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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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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年能让一个人记得深刻,不因为是当年当时条件的优渥,也有可能是当时难以言表的委屈和心酸。过去的新年,一两个朴素的条件就可以支撑新年该有的氛围,而正是过去的这一两个条件才变得历久弥新,有诗为证:

    过年

    浪漫的不是海和沙

    是你和她

    过年

    孤独的不是晚风和夜灯

    是她依恋着他

    过年

    喜悦的不是收到一件礼物

    是见到亲人的一刹那

    …………

    过年

    悲伤的不是旅途天黑路滑

    是没有一个能回的家

    过年

    聚拢的不是桌上的美酒佳肴

    是双亲的莹莹泪花

    …………

    过年

    感恩的不是阳光不燥

    是父母都在的一个家

    过年

    ……不是……

    是……

    土屋前的院子里,邻居老马家的两三只羊正在偷食洒在地面上给鸡群吃的饲料,老苏正在煤堆旁边敲打着煤块儿,看到跑到院子里的羊,手中的榔头忽地掷出,羊儿咩咩地惊叫着跑开,鸡群也扑楞楞飞散开,不一会儿,又合拢来啄食。

    老苏端着煤炭进了土屋,热了昨晚的剩菜土豆丝和馒头,又给等会儿起床的孩子们炒了鸡蛋和粉条白菜,锅里添了水,炉火的余温热上了饭菜。

    老苏今天的安排很简单,要到小学去拿孩子们的期末成绩单,然后拐到团部去把妻子翻荷购买的年货取回。

    吾何应该知道父亲今天新年前的安排,听着屋外的响动,起床赶紧穿好了棉衣棉裤,弟弟妹妹还在酣睡。

    吾何的心情并不是太好,并不是因为昨天没保护好妹妹父亲给自己和弟弟的惩罚,而是来自于期末考试他的分数就要揭晓,成绩单上班主任用红笔标注的不及格一定会让他避免不了另一场来自于父亲的苛责。

    “你记着看看院子,不要让它们再跑过来吃我们家的干草……锅里还有热着的饭菜”。叮铃一声老苏骑着自行车朝六连方向去了,黑猫多米跟出了一小段路,看主人渐渐远去,于是放弃,然后折回,吾何想着多米要进屋的,可是多米倏的一声突然窜入棉杆垛可能捕老鼠去了……

    吾何想今天妈妈是不可能回六号井的,每年过年等到三十当晚她才能赶回家,而且回来的好晚好晚,年年如此,顾客们都要等着试穿新年的衣服。

    但妈妈再忙是不会忘记给兄妹三个每人做上一套新衣的。

    院子里并没有邻居的羊儿牛儿们侵入,吾何环着土屋转了一圈,向屋后望去,可以看到邻居羊圈的护羊犬曼思儿领着自己的儿子在大雪覆盖的棉田里四处游逛,不停地嗅着,啃食主人家里炖肉扔掉的羊骨……

    进了土屋,吾何把炉灰用铁簸箕和小煤铲小心翼翼地收好,害怕扬起灰来。他一手挑开棉门帘,准备去屋外倒垃圾,忽然一阵寒风吹来,簸箕里的炉灰扑到吾何身上,染脏了他的前胸!

    “妈的,妖风!”吾何愤愤地骂道,拍打着自己的上衣。

    并没有换衣服,折回土屋,走到柳条筐前蹲坐下,吾何剥起了棉桃,剥出的棉瓣经温暖的火墙烘烤就会慢慢绽放,这算是老苏家寒冬前从棉田抢回的劳动果实,初雪之前,老苏就让孩子们把棉桃揪下收回了家中。

    吾何这样替大人分担,多干点家务,想的是等一会儿父亲把成绩单带回,自己的不及格没有悬念,好好表现,总可以将功补过,得到父亲理解吧。

    现在又可以看到吾何坐在了矮凳上,玉米堆旁他忙碌着挌着苞米棒子,玉米粒粉碎经过烫水冲拌就是鸡群最好的饲料……

    “哥,嘻嘻,你好勤快呀?”

