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绝联妙对
看到顾损落笔，文丙仁不自主地斜肩凑了过去。
“咦，这是个什么字？”
顾损写出的第一个字就把文丙仁给难住了，这字他真没见过。
“此字和南读音相近，只是调为上声，本是指湳水。《水经注》中说，湳水出自西河郡，有羌人以此为姓。听说炼垗观毛观主的弟子中便有此姓者。”
解说的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少年，着一身素雅青衫，手持一柄魏晋名士最爱的麈（zhu）尾扇，不急不徐地摇动着。
“王公子真是博学，我就没见过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围观众人不禁夸赞起来，一时场中啧啧有声，令王公子颇为陶醉。
顾损认得此人，乃是县中有名的才子王林方。看他腰间身份符牌，呈白色，上有一个智字，可知他的文名已经达到了五品。
文有六境十品，分别为：九品守拙，八品若愚，七品斗力，六品小巧，五品用智，四品具体，三品通幽，二品坐照，一品入神，极品自然。
其中守拙若愚是最基础的韵律境，斗力小巧为工巧境，用智具体为气质境，通幽坐照为神韵境，入神为有识境，自然为虚无境。
“湳，栖，炼，炼，这个炼后面又是什么字？笋壳叶，你在哪儿找得这些字来。”
文丙仁看到顾损写出的第四个字时，又不认识了，不禁对着顾损抱怨起来，随即将目光投向王林方。
王林方正待开口，却被人抢了话头：“这不是炼垗观的垗吗？这文公子你都不认识？”
炼垗观在建阳城那可是超然的存在，毕竟那里住着的可是仙宗弟子，怎么会有人不认识？
“啊，炼垗观是这个垗呢，我还以为是光照的照。再说了，我又不是附庸风雅的王才子，不认识有什么奇怪的。你们这些认识的，怎么不去清修，跑这儿来凑什么热闹。不像我，我可只关心美人。”
文丙仁不以为耻，一边说着一边继续看顾损写字。
场中其他人随之议论开来，讨论的正是这个垗字的含义。
“王公子，听说这个垗字是墓地的意思，是不是真的？”
王林方闻言微微颔首：“垗字确实有墓地的意思，但这个炼垗观的垗取的却不是此义，而是它的另一个含义。”
“另一个含义？”
“你们都知道，在炼垗观有个祭天台吧，而垗字，指的就是祭天台围墙以内的土地。炼垗，便是说炼锋山祭台周围的地方，也就是整个炼垗观中的土地。而且，毛观主本是炼丹大师，这炼垗自然也就又多了一层意思。”
“原来如此，要不是王公子解释，我还差点真信了他们的谣传，说什么是黄宫主与毛观主有矛盾才取了这个字。”
在围观者的议论中，顾损写完了对联，文丙仁迫不及待地重新念了一遍：“湳栖炼垗钟。”
念完，他一副吃了狗屎般的恶心表情：“这什么狗屁玩意儿，怎么比王风雅那个狗屁‘桃燃锦江堤’还不如。”
与顾损对赌的另两人一见，也跟着起哄说这算什么对联，纷纷亮出身家，让顾损给钱。
顾损也不反驳，反而看向王林方，似乎想听听他的意见。
王林方咳嗽一声，摇动起麈尾扇：“《易传》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对联之时，也要符合阴阳之道，故有四要：一谓字数相等，二谓句式相同，三谓字性相对，四谓平仄相拗（ào）。顾兄‘湳栖炼垗钟’一联，实为妙对。”
说到此处，王林方顿了顿。
文丙仁立刻急道：“妙吗？怎么就是妙对了？”
另两人一看王林方如此说，也全都愣在原地，瞪大了双眼。
其他人闻得此说，也不禁好奇地纷纷将目光聚焦在王林方脸上。
“我们先看颜姑娘的上联：烟锁池塘柳。此联短短五字，便形象地描绘了一出烟柳美景，令人一闻便有如在目前之感。而更妙的是，这五个字分别代表了五行，这就为对出下联增加了难度。”
解说完原联，王林方再次一指顾损所作，文丙仁见机将对联举起，展示于众人。
“我们再看下联：字数与句式不用说了，我们先看看基础的字性与平仄。
‘湳’在这里代表的是炼垗观毛观主的弟子湳仙徒，对应的是上联的烟字。字性人对物，格律仄对平。
‘栖’在这里是居住或者停留的意思，对应上联的‘锁’，同样都是动作，格律平对仄。
‘炼垗’对应‘池塘’，这里都是代表地点，格律仄仄对平平，也是正好。
最后‘钟’对‘柳’，这里的钟指的当是炼垗观的钟楼，炼垗钟对池塘柳，都是物体，格律也正好相对，倒确实是别出心裁。
