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造梦入局,自欺欺人(一)
一样的证据,一样的证词,一样的流程,一样的套话,a局的人问一遍,b局的人来了还要再问一遍,这就是所谓的联合调查,乔楚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不过这样也挺好的,至少在p市,没人敢动用私刑,他也不必担心屈打成招。再挖估计也挖不出什么了,他想。他已经脱离戍系很久了,戍系从前跟他单线联系的杂货铺老吴早就撤走了,新来的这个文娱记者他们只见过一两次,且每次见面都是口头交流,没留下什么书面的证据。他一直都挺谨慎的,所以只要他一口咬死,没人能翻得了他的供。
他想着沈直现在应该知道了他的事吧,也不知会有人去为难她吗,或者逼她来跟他对峙?沈直应该是怀疑过他,但也只是怀疑了一小段时间而已。那段时间他的情绪很不稳定,在脱离戍系与重塑信仰间迂回反复,沈直大约察觉了他的不正常,却什么都没有说。后来没过多久,沈老爷子就过世了。家父新丧,沈直一边料理后事,一边又担心哥哥这外务部的部长之位会坐不安宁,也就没空管他。更何况他从不把工作的事带进家里,即使沈直有时候和他聊天会不经意地透出点他泰岳原单位的“高层秘闻”,他也权当闻所未闻。盗亦有道,他已经骗了人家感情,就不能再拉人家跳泥潭了,这是他的原则。他想着a局和b局的人应该是搜过家了,但是这么久也没有新的动静,应该是一无所获了。本来嘛,什么都没有的。
他算着时间顾太太该来看他了,虽然他还没有想好该如何表演,但他这一身伤应该会为他的表演营造一些氛围感,使演员和观众都能更好地入戏。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他的人生也从没写过什么台本。他还是想见沈直一面的,不知道外面那些人能不能给个机会。过段日子吧,等彻底消停了。他是真的有话对沈直说,不是嘘寒问暖的废话,而是正事,关于离婚的正事。
走廊里传来了一阵哒哒声,是女人高跟鞋踩地的声音。他喜欢听这种声音,在他的感知里,这种声音并不刺耳,也不惹人烦躁,哒哒的鼓点如心跳,将他带至儿时记忆中的集会上,他站在舅舅家的摊位旁,斜着眼假装看风景,再用余光揽入那个他不敢靠近的女人。
他喜欢穿高跟鞋的女人,可沈直偏不爱穿高跟鞋,或者说沈直是被她爸爸教育得不爱穿高跟鞋。老爷子喜欢英姿飒爽的大女人,而不是花枝招展的小女子。老爷子生前官拜保卫军副总议事长,不但御下有方,教育子女也很有一套,即使是对女儿也从不手软。沈直怕父亲,就像副官怕长官,有敬有畏。乔楚总觉得这样的父女关系是少了一些温情的。他也觉得沈直可怜,年幼丧母,父亲一副长官样儿,哥哥比她大了十五岁,也一点儿不活泼,她的原生家庭应该是缺乏欢乐的。所以跟她在一起后,他说话从不大声,也常常对她笑。他就是想让她知道,天下男人不只有一副样子,男人也可以是很温柔的。
沈直的鞋柜里只有三双高跟鞋,一双金色的露趾高跟鞋,大约跟高4-5公分的样子,是她很早买的,她只在舞会上穿。一双黑漆皮鞋,圆柱底,是局里发的,她只在开正式会议的时候才穿。还有一双是他送的结婚一周年礼物,镶钻的高水台样式是那年的流行款,鞋跟大概有10公分那么高,他买的时候可是喜欢极了。这双鞋沈直也非常喜欢,如果不是她次次穿次次崴脚的话,她应该不会只穿两次。可即便只穿了两次,她还是说她非常喜欢,当然了,他乔楚的审美可一向是翘楚中的翘楚。
来人的哒哒声越来越近,这不是那双黑漆皮鞋能发出来的声音,那双黑漆皮鞋踩地是咚咚声,听上去很闷。这也不是那双金色舞鞋,那双金舞鞋跟儿矮,走起路来声音不会这般响而清脆。那这一定是顾太太几百双高跟鞋里不知道哪一双吧,顾太太个子不高,所以每双鞋的鞋跟都很高。她从不穿粗跟鞋,那样显不出她脚踝的纤细好看。是顾太太,他理智上当然希望是顾太太;逻辑上,也只有顾太太才能在这种地方依旧踩着高跟鞋,气宇轩昂。刚刚他想沈直只是顺嘴一提,沈直若是真来了,他反倒不知要对她说什么才好。是顾太太好,是顾太太,一切就都好办了。