    弟弟君稀从里屋走出来。

    “妹妹也起来了……哈哈,我要烤玉米吃,说不定可以做出爆米花。”

    弟弟并没有吃父亲做好的早饭的意思,拿了两个干玉米,返回到了里屋的铁炉旁。

    “我饿了,哥,有早饭吧?”新萝被二哥鼓捣炉火掀去炉盖的声音吵醒。

    她出了卧室,对吾何和二哥一起喊道:“爸要是在,你们绝对不敢在炉子上烤玉米!”

    “好妹妹,不要告状啊,我烤好了给你吃。嘻嘻……”。

    君稀在炉火边暂时停下了吹口哨。

    君稀是爱吹口哨的,捡棉花时候要吹,用自家的火炉烤羊肉串时也会吹,虽然挨打时口哨声有片刻的消失,但不需要过很长时间,又会听到他吹《万里长城永不倒》了。君稀烤羊肉时,乌烟瘴气的房间里更会传来不绝于耳、不耐其烦的口哨声。

    …………

    “你快洗洗嘴巴撒!”新萝提醒二哥,“爸爸回来要看到你的嘴巴那么黑,你肯定遭殃。”

    话音未落,窗外就听到了熟悉的自行车的振铃声和沙沙声。

    “爸爸回来了,爸回来啦”,新萝拽着二哥兴奋地冲出了土屋,君稀急急忙忙擦干净吃烤玉米染黑的嘴巴。

    吾何并没有离开玉米堆。

    父亲满载而归,自行车后座上垂下两个沉甸甸的尿素袋,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两个大布兜,鼓鼓囊囊的。

    老苏解开细铁丝扎口,吾何也走出土屋来帮忙,父亲清点着年货:四盒虾片,一板冻带鱼,两袋糖果,一袋葡萄干……布兜里装的是花生瓜子。

    “都是好吃的,哥。”新萝蹲下身子看着糖果。

    “没有买鞭炮呀?”君稀有点遗憾地嘟囔。

    “买个屁呀,”父亲从布兜里取出皮筋箍紧的一副对联,展开说道。

    “新疆的鞭炮哪能和河北的二踢脚比呀,以后有机会了,我一定带你们到老家柳潭集上去看一看。那叫一个带劲儿。”

    老苏口中的柳潭村是老苏的出生地花岗紧邻的一个村,临近新年,按照周边村民赶集顺序,柳潭的集市刚好会轮到大年三十前的腊月二十五,年根前也就这么一个可赶的集了,所以规模比平日要大得多,堪比县上的庙会。年货琳琅满目暂且不说,安排在集市外围卖鞭炮的商贩们是最吸引男人和孩子们的了。

    “看我家的,我放一挂,你们先听听响儿,不焦不要钱!”一个中年人站在马车尾部叫卖,身下是他家的“军火库”,马在低头啮食着干草。

    “我家擀的鞭炮呀,初一早起儿你放,保证你们全村都能听到我家鞭炮的响声!”另一商贩点燃了一挂鞭,声音震耳欲聋,那商贩不惧严寒,自己脱光了上衣,棉袄裹在腰间。

    吾何是跟着二舅到过柳潭集的,见过集市上的阵势。然而二舅是只会买上一挂外加一捆二踢脚了事。对于吾何来说,心心念念属于自己的新年礼物鞭炮往往缺席,过年没有自己专属的鞭炮在玩伴中是抬不起头的,哎,更别说有什么人给他压岁钱了。

    初一早起,吾何最大的愿望就是到邻居家去捡没有炸响的鞭炮。夜色尚黑,他并没有恐惧出门,平日里,村里的老人们爱讲鬼怪故事:茅子(厕所)里会有小白人,磨坊会有油灯鬼冒出,小白人还会擎举着纺车但是初一清早的吾何没有怕,鞭炮是最大的诱惑,他穿着小姨泛晓的棉猴径直跑到了淘气儿姥爷家。