另外从句中的含义来看，前者写景，后者写事，也不违和。最后是此联之妙处，你们也都看到了，其中都包含了五行。”
说到此处，王林方再次顿了顿，对着顾损笑道：“除此以外，顾兄此联中还有一个妙处。”
“啊，还有吗？我怎么没有看出来？！”
文丙仁看着这个下联，依旧觉得它狗屁不是，怎么就成了妙联！
众人闻言，有些暗暗点头，显然也已经看了出来，有些却一脸茫然，期待着解说。
只见王林方以麈尾扇指点着联中各字说道：“南，西，东，北，中，顾兄将五方同时暗藏其中，这便是妙上加妙了。”
说到此处，他话锋一转：“不过呢，此联比起原联，典出偏僻，局限较大，读来不够琅琅上口，其意境也过于平淡无味。”
顾损对王林方的话倒是颇为认可，他的这个对子，也就放在建阳县能够让人明白，流传于外，便有生凑之嫌。
文丙仁听到这话，一反常态露出个讥诮的表情：“就你能，既然你都说了，笋壳叶写的是仙徒居仙地的事，怎么到了你这儿就不比雾遮一棵树来得有意境了？”
顾损一听，好家伙，烟锁池塘柳被这么一解释，还真是毫无美感了。
此话一出，场中顿时响起窃窃私语，王林方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辩驳。
所幸，这时萍儿在一旁开了口：“顾公子稍候，奴将这联报给颜娘。”
他向萍儿微微欠身颔首：“有劳。”
萍儿回礼离开时，文丙仁伸手揪起顾损的衣袖：“笋壳叶，人家王风雅可评了你的对联，你不评评他的怎么说得过去？”
王林方前日便已经凭借“桃燃锦江堤”一对成为颜琸的入幕之宾，可是建阳城传颂一时的佳话。
文丙仁这一番话，表明了是想挑事，若是以原身纨绔的性子，这时肯定会得意地指点一番。但如今的顾损可不会这么幼稚，明知王林方既是建阳才子，又刚刚夸赞了他的对联，这时候若是对人家的对联指手划脚，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放手，”顾损一甩手臂，将袖子挣脱出来才道，“烟锁池塘柳，桃燃锦江堤，联起来恰如一副画卷，情境相融。两联浑然一体，不分伯仲，当称绝妙！至于一些小瑕疵，不足道也！”
顾损此话一出，王林方面上初是一喜，渐渐地便冷了下来，尤其是细品“浑然一体，不分伯仲”时，更觉出有些不对来。
其他人尚未觉察其中含义，大多只知附和。
“什么不足道，锦江和池塘平仄对仗吗？这可是人家王才子自己说的对联四要之一，也算小瑕疵？”
文丙仁根本不知道重点在哪儿，还真抓着‘小瑕疵’不放。
“对联如诗词，不能因律伤意。‘桃堤’对‘烟柳’，‘燃锦江’对‘锁池塘’，正是才子配佳人，鸾凤共和鸣。”
“嘁，狗屁鸾凤，分明就是两只野鸡，再怎么装也成不了鸾凤！”
文丙仁的这一声哂笑，顿时令王林方一阵脸黑，却又忍着不好发作。
要知道，名妓地位再高，在世俗眼中，终究不过是玩物。恰如在场的这些富家公子府中，都有贴身服侍的丫头，她们都和侍妾差不多，可终究还是奴婢。
鸾凤之喻，乃是明媒正娶的夫妻，这其中重要的不是两人的感情，而是两方的社会地位。
在新唐，女子的地位并不低，甚至可以说高于男性，有很多人选择终身不嫁，游戏人间。也有的一婚再婚，并不会被嫌弃。相反，倒是许多男子娶不到正妻，甚至连厮混都找不到对象。所以，新唐的婚姻，更多的是门当户对的权力游戏，也是许多寒门学士借以进阶的捷径。
无巧不巧，王林方恰恰便是出身寒门，虽以才自傲，却也因家世出身而暗藏自卑，故此对这句话格外敏感。
文丙仁的一句话，顿时让在场那些还在啧啧赞叹着王林方才华的人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笑意。
王林方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终是忍耐不住地拂袖道：“无徒不足与言。”
顾损知道，无徒，和王八一样，是对流氓无赖的称呼，这分明是恼羞成怒了。
王林方说罢，转身正要离去，却见萍儿从颜琸的蘅芜苑中快步而来，便又止住了脚步。
很快，小婢来到近前，对顾损一礼道：“公子，颜娘说公子所作甚妙，但她近日刚为此联续了几字，不知公子可否完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