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姓胡姓马,马马虎虎
b局安全部n市分部的联合审讯室比a局国安部的要小一些,在狭窄逼仄的空间里,暗黄色的灯光更能让人感到压抑得透不过气。屋子里的陈列显然不太友善,正中摆放的高压电椅和墙上挂的28种刑具须臾不离地盯着来人,它们的虎视眈眈在人性伪装的城池上攻城略地,肆无忌惮地挑衅着那些你深信的、你以为的,甚至你未知的。
他没有感到过分的恐慌,对这些把戏他司空见惯。不然你以为信息处是收集什么信息的,左不过是从些要死的人嘴里扒出来的只言片语罢了。他有的是一些尚可控的紧张感,比紧张感多一些的是同样不舒适的不习惯。通常情况下,他的位置不是这里,而是面前这块大玻璃背后的小屋子。他需戴着监听器,实时掌握审讯室内的第一手资料。
刚才来的路上他考虑过很多种可能,怎么选、怎么做,说什么、如何说,不过终极问题是他需绝地求生还是但求速死。从他踏出门那一刻,老天不是已然为他关上了生门吗?那他可否这样理解上天的良苦用心,察觉其实慷慨赴死亦是一种重生呢?只是人在了断前多少都会缺点勇气吧,他亦不是什么仙童转世得太乙真人庇佑,不过如今看来上天还真是体贴入微,连刽子手都已帮他选好了,甚至不需要他自己费什么自裁的气力。挺好的,与命运负隅顽抗的斗争他几乎输得丢盔弃甲了,但这也没什么,他从未标榜自己是什么战神。他还没有想好要选什么,可能是冥冥中似有预感,他的前路已然被人铺好,他无权选择唯有麻木地走下去。不过又或许是n市的破路年久失修,这破吉普的减震功能又实在太差,才半小时的车程就已颠得他头疼。
他之前从不理解的。他也跟着行动处一起抓过嫌疑人,看那些在车上还“大义凛然”的人在屁股沾了老虎凳的一瞬就改了颜色,他总疑心那帮饭桶是随便在哪里抓了个演员来应付长官交差。刀尖上舔血的人还怕闪了舌头,这还真是他娘的魔幻现实。在北部待久了,他的骂人哲学从骂“鬼”换成了骂“娘”。但人生不就是这样,兜兜转转中,把那些从前你嗤之以鼻的逐渐过成如今你深信不疑的。这是否就是老一辈常说的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啊。他甚至在走进审讯室的时候还觉得头晕恍惚,可当他被两只大手按着坐在椅子上那一刻,有些事情便有了答案。他还是求生的,他想活着,虽然没有一个确切的生存目标,但他就是想活着。他宁愿忍受漫长余生中毫无希冀的刺痛折磨,宁愿做一具任人调笑的行尸走肉,宁愿让干瘪的灵魂每每接受太阳的炙烤却榨不出几滴清澈的泪。他还是想活着,于是他对自己说了句“晚点再投降”。认命的意思是接受命运带给你的结果,而非放弃命运任你选择的题设。他还是认命的,他总是认命的。
他没办法预设、排练一会儿的问答,他还是更习惯见招拆招的即兴博弈。他也想过作为待审的人犯是不是应该稍作准备以示真诚,但他实在不忍以破坏往后数日、十数日甚至数十日前最后的宁静为代价,提前消费这些日后终将迎来极大丰富的苦恼。他闭着眼等着,开始的时候被这审讯室里的粉尘霉味儿逗得有点想咳嗽,但他忍下了,他不想因为这点小事扰了或许有可能进入的清梦。迷迷糊糊中,他听见有人喊他,一声声“乔处乔处”的越来越近。他不耐烦地敲了敲手边的桌板,嘴里含糊不清地答道“放下吧,我一会儿看”。但来人似乎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依旧是“乔处乔处”喊个不停。这些新来的孩子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沈直他们总务部到底都在入局培训课上教了些什么,真他娘的耽误事儿。他皱着眉头睁开了眼,努力忍着不发火,他也知道自己最近的脾气是越来越不好了。
站在他眼前的人好像从各种意义上讲都算不上是个孩子了,就是保守估计也要有个三十五六岁了。男人一身军装倒也板正,只是留着的两撇小胡子让他的气质看起来更像市井混混,而非政府官员。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在b局n市的审讯室,而不是p市a局他自己的办公室,看来刚才那一觉他还真睡着了。紧接着他意识到刚刚那人口中的“乔处”其实不是“乔处”,而是“乔楚”,他的本名。当年他那个上过几天私塾的父亲卖弄才华地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字,与翘楚同音,取望子成龙之意。如果他没有那么早去世的话,看到儿子现如今的官衔,他该是满意的。