    第一站的淘气姥爷家往往会很幸运,姥爷院子的枣树下,鞭炮的纸屑里吾何碰到了带捻儿的一两只,不带捻儿的五六只,赶快塞入深深的棉猴外兜,遂跑到下一家的枣树下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按乡俗再勤快的人家也不会在初一这一天扫去地上鞭炮的纸屑,但是吾何深知:如果去晚了,那就只有纸屑了 ,因为村里面多数孩子们的战利品都是从一堆堆爆碎的纸屑中获得。

    村南头有一个叫小民的孩子让吾何和玩伴们羡慕,小民的父亲在保定工作,会给他带回机器鞭(不是手工擀制的)。

    那又怎样?小民虽然装备充足,但是孩子们会拒绝他加入战果比拼,一致认为小民不劳而获。

    孩子们战果的比拼内容会是把没有燃炸的鞭炮中间折断,露出火药,点燃“对攻”。依据火力看哪一方败下阵来,调皮捣蛋的孩子们不小心会让灼热喷出的火焰烧到手指,仍然不会罢休,把鞭炮插到瓶子里、粪便里、泥巴里,或点燃后迅速扔向空中,或者测试鞭炮爆鸣时是否可以把一块瓦片掀翻。

    这样的比拼到中午前都不会结束,直到大人们吆喝着他们的名字回家吃饭才肯做罢,吾何也听到了外婆呼唤“小吾”,那是吾何的小名,玩兴未消的吾何此时才肯离开伙伴们,地上是正午太阳照下一路跟着他回家的自己短粗的影子。

    “爸爸,你一定要带我回老家去看看柳潭集的鞭炮!”弟弟的双手搭在餐桌桌沿儿,期望的看着父亲。

    老苏没有回应,这时表情严肃地拿出了兄妹三人的期末考试成绩单,每门成绩和班主任评语都记录在六连小学发给他们的【学生手册】小本上的。

    “新萝考得不错,等会儿我贴对联时把你的奖状也贴到墙上。”父亲扭头看了看对面的土屋山墙,上面清一色都是妹妹的奖状和荣誉。

    “君稀考的勉强,数学语文都是刚刚及格……”父亲停顿了一下, “老大,快过年了,不想说你们了,你们以后别是捣羊屁股的货就行了。”

    说完,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君稀低着头,不敢再提回内地的事儿了,不知怎的,吾何忐忑不安的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看看表情凝重的父亲,这次对他们并没有暴跳如雷,应该可以避免家法伺候了吧。

    “这样,吾何,快中午了,你现在就去找一下班主任邱老师,让他给你指导指导,去!”父亲平静的说。

    稍感诧异,不敢不从,吾何拿着成绩单,看到数学43分的红色阿拉伯数字,一阵羞愧袭来……

    “我走了,爸。”吾何希望父亲的主意和态度动摇,他只是从餐桌旁站起了身。

    “走吧。”父亲拎起了两只尿素袋进了土屋旁的库房。

    遥远,去六连的路今天那么的遥远,吾何感觉自己就像四年前被小姨泛晓带着去花岗小学一年级报到入学的漫漫路途,那次也是,不知走了多久才看到花岗小学的校门……

    六连是一个比花岗农村大不到哪里去的职工生活区,邱老师家住在六连小学西侧,吾何先是打问到邱老师的邻居杨叔叔,他热情的给他指路,说隔三个院子就是吾何找的邱老师家了。

    邱老师家的大门非常寒酸,与其说是门,不如说是左右两个栅栏的简单组合,上面系一只推门关门就可以提醒主人的铁铃铛。

    吾何轻摇了下栅栏,向院落里望去,院子尚宽,左侧堆了一垛棉杆,院落里静悄悄的,没有新年要来的样子,挂瓦尖顶土坯房有两间,朝院门的窗户两个,左侧窗户用厚塑料布钉死是防止寒气进入。