门被推开了,来人现了身,看那摇曳的风采,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了。顾曼枝一身黑色正装裙,修身的布料贴合她身体的每一寸凹凸。已是不惑之年,她的身材依旧保持着冠绝芳丛的绝对实力。可能是为了迎合这里的环境,她今天特意选了一身素色,要搁在平日,她是断不会惧怕张扬的。为了低调,她好像还特意取下了腕子上那只价值百万的满圈高冰种正阳绿的翡翠镯子,换了一块中性风小腕表。离得稍远,他看不清表的牌子,但一定不便宜。咱们顾大小姐身上从来没有便宜货,随便摘下个什么,就够平头百姓活上几辈子了。没什么道理,有钱人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他看得出来,顾曼枝相比平时有点憔悴,她的头发没有做过,妆也是非常清淡的,不知是为了亡母还是为了自己。顾曼枝刚刚进门的时候一定被他的样子吓到了,她的瞳孔明显抖动了一下,这个小细节被他捕捉到了。虽然没有镜子,但他也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一定非常糟糕:许久没洗过的有些干巴的脸,垂在脸上的头发杂乱无章,两片皱到龟裂的嘴唇,还有这一身看上去应该很夸张的伤。不错,很好,她的反应正是他所期待的。虽然她没有走进也暂时没有开口,应该是对他还有些不信任,不过没关系,他知道他的观众已入了戏,而他要做的,就是拉她陪着他一起演,演到忘我,演到痴狂。
乔楚瞪大双眼,完全露出他琥珀色的眼眸。即使身处这间因终年不用而布满细灰的会见室,他的眼睛也还是那么好看,似一汪清水不惹尘埃。晦暗中的他宛如一只待拯救的羔羊,忽然看见了救赎的光。但他的惊喜似乎只停留了半刻便消失了,他突然低下头不去看她,浓密的睫毛在这间小屋灰黄色的灯光下被拉得更长了,它们不安地颤抖着,一下下挠在顾太太的心上。他嗫嚅着,犹犹豫豫,半晌开口却还是结结巴巴:“曼……曼枝,”他的声音很轻,嗓音却很沉,喉咙又似乎不太干爽,“我还能这样叫你吗?”
他印象深刻,从前在戍系秘密青训营的时候,教反侦察的教官在开学第一课就讲了:心战为上,兵战为下。让顾太太信他,不是他需要做到多可信,而是要让顾太太自己想信他,只信他。最好的谎言从来都是七分真三分假的,就像最好的猎人也往往要以猎物的形式出现。那七分真则要始于自我欺骗,要引人入胜,要在真实的世界里造一个虚幻的梦。而那三分假是毒药,是致命一击,是最后堵住猎物试图逃出的笼门。他从前只知道自己会演戏,可从未发现自己可以是个如此天赋异禀的演员,而此刻他也已入戏。或许他就是爱顾曼枝的,在初次约会的仓皇不安中,在相偎相依的执手泪眼中,总会是有几丝真心的。乔楚知道他对她的亲近中藏着少男迷思,从他第一眼见到她,从她穿着高跟鞋曼舞腰肢走进u国议政厅,对于小时候那个令他不敢靠近不敢对望的女人的样子,彼时他终于可以正大光明、目不转睛了。
“你……”顾曼枝开口,却很快被他打断。“是骗你的,一开始,我是说一开始确实是,我……原本打算,……可是为什么没有按我预想的那样走。啊,谢天谢地,没有按我预想的那样走。”他的情绪听上去很复杂,语无伦次地说些让人一头雾水的话。他好像很害怕又很激动,说是难过又有点不明所以的开心。他用明明听起来快哭了的语气说着如此令人着迷的话,顾太太心里没了章法,进门时准备好的那一连串质问和责备此刻竟然一句也不记得。
听上去是个很复杂的故事。她让守卫搬了把椅子来,又命人给他倒了杯水。她亲自把水送到他的手里,然后转回身坐在了那把放得离他很近的椅子上。没关系,无论是怎样的故事,她已经准备好要听了。
“是的,一开始的时候只是因为我岳父倒了,我不甘心,想给自己寻个新靠山。”他喝了口她递过来的水,手腕晃动的幅度控制在水不至于被洒出来的程度。他此刻应该是虚弱且愧疚的,他是个好演员,从不敢忘了细节。坐得近了他才闻出来,顾曼枝今天好像连香水都没有喷,是因为出门匆忙了些吗?“曼枝,你知道吗,我是没有信仰的,刨除这副还看得过去的表象,我也只是个贪心而普通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