其实,好久都没人唤他的本名了。顾太太叫他小乔,单位的同事连同他大舅哥都称他乔处,至于他太太沈直,从认识开始一直喊他乔。乔,听起来就像个外国名儿,透着一股子洋人气,但他们这个圈子的人就喜欢整这些花活。一个月前他和顾太太看了一场法国电影,里面的男主角好像就叫乔,是沈直最喜欢的那个。他一直都觉得法式浪漫也就那么回事,但架不住女人们喜欢。什么东西沾了法式都好像高人一等,这让他感到很不爽。那些原本买得起的糕点胭脂,加了法式二字变成了法式糕点、法式口红后,再买的时候他就要好好盘算一番了。就像他原本给得起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在被一个女孩儿科普了法式浪漫之后,他突然就觉得自己有的什么都不是了。哦,那个第一次告诉他法式浪漫的女孩儿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呢,叫余思思。虽然不是法式的名字,但是他喜欢,这名字的主人一听就是个温柔灵动的水乡女子,还必得是聪明得体大方开朗,又不因读书多了而显得木讷无趣的。那个女孩儿是爱叫他本名的,而他的本名也只有从她的嘴里喊出来,才能让他觉得温暖踏实。
“乔楚,现在清醒点儿了?”小胡子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思绪。他确实是该清醒点儿了,都坐在电椅上了,还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他非常认真地眯起眼睛检查对面这个人的领带肩章,这几乎是他这几年开口说话前必做的流程了。对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这是他刚结婚的时候他大舅哥教他的,这些年来多亏了这条金科玉律,使他为人处世滴水不漏,鲜出差错。甚至有的时候如果对方恰巧穿了便服,他会选择尽量少说话或者不说话。官场上的人不怕尴尬,相比尴尬,他们更怕口无遮拦。是副处,和他一样。这小胡子看着长他七八岁呢,却才和他同职,纵然他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这样一步到位,可心里还是忍不住一番嘲讽。他抬起头对上小胡子那双鼠目,极为礼貌地示意他可以出招了。
他自认为给了小胡子足够多的表演时间,喋喋不休这么久,他竟然没有打断他。但对方显然有点给脸不要脸,左拿出一份文件右摆出一副证据,说到尽兴处竟然还打了个响指,示意他如果必要,他们随时可以带证人前来对峙。证人?谁?帮他办签证的老纪还是帮他找死替的老楚?不用了吧,在p市都懒得见的人没必要专门跑到n市来联络感情。他有点生气,倒不是冲着小胡子的傲慢无礼,而是b局局长顾盖森先生未免也太瞧不起他。他们早有准备的,不在p市动手是怕顾曼枝插手此事,选在这几天是看准了顾曼枝忙于先妣周年祭,定然顾不得他,想要速战速决、一击制胜。好吧,这他都能理解,可他甚至不值得顾盖森亲临n市一趟吗?而后者竟然试图用一个小小的处长就吞掉他。这不是审他,这是骂他,是羞辱他,他越想越气,气到最后没有绷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这一笑可把小胡子笑懵了,抬在半空中的手竟悬了半晌也没放下来。他不想再给机会了,对于扰了他清梦又脏了他耳朵的人,忍到这里他真的仁至义尽了。还是让他来说吧,即使他并没有对猪头讲话的癖好。他哈了口气,动了动嘴角,就当缓和气氛了。“有时候我真的不懂,你们是当我傻还是自己不灵光。沈老议事长尸骨未寒,你们的司马昭之心如今是藏都懒得藏了?又或者说你只是奉命行事,根本不知道我是谁吗?”“乔楚,这里是b局安全部n市分部联合审讯室!”小胡子有点回过神了,但逻辑思维好像还没完全恢复,只得先强硬地抛出一句叫人无法反驳的话。“是,当然是b局的审讯室。”乔楚语气一软,因为他突然觉得小胡子可怜。外貌不够能力来凑,像小胡子这种两样都没有,要啥啥不行的人偏偏还要坐在这吃人局的中位,真可谓是强捧之耻,来日必受其累。“既然是b局的审讯室,就不要想着能瞒天过海地掩人耳目。”他这次没有停顿,他不想再听小胡子废话了,所以,还是他来说。“你们真的以为曼枝今日不知道,明日便不会知道?明日不知道,以后就都不会知道了?我要是你们,就找人趁着月黑风高夜把乔楚推到大江里头去,做得干净点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但既然错过机会了,就专业点,找个能审我的人来审。顾局长既然心疼我,舍不得我被冤死,那过来看看我也不算说不过去吧。”