    土坯房的屋门前用红砖简单砌了两层,算是台阶。听到门铃响动,邱老师已经微笑着站在那里了,屋门的右侧放着一只搪瓷盆,里面浑浊的垃圾水被冻的结结实实……

    “都过年了,你是来做什么呀?”邱老师的普通话带着上海腔。

    “我爸爸让你给我辅导辅导。”四年级的吾何根本不懂得先有个礼貌的称呼。

    “进屋吧,”邱老师掀起了面门帘,热雾从屋内奔涌出来,门帘闭合时下面包裹的厚塑料和地面摩擦沙沙作响,里屋传来了一阵儿婴儿的啼哭声。

    “先吃一个刚出笼的豆沙包,”邱老师递了过来,“上午刚刚见过你爸,过来拿你的成绩单的。”

    吾何默默无语。

    邱老师摘掉围裙,“我出去打两桶水,回来你就帮我烧火吧,我们聊一聊。”

    听的院门铃铛响,邱老师去了。

    老苏一家的生活用水靠的是从六号井大口井中汲水,而六连连队的职工们则是到一个集中的水塔处挑水。八十年代的兵团普通家庭安有自来水和家中洗澡淋浴都是遥不可及的。

    冬天六连的这个水塔处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所在,团部有个水塔,也是同样遭遇:一到冬天,龙头里水流冲出,地下摆了十几个家庭取水的空桶,龙头水速不好控制,或是一只桶接满了水第二只桶没有及时跟上,水流外溢,水塔处便成了溜冰场, 寒冬里,水塔处经常会看到挑水人颤巍巍地在冰面上走,哈着白雾,流着鼻涕,快要离开冰面进入安全区的时候,一下子摔到,于是洒出的水又将水塔下面的冰面扩大。

    吾何从口袋里摸出期末成绩单,攥在手里,低头看到了自己的棉鞋湿了半截,想了想是否脱下,然而又打消了念头。

    环顾四周,案板上放着洗好的猪肉和肘子,还有两个大号的盆子,分别装着半盆花生米和一只宰杀好的公鸡,公鸡的头搭在盆沿儿上,眼睛也斜,似乎在不怀好意地盯着吾何。

    案板的右侧,摆放着很多漂亮的食品罐,很多都带有“上海”字样,或者是“沪”,四年级的吾何不能理解“沪”的意思。反正他家是没有这些新鲜的洋玩意儿的。哦,对,吾何想起来了,他在自己姨父家也看到过这样的瓶瓶罐罐,怪不得有些熟悉。

    吾何的大姨倾城是吾何母亲的亲妹妹,小吾何一岁被送回河北,整整呆了将近十年才被父亲接回新疆。大姨在农村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村民,然她自己多学了一门技艺:用麦秸秆编织编制生活所用摆设容器——主要的就是小提筐,小篓等收纳之物。

    大姨每次领了劳动报酬,就会顺便从县里回来时顺便从县城给吾何买果子(河北方言:油条)或者火烧,大姨对吾何的这些好都是他被接回新疆后自己的母亲告诉他的,可是吾何真的没有印象,也许事情的发生都是他没有上小学前记忆不清,也就是那时候大姨离开了河北到新疆找自己的姐姐吾何的妈妈去了,后来经中间人沈姐介绍嫁给了上海人杨莫涯。

