄妹们带来欢愉。有一次在六号井吃完饭,姨父把写字台当作乒乓球案和大家开始较量,吾何兄妹三人轮番上阵,结果莫涯的接球总是能落在对手的桌面上。

    可是,吾何的母亲对于莫涯的为人义气是担心的。莫涯交往甚广,十一连时候他让小儿子认了一个牌友当了干爹。牌桌上牌友和其他人起了纠纷,发展成群殴,牌友干爹当场被刺死毙命。派出所办案多次造访莫涯家,与此事并没有干系的莫涯被反复盘问笔录,妻子倾城战战兢兢,一直埋怨丈夫交友不慎。这也是他们调离十一连的原因之一。

    “莫涯呀,你什么都好,记住呀,误交损友四个字一定要记住呀!”倾城的姐姐不止一次这样提醒莫涯。

    “姐姐,晓的喽。”莫涯每次听到会这样回应,似乎已经听进去了建议。

    坐在莫涯自行车后座的吾何盯着回六号井的路面,时而有四脚蛇(野壁虎)窜过,莫涯的自行车都可以巧妙地躲避。四脚蛇急匆匆地爬进了路边的灌溉渠了,渠道边一丛丛苦豆子的白花开得热烈,招惹得黑老窝子(一种体型较大的新疆野生黑蜜蜂,孩子们比较怕)和马蜂急切地奔过来,贪婪地一头扎进花蕊。为了防止流水渗漏流失,渠道里早就铺就了厚厚的农用黑塑料布,几只农药空瓶漂浮在灌溉渠的水流上,偶尔有几只调皮的蝴蝶和蜻蜓停落在上面又飞起。

    土路两侧的棉株正如饥似渴等待毛渠里来的水流,一株株棉苗就像嗷嗷待哺的婴儿张着小嘴吸吮,他们在春末夏初的艳阳下不久就会迅速长高身体,接续换上粉白相间艳丽的服装。

    春天开始起,棉田的主人们会一直呵护,关怀着他们,包括土地耕耘之后的选种、播种、铺膜、灌溉、定苗、除草、施肥、喷药、打顶一直到盛夏。棉株们绝不会辜负勤劳人们的期望,艳丽褪去,沉甸甸的棉桃就会挂于棉株枝头。每口井的主人和连队职工在意的是谁家的棉株挂得棉桃最多,因为这预示着今年的秋天棉田是否丰产。

    寒潮大风和冰雹鲜有侵袭6号井,去年困扰吾何父亲的是虫害红蜘蛛,不过经验老道的苏忌来还是管理得法,年终棉田打理仍是连队冠军。

    收入说了算,老苏已经成了远近闻名的“万元户”,去年底的颁发的“屯垦能手”奖状就挂在了六号井的土屋内,旁边是女儿新萝密密麻麻的奖状。

    杨莫涯带着吾何并没有径直回家,他今天是要找吾何的父亲苏忌来讨教棉田管理经验的。

    “姐夫,姐夫。”杨莫涯驮着吾何的自行车骑进了土屋的院子。

    土屋的方桌上,忌来递来一碗刚烧开的热水,指甲盖上还挂着油渍。“柴油机总是故障,可能明年井上就要统一拉高压线了,泵水要换成电动得了。隔三岔五,还要到连队去拉柴油,吾何和弟弟长大了,他们可以帮上忙了。”

    “要是换成电的了,就不用这么麻烦了。”莫涯说。吾何在他的旁边正吃着一碗剩面条,也在听父亲和姨父的谈话。

    “今年我九号井种的打瓜,去年我那片荒地种的棉花,产量太低,收成并不好,土地碱大,没有弄好。”莫涯说。

    莫涯说的打瓜又名籽瓜,是属于葫芦科的一年生草本植物,它长得和西瓜基本上是一模一样,瓜是圆形的,表皮是浅绿色的,并且还有花条纹,但是个头要比西瓜小一点,一般单个瓜重2-3公斤,不懂的人很难把它们分辨出来。所以种植打瓜就要防止有人进瓜田盗毁,因为瓜瓤发酸发馊,盗瓜人有可能一气之下砸烂很多打瓜。

    打瓜和西瓜很是相似,它和西瓜是近亲,是属于西瓜分支品种。打瓜原产自非洲西南部卡拉哈迪沙漠中,在唐代经丝绸之路才传入我国,主要在中国西北地区大量种植,是属于当地一种具有特色的农产品,甘肃所产的西瓜子在我国就相当有名气,每年都有上万吨的大板黑瓜子从兰州销往海外市场。

    “莫涯,可以的,打瓜适应性很强,荒地里也能生长,产量也很高,一开始也不要期望太高,你有自己的井吗,水又不要钱,先种上几年打瓜,把荒地变成熟地,再种棉花也不迟。”忌来说。“今年打瓜子的收购价格还是可以的,就按照每100公斤瓜平均出子约为3公斤,每亩产西瓜子大约50-75公斤,你是荒地,亩产保守给你算3000公斤一亩,除了成本还是合算的。”

