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造梦入局,自欺欺人(二)
他说的没错,他是没有信仰的。但他只说了前半句,而后半句是,他曾以为,他的爱情就是他的信仰。就算事到如今他也还是忍不住常去回想,那段支撑他度过无数日夜的,江南雨巷的日子。那时真好,十七岁的他和十八岁的她。十七岁稚气未脱的他和十八岁青春灵动的她。十七岁在码头做工的他和十八岁在大学堂念书的她。十七岁一无所有惟剩真心的他和十八岁家境富裕只要赤诚的她。那时真好,他和她在镇东头的老诸葛豆腐铺一见钟情,从此青砖绿瓦的巷尾街头都添了画意诗情。她下了课会到码头上陪他说话,有人调侃他俩的关系她也从不脸红。“正如你们所想。”她挽上他的胳膊,歪着头,汗珠就闪烁在她微翘的鼻尖。她是跑着来的,来见他,她从来都是跑着的。他放了工,会陪她去咖啡馆写功课。他比她要聪明些,从前读书的时候成绩也挺好,只是十五岁母亲离世后,便没人愿意供他继续上学了。相比看书,他更爱听她给他念书。她给他读《浮生六记》,读《红楼梦》,是晦涩的古文他也不介意,等他懂了再去帮她做功课,他领会文章精神的能力可是比她强上不少。当然,除了咖啡馆,他们也去别的地方,最离谱的一次,她带他去了镇上新建的那家最昂贵的旅馆。顶楼的一个房间安了大窗户,是她喜欢的法式落地窗。她爱看法式电影,但他们那个小镇没有影院。她说是之前陪爸爸出差的时候在外地看的,他当然相信。虽然他好像从未见过她的爸爸,但不重要,迟早会见的,等她毕了业,他攒够钱就去提亲。他们在落地窗前彼此凝视,女孩儿夸他的眼睛比一个影星还要好看,他趁机对她表了白,然后她踮起脚主动吻了他。那时的他还不会吻,毛手毛脚,生涩得毫无技巧。他所有的回应都是真情流露,他的激动他的紧张,他的热烈他的隐忧,在有些时候并非是恰到好处的得体,却是恰到好处的可爱。在事情进行到最后一步前,他推开了她,有些事情是要见过她爸爸之后才能做的,现在还不是时候。
如果不是那天她踉踉跄跄地跑来跟他道别,他就会一直相信这场美梦的尽头是人生的终点。从她尽量简短的描述中,他知道她是戍系青年学习社的成员,虽然参加这个学习社是被允许的,但她的另一个身份是卫系青年进取社的小队长。她利用卫系青取社的身份得到过一些信息,然后悄悄透露给戍系青学社的负责人。她的行动一直很隐蔽,只是前两天被小组内的一个叛徒出卖,现在卫系安全部和国安部都在抓她,被抓了就活不成。她要离开了,离开前特意来和他道个别,或许是永别。他听得云里雾里,她说完即刻离去,他回过神来去追她,却看见有一群人也在追她,跑得比他更快。领头的那个开了枪,他的姑娘应声倒下,在离他不到一百米的地方。那群人迅速一拥而上,只留他被困在原地动弹不得,再睁眼,面对的已是医院的白墙。没有人记得那天那场枪击案,就像雨巷大学堂里也没有人认识一个叫余思思的姑娘,他的她就好像人间蒸发一样。嗔痴苦,爱别离,他在只有十九岁的时候便明白了人生实难的道理。
后面的故事可以很快带过。在他永失所爱的几个月后,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找到他,自称是戍系青学社的负责人,知道他是余思思的“男人”,问他愿不愿意帮余思思报仇。他几乎没犹豫便跟他走了,随后两年,他一直在戍系秘密青训营训练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特工。两年后他得到了一纸毕业证书,不过抬头写的却是h市大学堂,u国著名的五所大学堂之一。他的名字没有改,年龄没有改,籍贯也没有改。他家里有个在a局国安部做部长的表伯父,断联很久了,如今听说他是名校毕业的高材生,倒也愿意帮他一把。在权力的漩涡里,乔伯父深知帮别人也是给自己留条后路。就这样他被安排进了a局国安部信息处,做了个小职员。后面的事情更是简单,他认识了沈直,和沈直结了婚,凭着一点点自己的本事和一点点好运气,再攀着沈家和表伯父乔安南的关系很快做到了副处长的位置。这七年来,他明里归卫系,暗里为戍系。他什么主义都不信,他只信他的爱情,还有江南烟雨里那个等他下工的姑娘。