    吾何思绪飘散。

    这时里屋邱老师的爱人急匆匆出来,并没有理会吾何,把保温瓶拿起倒了一杯热水又匆匆进里屋去了。吾何坐在矮凳上,时不时地可以听到婴儿的咿呀……

    棉门帘的边缝,吾何突然看到有一只军用棉手套伸了进来,上面覆着了一层冰。

    “帮个忙,帮我把棉门帘撑一下,”邱老师把扁担靠外屋山墙放下,把屋门口两桶水提了进来。这时候,他开始把眼镜摘下,用贴身的内衣擦拭。

    ”开始卤肉,你帮我烧火吧。“

    “其实吧,吾何,我在上海读小学的时候遇到的情况更糟糕!”邱老师看着炉灶前的吾何。

    “那时候,我在上海杨浦区,我们学校都停课了,你们现在多好,所以要靠自己,要珍惜。”

    邱老师把桶里的清水倒入铁锅,重新系上围裙,开始在案板上分割公鸡和猪肉,灶膛里噼噼啪啪,火光映红了吾何的脸庞,吾何与邱老师交谈忙碌的外屋暖烘烘的。

    窗外依稀可以断续听到几声鞭炮孤单地炸响,但是不管怎样新疆的年味还是比不上吾何童年的河北农村,吾何心里这样坚持认为。

    “肉是要煮很久才入味的,吾何,你家也煮肉了吧?”吾何的思绪被拉回。

    “嗯,嗯,”对于邱老师的发问,吾何的简单反馈可以理解为又一次的默不作声。

    邱老师是一位极具亲和力的老师,他的授课水平也要强出吾何之前在河北农村接触过的所有老师,然而这个四年级少年的自卑来自于对数学学科的没有入门。

    “我要走了,邱老师,”腼腆的吾何来到邱老师家一共就说了三句话。

    吾何记得清楚,他自己刚转学到邱老师班上时,同学们也嘲笑他回答问题时使用的河北方言,当时是邱老师替他解围,批评了其他同学。不管怎样,在吾何的内心,他认定了邱老师是一位值得信赖的好老师!

    大年二十九的六连,吾何听到的是上海知青邱老师的故事。黄浦江是否和潴龙河一样宽广呢?南京路上是不是也和河北县城一样热闹呢?

    “我给你拿一些上海寄来的肉松,很好吃的,等一下。”吾何准备出门,邱老师拦住了他。

    “先不要想着考试的事儿了,好好过年,人一定要靠自己!”初为人父的上海教师叮嘱吾何。

    我是从河北被爸爸接回新疆的,上海应该比新疆好吧,邱老师为什么要来新疆呢?——吾何心里带着疑问,出了六连,朝西边的的六号井土屋走去……

    进了家,父亲正在炸着油饼,看到吾何进来,并没有仔细询问什么,只是自言自语道:邱老师肯定忙,他老婆刚生了个女儿,过年又要准备,也不容易。

    吾何给弟弟妹妹们分享了邱老师给他的上海肉松。

    “好好吃呀,哥,我不想一次吃完,我要把一半儿藏起来。”妹妹新萝天真地诡笑道。

    …………

    三十的晚上,三个孩子的母亲翻荷才能赶回六号井,她每年都如此,忙了顾客,舍了家庭。

    三十晚上的六号井土屋灯火通明,这也是一年中苏家使用照明最奢侈、最大胆的一个晚上。

    翻荷还没有进门,借灯光就可以看到土屋入门丈夫贴好的一副对联:

    门右侧:精耕细作丰收岁,

    门左侧:勤俭持家有余年。

    再看横批——国强富民

    ”今天真冷,终于忙完了,见到孩子们了。“翻荷说着推门进了土屋。

    &34;猴年最后一天啦,明天就是鸡年了!&34;苏忌来迎了出来,笑盈盈地看着自己的妻子。

    翻荷回到家时候,孩子们都已经沉沉睡去,每年的三十晚土屋的”守岁“都是索然无味。三个孩子盼着自己的妈妈回来,可是有时候孩子们见到母亲时都是初一的清晨了。

    吾何的年三十在花岗村时却是极具年味,这一天的下午,村子北头的堂哥空锁和前定都会到外婆家来约上他到村南去“燎草”,顾名思义,就是要到故去的老人坟上去把疯长一年的野草烧尽,带上鞭炮,坟冢前跪拜邀请列祖列宗回家吃年夜饭,坟上去燎草是不允许家中的女人们参与的,她们在家里准备着年夜饭。