    莫涯点点头,“那盐碱地有什么好办法改善呢?”他继续问忌来。

    “盐碱地改良的确是一个难题,现在只有用大水漫灌来洗盐。不如这样,你把你的二十亩地一半种上油葵或者苜蓿,这些家伙都是耐盐碱的农作物。”忌来说。

    “是,我那边有个河南盲流老于整了50亩地,种的都是油葵,没等收割,就把地给犁了,油葵翻下去当了有机肥。”莫涯应道。“我就播点苜蓿吧。”

    “种打瓜,可以养上一两头牛,它们喜欢吃打瓜瓤子,你要是种苜蓿,冬天牲口的饲料也就有了。”忌来补充道。

    莫涯站起身,满意挂在脸上。“姐夫,你又在写诗呀?”他看到了笔记本上苏忌来写的一首七律。

    “是呀,你看看,给我提些意见。”忌来来了兴致。

    忌来自幼长在农村,家里虽不说书香门第,但是接触到红楼三国或《三言两拍》等还是容易。毛宗岗点评的《三国演义》是家中老爷爷传下来的古书,也是忌来父亲的案头书。耳濡目染,家风熏陶,忌来自幼就能把其中的片段背的滚瓜烂熟,对于诗词歌赋,他尤其喜欢毛泽东主席的作品。

    九号井提供的服务就是给农田的承包人卖井水,井水主要用来灌溉,所以苏忌来要记住每一个职工的用水时长,每次承包人对账时,看到忌来笔记本的记录,就啧啧赞许:老苏呀,你的字写的太漂亮了,让我练三年也赶不上你呀。老苏则是笑而不语。

    苍劲有力可以用来形容苏忌来的字体风格和功力。父亲的有力气给了女儿新萝安全感,父亲的有力气也可以让揉出的馒头劲道好吃,父亲的有力气也曾让缺少燃料的冬季苏家土屋里温暖如夏。

    ………………

    2023年3月7号,中午十二点,陈高烛的办公室里,吾何特地到厦门来拜访好友高烛,吾何翻看着手机,小小的手机里面,吾何没想到还可以看到当年看过的《敌营十八年》,还可以后看到梁小龙的《陈真》。

    也是小小的屏幕,14寸黑白电视机是放在河北农村大队院子里拖拉机的拖斗上的,这个魔盒前面至少围了有几百人。这是吾何小学二年级在河北农村花岗时的情景,电视天线撑起耸入云霄,天线支杆从河堤上砍下的的两棵杨树用钢丝绑定接起来的。吾何和小伙伴们看的惊奇,只知道是接收电视信号的,没想到要立起来这么高。

    “老师来了呀,整整五年不见?”王若谷悄然进了高烛的办公室,若谷虽是单位分管日常工作的副局长,但现在警员们当面都称呼他王局了。

    “三八节给员工放假半天,”王局边给秘书电话吩咐着边走进高烛的办公室。

    “和老婆怎么过呀?”王局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坐下,给每人扔过去一根金桥。

    “开始喜欢抽细支了,我抽不来,我还是抽我的牡丹,受吾何的影响。”高烛把王局扔过来的香烟摁住,香烟差点儿就滚落到桌下。

    “你还是很钟情这个老牌子呀,牡丹也不错,我说过牡丹号称&39;小中华&39;呢……”王局弹了弹烟灰,右手看到了手机上昵称“婕妤”来的语音信息。

    他显然希望赶快知道语音消息的内容,来不及听高烛给他回应,说了句“领导找我!吾何,你们在。”便急匆匆地走出了办公室,

    若谷耳朵贴到了手机屏幕上,音量虽然调低,仍可以听到娇滴滴的声音在说“老公,想你了!”。

    他可以看到高烛公司的女员工收到的几束玫瑰花已经摆放在了工位上,他也可以听到男下属们在讨论着要给恋人或妻子在今天如何表示,他也开始思考着不如就像去年一样吧,准备两份礼物:一份是送给自己的妻子,另一份是要送给楚婕妤,这个女人给了他说不尽的温存和安慰,尤其是每次和自己的妻子吵架之后。单位给女员工们放假半天,也许上午她们都已经心猿意马了。

    说起王局和妻子上次吵架,已经是疫情发生三年前那个三八妇女节的事儿了:2019年的三月妻子收到了王处送的礼物——一束鲜艳的玫瑰花,他陪妻子又看了《少年的你》,电影院走出来后妻子主动说要给王局配一副新眼镜,今天也要送给丈夫一份礼物,王局却随口说了一句:不用,看那么清楚干啥?就因为这句话二人就吵了起来,从那以后二人的战斗形式便是冷战了。

    他和妻子于金鑫原来在成都是高中同学,两人曾在劲捷成都分校补过课,他们的英语授课老师当时就是苏吾何。劲捷教育集团此处暂且不表,后文书中自然详说。

    他和妻子在学校话剧社排练《麦琪的礼物》时相识,就因为这个“邀约不如巧遇”,二人有了好感,高考前专门跑了一趟普陀寺许愿,相约要考到厦门大学,果然灵验如愿,二人欢天喜地,一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就早早地登上了东去的列车去还愿。

