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是无风雨,亦无明天(二)
他和顾太太的风韵事在ab两局是人尽皆知的,顾太太没想瞒,这种事这些年她已经轻车熟路了,她并不在乎。顾太太不想瞒的,乔楚想瞒也瞒不住虽然没谁会傻到将这件事拿到明面上来讲,但也没谁会迟钝到真的相信他俩只是普通的上下级关系。他心里明白沈直一定是一早就知道了,虽然他总也没和她提起过这桩事。对此,他的解释是:家就该有个家的样子,过分的坦诚只会破坏了应有的和谐。更何况他是很有分寸的,他从不把工作的事情领进家门。除此之外,他还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对那些传言若是一一回复怕是没个尽头的,况且传言虽加了描绘,却也不是空穴来风。他的大男子主义一向教育他要敢作敢当,可他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当,并且沈直似乎从没有要追究他的意思,他亦不必像个傻子一样非要往枪口上撞。
更可笑的是,他那个一向同他讲“男人偷吃是道德有问题”的大舅哥沈端也跑来暗示他年轻人还是要以事业为重,沈直那边如果需要,他会去做工作。在局里讨生活的人,有几个不是道貌岸然呢。他不惊奇是不惊奇,却也对着沈端的名字叹了口气,要说遗憾啊,也只是遗憾沈老爷子给儿子起这名字,到头来还是没有映衬上。沈端虽没什么大过,但说到底谈不上端正,这些年他为了升迁没少“上下求索”,其行径虽与局中那些惯会阿谀的信徒不完全一致,但也确实殷勤得不像所谓世家子弟。
他一早就察觉了沈老爷子不善起名,因为就连他自赠的名字,也是“词不达愿”。老爷子姓沈名慎,是他在私塾念书时自己改的。沈慎审慎,慎之又慎,春冰人情薄,不敢不谨慎。可就是这样一个步步思忖处处忧心的人,却未能审时度势,其实沈老看不透的哪止世道,更是人性。他总觉得沈老爷子是至死也天真的,因为太不信人性,所以太偏信人心。一心要在名利场里寻清净的人,落得事与愿违的结局是几乎可预见的事。沈老爷子从不畏惧赤足立于风雪,即使鬓不再绿亦不愿结党营私以求保全,本以为如此便可在百年之后赚得清誉,却不想是风光半世真心错付,染了自己的两袖风,误了子女的好前程。在泥潭里打滚的人不能嫌脏,也不可太干净,前车之鉴,其辙犹在,纵不是沈端的善意提醒,他也不至于看不出来。
但无论沈慎怎样,沈端又怎样,沈直还真是个令人省心的好妻子。她不需要他的解释,也不需要她哥哥的安慰。有时候,他甚至对这样的沈直有点生气,如果他尚有立场的话。她怎么就能这么无所谓,他们结婚六年,对于丈夫的背叛,她竟可以这么无所谓吗?那这份无所谓,到底是爱的成全,还是根本不爱他。乔楚不愿细想,他只能自我宽慰,一开始不怀好意接近人家的是他,他再没脸用谎言换真心了,只当两个人是互相利用吧,反正这里的人没几个谈爱情。他和沈直,一个不问,一个不说,样子倒是挺像一对老夫老妻。说起来几年夫妻和十几年夫妻也没什么不同,顾盖森和顾曼枝之间,不是也有相同的默契吗?