    男人们去了墓地请回先辈,这时候家中的女人们烹制着大块的炖肉,所用的燃料则是男丁们下午上坟前就劈剁好的柴火。柴火的劈剁和丰盛的年夜饭正像今晚苏家的灯火通明一样,一年一次,平时不曾发生遇见。

    从村南杏林的墓地回来,浩荡的苏姓男丁队伍回到了村北,各自回了家。

    苏姓在花岗村属于大姓,多居于村北,村子上另外的一个大姓则是陈家,居于村南。

    据考,苏家人是在明朝初年由山西迁入,“问我祖先来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问我老家在哪里?山西洪洞老鸹窝。”这是流传在河北蠡县农村的一首民谣,民谣记载的就是明代洪洞大槐树移民的传说。

    吾何听爷爷常说苏家祖上离开故土时是极大的不情愿,他们拖儿带女,扶老携幼,悲伤哭啼,三步一回头,五步一转身,当自己的故乡在视线中逐渐消失时,总想有一个具有纪念意义的东西,作为今后乡愁的标记。恰好广济寺旁的大槐树以及槐树上的老鸹窝便成为在心目中记忆最深的东西,此后便代代相传,口口相传。

    有意思的是,吾何的大舅吉坤给他也讲过“解手”一词的来历,政府押送山西来河北的移民一路都是限制了自由绑着双手的,解开双手便成了如厕的委婉表达。——吾何记得很清晰这个桥段。

    苏家坟地最早的墓志铭记得具体详实,可是后来不知怎回事,发生了什么运动,苏家墓碑遭到了破坏,老苏家的根在哪里子孙们就更不好确认了。

    苏忌来二哥苏离曲的家中,点燃的五六支蜡烛照亮了餐桌上的年夜饭。年夜饭是整个一下午用干柴卤制的大坨大坨的猪肉,年夜饭也就这一道菜,它摆放到低矮的方桌上,方桌则置于土炕上,爷爷苏无常盘坐在土炕上。大伯苏离曲坐在炕沿上,腿搭到了地上。

    大妈孙佛海做饭讲究,拌了蒜汁,招呼着孩子们围坐在方桌,一家人簇拥在爷爷周围。

    卤熟卤烂的猪肉无论肥瘦,那晚的年夜饭对于孩子们来说都是美味。

    “婆婆在该多好,她最爱吃猪头肉的。可惜没赶上好日子。”大妈撕下排骨上的肉丝,递给了公公苏无常。

    “你们吃了饭不要马上出门,让风顶了,明年就吃不成肉了。”佛海叮嘱着四个孩子。

    四个孩子中,娜娜年龄最小,她的大哥二哥是空锁和前定,娜娜算是吾何的堂妹了。听了佛海的提醒,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年夜饭结束,吾何自己一人摸黑忐忑不安地回到了村南头的外婆家。就是害怕,因为伸手不见五指,不知道什么鬼冒出来,年夜饭不吃也罢。

    六号井的餐桌上一根蜡烛流着泪,烛光摇曳,现在坐在吾何对面的是自己的亲妹妹新萝,妈妈因为生计回家太晚,六号井三十晚上的年夜饭也只是下了一盆事先包好雪地里冻好的饺子,热腾腾的。

    除夕之夜已经很晚,一家人并没有守岁的规矩,他们都累了,尤其是母亲翻荷,苏家五口沉沉地睡去了。

    初一早晨的土屋和三十晚上一样沉静,苏忌来家院子的地上并没有爆竹的纸屑,阳光刺眼,让人不敢看土屋周围的原野,白茫茫的,眼睛只能眯缝着。土屋后的回族老马家和更远的邻居韩家、杨家并不会过这个汉族人的节日。老马的妻子邻居们叫她阿婆,她和苏忌来一样,都会早早的起来,给羊儿牛儿喂食。