如果不是那天和杂货铺的老吴在店里碰头时看见了那个矢口否认自己是余思思的正拿着鸡毛掸子给货架掸土的姑娘,他就会一直笃定自己那盖世英雄梦的尽头没可能不是人生的终点。世界上没有两个长相一样,身高一样,说话声音一样,连痣都长在一个位置的人。他宁愿承认自己见了鬼,也不想直视比鬼神更可怕的人心。相比她,他才是更不想承认这一切都是一场骗局的人。命运为何偏偏选中了他,他觉得这很荒谬。既然要骗他,又为何不藏得更好一点。唯一的解释是他们或许以不同的理由骗了太多人,多到连自己都记不清哪个是哪个了。他只知道从那一天起他的信仰崩塌了,不止信仰,他的整个世界都崩塌了。他要自救,需得重塑一个信仰,或者继续自我欺骗,把余思思的谎言也顺势接过来,当成是他自己的。但那样不是太可笑了吗,那样的话或许连上天都会怜悯他吧,可他平生最受不了的偏就是在自己最束手无策的时候,别人居高临下的怜悯。
就这样吧,除却他赋予自己的太多枷锁太多使命,他也只是个人,平凡而普通,甚至可以贪婪而自私。就这样吧,努力爬了这么久的天梯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他不再是戍系的内线,可他还是沈家的女婿,a局的乔处,以后还可以是别的什么,比如顾太的情人。他本想一直这样的,富足体面的生活没什么不好,法式的糕点虽然贵但也不难吃。他本想一直这样的,如果不是夜夜惊梦不得安寝,如果不是呼吸困难四肢麻痹。
他没有说谎的。“人人都贪心,可欲望是沼泽,使人身陷,动弹不得。”
他抬起头对上顾曼枝那双因为没有浓郁眼妆遮掩而略显老态的眼睛。她的确保养得很好,眼周的那几处细纹实在是她与岁月抗争后的无能为力。“人是不能和命斗的,一开始或许全都是虚情假意,但我也只是个平凡而普通的男人,甚至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对你动了真心。人有了真情就有了更加不切实际的贪念,说起来都快而立的人了,实在是不该幼稚地幻想什么永远的。”
“所以你为什么要走?既然想要永远,你为什么还要走?”顾曼枝轻启丹唇。
虽然自己不愿承认,但乔楚就是个绝对的人。他深信无论多大的女人都乐意谈论这些的,真情与真心,永远与永恒,是纯粹理想主义在作祟吧。他从前也喜欢的,所以他并没有嘲笑眼前人的幼稚。相反,他很欣赏也很羡慕这份幼稚。上天对顾曼枝可真好,他多想要难得糊涂啊,可要糊涂,到底是不容易的。
“曼枝啊,你说我们会不会少些意难平,如果知道,我们要的全部、唯一、永恒、永远、完整、完全、随时、任何、无论、哪怕、真心、真诚,甚至体面,这个世界都给不起。”他像是自言自语,没有完全回答顾曼枝抛出的问题。但是顾曼枝懂了,乔楚决断过了,跟自己,跟她,跟这个世界奋力瞒住的每一个谎言,都一一决断过了。
“自欺欺人。”他们异口同声,他们相视一笑。乔楚从没有如此释然过,他终于还是借着戏文吐了真心。原就是知己的,怎么会没有感情。
“回去吧,什么都别信,也什么都别管。”他的声音很平静。这似乎是句命令,但顾曼枝没生气。已经太久太久没人敢命令她了,但她的第一反应竟然还是服从。
“我会再来的。”
“回去吧。”
“是我自己觉得值得,和你没关系。”
“回去吧。”
“好好养伤,好好吃饭。”
“回去吧。”顾曼枝起了身,走到门边的时候听见乔楚那句“我,对不起啊。”她顿了顿,没回头,径直出了门。
对不起吗?她不知道。乔楚的话她到底信了多少,又或者说对乔楚这个人,她到底爱了多少。她从前只知道乔楚和她有过的那些男人们不一样,比如那些男人总将爱当作过程,将性当作目的。但乔楚不同,乔楚是用脑袋在思考的,他和她一样,注重的是情感的表达,而非欲望的体验。乔楚吻她的时候和其他人是不同的,他的吻技确实算不上精湛,但却非常真诚。真诚的意思是,他的吻是不取悦不讨好的,他不是在伺候她,也不是在伺候自己的生理需求,而是在诉说他的爱本身就有意义。他们甚至还没有上过床,这说出来大约没几个人会相信。对此,乔楚是这样解释的,“我没有娶你,就不能僭越”。相对于她见过的那些男人,乔楚是有些古板的,好像在他心里每件事都有不同的分量,做什么不做什么,怎么做做到哪一步,他心中自有考量。这让顾曼枝觉得他的体贴不是批发的廉价的,而是温情又复古的,是她心目中理想的那种老式浪漫,父母爱情。
顾曼枝从前只知道乔楚和她有过的那些男人们不一样,但今天她才发现,他是如此的不一样。她不是傻子,在花花世界中长了四十年,她当然明白这个世界就是虚虚实实真假并存的。她没必要分辨每一句真话中的假话,这会让她珍视的容颜衰老得更加迅速。卫系早就烂透了,一池子的臭鱼烂虾随他们要抓哪个去表功她都不会眨眨眼睛,只是乔楚这个人她保定了。这一次,不是为她的小乔,是为那句他们异口同声的“自欺欺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