他一直听人说,顾盖森年轻的时候是怎样一张英俊的帅脸,把当年的顾小姐迷得颠三倒四,魂不守舍,不顾家人反对毅然决然嫁给了他,不,应该说是娶了他更为准确。顾盖森原名不叫盖森,姓也是后来改的。他本名叫王然,当年还只是b局的一个小队长,家虽小富,远不及大贵。这顾局当年也是个狠人,为了搏一个不似他名字这般寡淡的前程,他在勾搭顾小姐前就改了名。因为然与燃同音,曼枝又取蔓蔓枝柳之意,他担心火木相克遭顾小姐嫌弃,便给自己改了个盖森,意为华盖如伞、葱郁如森,永世守护他的一树藤蔓,条条枝柳。后来王盖森上了位,又入了赘,高攀了人家的姓,成功跻身顾家门楣。乔楚瞧不起顾盖森,他总说这个老家伙是贪心又迷信。自他改了名,就不许别人再提王然。前两年,据说b局来了个叫汪冉的秘书,名字犯了顾盖森的忌讳,叫他一纸调令去了h市,毁了人家的大好前途。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他不就是怕蓝田日暖烧断了他的庄生晓梦,让他的一腔“痴情”成枉然吗?上天到底是遂了他的愿,沧海明月也可得,头顶生绿亦难逃,这不就是他心心念念的亭亭如盖吗?乔楚常想,这顾盖森要是把用来迷信的时间和精力分在保养上一点,顾曼枝倒也不必成天出来找男人。有人说这顾局年轻的时候和他很像,一双桃花眼,倾国倾城貌,甚至比他还要英气几分。他不服,虽然未曾亲眼得见,但若是十五年后的他如今日之顾局一般臃肿憔悴,随便沈直看上哪家男人他都不会有二话,更不会把人家弄到这暗无天日的监狱里来。
也不知道十五年后沈直如果厌倦了他,会找个什么样儿的,那人会像他多一点儿还是像刘意扬多一点儿?刘意扬是沈直的初恋,也是她的中学同学,和她一样参加过p市中学堂卫系青取社的。后来说不清是因为什么被冠上了贪赃枉法的头衔抓进了警局,此后就杳无音讯。沈直对刘意扬一直有愧,好像是因为当年她信了传言,认定刘意扬就是意志不够坚定的宵小之辈,放弃了他和她本有机会共赴的将来。但具体是怎样,乔楚也说不清楚。即便是婚后,他也从没问过沈直。不说吃醋,他只是觉得把一个人的遗憾挖出来反复鞭尸的行为并不厚道,人这一生,谁没有几件痛彻心扉的憾事。他也有的,比如那天他本可以跑得更快些,在子弹飞来前,护住他的姑娘。他很理解在沈直心里刘意扬是个怎样的意象,那是沈直豆蔻年华时全部的少女心事,是沈直青春岁月中与光同耀的爱与理想,也是沈直往后余生的不敢忘不想忘以及不能忘。他当时不也是利用了这一点,才能和沈直迅速拉近关系吗。
他私下打听过,当年刘意扬和沈直经常去学校的舞会上蹭糕点吃,之所以说是蹭糕点而不是跳舞,是因为刘同学的舞技实在太差,一曲下来要踩上沈直七八脚。沈直向来是脾气好,要是换了别的姑娘早就生气了,可沈直不忍心败了她舞伴的好兴致,只能说自己累了饿了要去吃东西,才好借着吃糕点来缓脚痛。有时候他俩吃着聊着尽了兴,倒把跳舞的事给忘了,所以沈直的小姐妹们都打趣她“别人跳舞,她来蹭吃”。
他和沈直的第二次见面就在舞会,第一支曲子完毕,他也是结结实实踩了沈直七八脚的。他舞技虽不好,却是在青训营正经学过的,这里的踩人,是攻心的上策。更何况七八脚,一样的次数,他数着呢。按规矩,一曲跳完,第二支曲子就该换人跳了,更何况他的耀眼已经让想和他跳第二支的姑娘们排好了队,除非……除非沈直在他完成谢礼准备转身的时候拉住了他,淡然一笑道:“这样的舞技,就别去祸害其他姑娘了。”有这一句,他便知道,事情已然如他料想,容易了太多。于是他也给了她想要的反馈,“我饿了,我们能不能去那边吃块点心。”他看见沈直又投向他一个无比温柔又极致灿烂的笑容,有这一笑,他便知道,一切都成了。他的仕途,他的好戏,他的盖世英雄梦,于此刻,全部开始了。
如此说来,那人大概还是会像刘意扬多一点儿吧,他想着,只是像刘意扬多一点,便不会有他这么好看了。乔楚没有察觉,他此刻似乎有些酸溜溜。倒也不必再想,沈直十五年后的样子他恐怕是看不到了。过些日子等沈直来看他的时候,他就会和沈直提出离婚。那些琐碎的往事,也许原本称不上爱,只是经年累月中一些追身的回忆罢了,如今自己多了个细作的身份,就更没有必要去给人家添晦气。自沈老爷子倒后,沈家在“朝中”已没有底气,今时更是经不起他这一拖了。
不必再想的,莫说十五年,他和沈直,甚至不会迎来共度的下一个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