    昨晚的大雪把土屋引出延展至远方的小路淹没,忌来不得不在院子里先扫出一片空地,空地上投撒下苞谷粒好让鸡群来吃,院子里积雪扫尽,露出的是冻得僵硬的一滩滩的鸡屎。一群麻雀从枝头飞下,勇敢从容地在鸡群中间跳跃着啄食,它们并没有认为自己是苏家的客人。

    吾何是可以早起的,在河北的农村,外婆绝对不允许每个人赖床,因为一大早村中的宗族亲戚们就要过来拜年。

    进到牛家大院的拜年队伍同样浩荡,前面领队的招呼一声,“大娘,给您拜年了!”就叩首跪拜下来,呼啦啦跪下一片,队尾的晚辈们都看不清屋内主人的脸,也不进屋,台阶上伫立着,讪笑着,抽着外婆递来的香烟。

    拜年的队伍主人留不下也留不住,就到下一个爷爷家、二叔家贺岁拜年去了。

    小吾何在农村的外婆家是被要求起的很早的,然后穿上不合身的棉猴被安排出门去拥抱一棵百年的香椿树。

    “我要长高,我要长高”对着几个大人才能合围抱拢的古树大声喊几句,吾何匆匆折回屋内,外面还是一片漆黑,吾何的心里莫名地惧怕这种漆黑。给他壮胆的是村落此起彼伏炸响的炮竹,整个村子已经沸腾,鞭炮、二踢脚电光四射,屋内外婆已经下好了初一早晨的饺子。