    妻子金鑫的名字像极了男孩子的名字,是爷爷找的先生取的,先生说于家这个小女孩命中缺金的,女儿若是用了这个名字,便是四方来金了,金鑫的父亲听了先生的建议。于家对千金的这份寄托是虔诚的。所以听说孩子们去香火极盛的普陀寺去还愿,欣然答应。当时年轻的若谷被叫做王若谷同学,拗不过任性的女朋友的痴痴信仰和央求,就一道提前来了厦门。

    大学的四年,二人眼里满满的都是对方,校园里牵手徜徉时让同学们侧目和羡慕,毕业前又双双被各自的院系推荐保送了研究生,学业上可谓是顺风顺水。

    二人的七年大学时光告一段落说起来都已经是2003年的事了。金鑫记得很清楚毕业那一年的春天,sars突发,男朋友忙前跑后给她打饭送药……

    时光荏苒,二人在厦门毕业,分配到厦门工作,后来在这里安了家。现在王同学已经被人称呼王副局长了,他多次受邀回成都母校去做讲座,他和金鑫的大儿子在白鹭一中正上高三,已经六个月不见了。

    若谷记得清楚,与妻子没有谋面的日子也过去了三个月,上次见面是过年的时候,在老字号鹭洲酒店预定的年夜饭已经没有了之前的热闹欢愉,儿子子路和女儿子由都是缺席的,孩子的爷爷奶奶聚到一起似乎也看出了什么端倪,四个人在餐桌上都默默无语。

    他和妻子过年前就已经约定,儿子高考一结束就将这段岌岌可危的婚姻给实施“安乐死”。二人一直冷战着。

    “送给妻子一束鲜花就好,还是买件春天的衣服呢?”王局暗忖。“婕妤我是喜欢的:每次送给她礼物,都会婉拒,拿了礼物脸上都是欣欣然。我仕途上平步青云,她平日里帮的我更多,这应该是认识她以来送给我最好的礼物了。”

    厦门市鼓浪屿上的一栋小别墅是王若谷安放百宝箱的所在,百宝箱就是仅他一人知道密码的那只精致保险柜。里面有不多的美金,更多的是别人托他办事送来的金银细软和美金。

    保险柜后面的暗室打开,有很多的墨宝名画,他也无法鉴别作品是真迹还是赝品。别墅有一间卧室则是堆成小山似的世界大牌,最多的就是化妆品和名牌包了。

    这栋别墅俨然是王局的礼品仓库了,这里婕妤也不曾被王局带上来过,适逢节日或婕妤的生日,王局便前几天的的晚上坐轮渡来到别墅,进了房间随手抽一件送了出去作为礼物,婕妤便会开心欢喜许久。

    “三八节送给婕妤一枚非洲钻石吧?”王局心里想,但是心里又开始忐忑。“女人们莫非都是传播信息的动物?婕妤吗,也不例外,喜欢在闺蜜前得瑟显摆,这样?……送给她的礼物岂不是给我要带来危险。”他犹豫踌躇起来。

    “一件礼物未必能锁住婕妤的芳心,让一份男女的钟情保鲜,但是?……节日里若是无所表示,婕妤又会嗔怪我不浪漫了……”,王局内心这样独白。“感情有时候需要用克拉来标清楚刻度的。”

    又上了去鼓浪屿的轮渡,远处矗立的郑和雕像今晚看去这样威风凛然,海面上此起彼伏的轮船汽笛声又像是他率领的兵士们在呐喊……

    他匆匆进了别墅,推开厚重的房门,湿热的晚风撩起窗帘,飒飒作响, “自己上次来没有关窗吗?”王局想。

    开了灯,他发现房屋里一片狼藉,顿时慌了神,他径直走向冰箱,最下面的保鲜盒里还放着一沓湿漉漉的人民币。

    再奔向小卧室,……,似乎有人已经拿走了礼物。“莫非进了贼?”王局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坐在床边,点燃了一支烟。

    客厅的门这时突然被打开,听得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向小卧室逼近,几个便装男子已经站到了王局的面前,严肃地命令他“王若谷同志,起来!”

    ………………

    王若谷被调查的消息迅速在机关大院里传开,于是忙碌的工作又多了一项内容:反腐败斗争的学习。

    “反腐败斗争是关系民心这个最大的政治,是一场输不起也决不能输的重大政治斗争。大家一定要加深对新形势下党风廉政建设和反腐败斗争的认识,提高一体推进不敢腐、不能腐、不想腐能力和水平!”市公安局纪检委书记廖方针在召开的会议上强调。

    若谷平日里为人慷慨大方,高烛知道他和妻子金鑫是有些矛盾,但锒铛入狱这件事绝对出乎他的意料的。

    若谷的母亲清明节前给高烛来了电话,说到了自己的儿子是咎由自取,他要对自己的过失负责。电话中,她又委托了陈高烛一件事,就是若谷正在上初中的小女儿子由希望他能照顾一下,自己的儿媳不好意思给她来电话说这事儿,孩子再没有人管就学业荒废了。好心的高烛就答应了下来。

    “初中,89团的初中,自己当时又是那么的懵懂无知。”高烛忍不住遐思,金鑫母子真的令人同情。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