    空气中弥漫的火药熟悉味道在新疆的6号井很难嗅到,只听见凛冽的北风抽打着渠道边的枯草羊群“咩咩咩”叫着被老马赶出羊圈,雪地原野向阳处露出的干草是羊儿们的午餐。

    吾何兄妹三人今天商量好了要和羊圈的伙伴们去滑冰车的,但是被父亲拒绝了,说是家中要来重要的客人。

    早晨苏家人的早餐并没有认真准备,只是热了昨晚剩下的饺子,多了玉米糊和开胃的咸菜。初一招待客人们的午餐会是丰盛的。

    土屋的初一果然来了客人,那是苏忌来的亲戚们。六号井蜿蜒的小路上他们正在行进。

    朝东延伸的小路被昨晚的一场大雪覆盖,碾过的车辙使得道路硬滑,队伍逼近土屋,在最前面引路的是一辆缓缓的摩托,骑手只好下了车推着前行。

    老苏远处看去,骑手正是自己的大侄子苏亦奇,后面紧跟的是嫂子楚菊霜,旁边是侄女苏莺呼和她的丈夫华缘身。

    二侄苏成岭和三侄苏松冈显然掉了队,他们和两个妙龄女子逗笑着,踟蹰前行。两位侄子各推着一辆挂满拜年礼物的自行车,负重前行,他们到了队尾。

    走近了,老苏才看清三侄子苏成峰没有来,华缘身自行车的前杠上坐着他的女儿华林壁,脸冻得红扑扑的,右眼蒙着纱布。

    “嫂子,新年好啊!”苏忌来迎到了院子东边的土桥上。

    “摩托车,好威风呀!”孩子们惊叹着,尾随着队伍进了院子。

    这时候妻子翻荷也从院子里走过来,“今天人多,侄子们把媳妇儿都带来了快进屋,快进屋!”说着抱下华林壁就往土屋里走。

    “翻荷,还不能叫媳妇儿,女朋友!”菊霜解释着,脸上挂着笑容。

    土屋里一下子欢腾起来,狭小的里屋显然坐不下这么多人。

    老苏的侄子们更希望和各自的女友找一个私密空间,吾何看见了堂哥成岭和女友痴痴对望,堂哥一直在摩挲女孩子纤细柔滑的右手,吾何想那定是一种美好的感觉。

    土屋里的炉火见人来,也燃烧的撒了欢,客人们都脱了厚重的大衣……

    土屋的女主人翻荷递来茶水和糖果,堂哥们的女友礼貌客气地站起身来说着谢谢,她们挺拔俏丽,虽然初到翻荷家里来一点都不羞涩拘谨。

    土屋的灶台旁最为忙碌的就是吾何的爸妈了,今天孩子们并没被安排参与家务,他们可以尽情的玩耍,可是还要遵守严苛的规矩:不能上桌!也就是说,客人们吃完了才能上餐桌。

    客人们并没有人帮着下厨,两对情侣选择写字台和床边坐下,他们依偎着……

    凉菜和热菜全部上桌前,餐桌上摆了一盘炸虾片,那是专门给五岁的华林壁的。华林壁坐在姥姥菊霜的怀里不离左右,即便是吾何兄弟三人反复邀请她出院子玩,菊霜还是不答应。

    “你们自己去玩吧,她眼睛刚做了手术,见不得风和光!”大妈给孩子们示意。

    林壁的爸爸华缘身拨弄着炉火,“小雨,吃不吃烤洋芋呀?”小雨是女儿华林壁小名儿。

    这时候小雨的母亲苏莺呼端着煤块儿进来,她看叔叔婶婶忙着给客人们做饭,自己就帮忙想做点什么。

    “哐当”,窗外传来猛烈的撞击声。土屋里的忌来夫妇忙着做饭没有听到,土屋的客人们也没有察觉。

    吾何兄弟闯祸了,他们好奇地看着堂哥苏亦奇骑的摩托车,就轮番上去想试着骑一下,当吾何跨上去的时候,沉重的摩托车失去平衡突然轰然倒地,后视镜几乎折断。

    “我们赶快把它扶起来!”吾何急忙呼唤着弟弟,神色慌张。

    两人用了吃奶的力气才把摩托车扶起来。又把后视镜柄杆断裂处敷衍着对接好。

    “估计看不出来,哎,不要告诉其他人。”吾何给弟弟小声说,他的内心是内疚和有些忐忑的。

    “问起来,就说不知道。”弟弟君稀附和。

    去年的初一吾何仍旧记得清晰,那时父亲的河北老乡姚盼来一家人来井上拜年。席间,客人董叔叔酒量惊人,划拳技术高超,搞得一桌人酩酊大醉,自己的大姨夫杨莫涯在土屋前呕吐不止,可以看出胃液都咳出了,但老苏夫妇觉得开心,觉得这样是招待好了客人们。姚叔叔兴奋地在土屋里抱着一把方凳开始跳起了舞。

    土屋外,吾何兄弟二人也是对于姚叔叔的自行车产生了好奇,凤凰自行车重重地摔倒了院子里,好在并无大碍,可今年的初一他们又让这辆摩托车摔了跟头。

    “就算不让我们小孩子不上餐桌的报复吧。”吾何心里这样想,总算找了一个牵强的理由。

    估计此时土屋里的美味佳肴已经上桌,兄弟二人没有办法透过窗户看到屋内,因为狭小的窗户已经被遮挡冬日寒风的厚塑料布封订死。

    “大嫂,新年快乐!”显然是土屋主人老苏的声音传出。

    “我也喝一杯,我祝嫂子身体健康,笑口常开,祝侄子们美满幸福!”苏忌来妻子牛翻荷清脆嘹亮的声音传出。

    “妹妹肯定是在土屋里头吃好吃的了。”吾何想。

    每年初一的6号井土屋,几乎都是一整天的热闹,但是吾何不会有什么期望,客人们给他们剩不下什么,他和弟弟根本吃不到他们想吃的炸虾片。

    今年今日的初一,土屋外已经是夕阳西沉,忌来的嫂子缓缓走出土屋仔细地扎好围巾,他们要走了,一行九人要回到团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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