他说话的语气可真是暧昧,不知道的人可要以为和他日日幽会的不是顾太太,而是顾先生了。乔楚心里清楚的,顾盖森不会让他死于非命,不是舍不得他,而是舍不得顾曼枝。十七载夫妻,他对她有利用不假,可那份真心也是不虚。他要的是让顾曼枝认清乔楚的伪装后回到自己身边。不光是人回来,心也要跟着回来。他其实不在意顾曼枝在外面玩儿,也不担心什么流言蜚语,如果乔楚也像他夫人从前的那些过客一样,他大可以还做那个肚中能撑船的宰相,不管不问,保持那份夫妻间该死的默契。只是这一次,是乔楚拎不清,他的太太顾曼枝万花丛中过,什么场面没见过,可这一次竟然罕见地动了真心。
方才听乔楚一番话,小胡子明显不知所措了。椅子上那个人看着人畜无害,说起话来却像是小刀剌人,寸寸伤心肺。不说同样是副处,他怎么就敢把他的顶头上司那么不放在眼里,语气轻蔑得令人束手无策。就说当今卫系内,敢在大庭广众下直呼顾太太曼枝的人,绝对不超过两个。就算他是情人,倒也不必这么大胆,还是说这其中有些原委是顾局隐瞒了他的。有时候,击垮一个人信念的并非困难本身,而是恐惧与错乱中人对困难及其背后的麻烦那无穷无尽的想象。望着眼前人,小胡子突然局促得脸红。是顾局错爱,他搞不定的,他真的搞不定的。
见小胡子转身要走,乔楚没有拦着。只是在前者走至门口时,扭过头玩味地叫住了他,“哎,作为同袍我劝胡处长一句,不嫌命长,少趟浑水。你又不是小马,没必要天天过河。”他的声音是富有磁性的那种好听,小胡子几乎要信了他是真心为自己好。“对了,兄弟不姓马吧,哈哈哈哈。”是不一样的,有些人即使坐在刑讯电椅上也还有插科打诨的底气。小胡子夺门而去,他不姓胡也不姓马,不敢胡作非为也不必小马过河。
听到小胡子的皮鞋声渐远了,乔楚顺势将头靠在椅子上。是不舒服,这椅子不如他办公室那把能折叠的躺椅舒服。入职六七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放肆。他其实没有底气,顾曼枝对他的爱到了哪里。她总是表现十分,那实际呢,能有六七分吗?这六七分爱能使她为他不管不顾吗?或者至少让他恃宠而骄地肆意妄为一次?他对沈家不抱希望了,他总不能指着沈端,他那个自己马上就要成为泥菩萨的大舅哥来捞他。他的表伯父乔安南呢,大概也指望不上了。老爷子平素最怕麻烦,人如其名地图个安稳归南,如今已然退休,断是不会再回头趟他这趟浑水。但还是谢谢他,曾安置了那个从南边北上的毛头小子。
那严局呢?就算他再不瞧不上自己和沈家,自己总也是国安部的人,就这样被拎到b局安全部的旁支来审,老严若是知道了怕是要七窍生烟。乔楚知道严振声早就不信任他了,但这些年没动他,除了对人情关系的考量,另外一层便是证据不足。严振声挖了那么久都没挖出来的事,他顾盖森这短短几个月又能了解多少呢?更何况ab局派系有别,他可从没有起过b局的猛料。如此想来,顾盖森多半是虚张声势,可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还没有把握从容抵挡。但好在过了小胡子这关,他已为自己又争取了些时间。
是不舒服,他是第一次看了对方的职衔还敢耀武扬威,虽然武是自己的武,威却不是自己的威。他不知道自己这只狐狸还能在老虎没来前撑多久,只是过往他期盼已久的酣畅淋漓如今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的愉悦。万幸啊,遇到了外强中干的小胡子。
是不舒服,接下来的几天小胡子应该会让他有吃有喝,但饭的味道,不一定会比a局食堂的好。他突然很想他妻子沈直做的梅子排骨。奇怪,大概两小时前要去机场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这辈子就和这道佳肴没有缘分了,但彼时他觉得无所谓。现在,他不走了,可他怎么好像有预感,自己最终还是要和这道梅子排骨说永别呢。可他现在舍不得了,可能是饿了吧,他宽慰自己。
他想起五天前从家里出发,他是下午的行程,中午那顿沈直特意做了梅子排骨。其实家里已经很久不做这道菜了,“太甜了,你血糖又高,还是要少吃”,沈直总是这样,像个操心的老父亲。为什么是父亲而不是母亲呢?大概因为沈直从不唠叨,不婆妈,不像大多数主母那样刀子嘴豆腐心。她甚至是不翻旧账的,在他印象里他们极少数的争执中。她说话不爱重复,也没有抱怨式的命令感,比起说给对方听,她更像是说给自己听。她叫他少吃糖,他不听,她就少买糖,少买糕点,少做甜食。他不能吃的,她也陪着不吃。她似乎有很强的自制力,有时候他特意留神,希望抓住她偷吃的证据以此“要挟”,但总也没有成功。那天她把梅子排骨端上桌,他还调侃说:“看看,你也还是有忍不住的时候吧。”她没反驳,只是讲“偶尔的任性不必苛责”。她讲话文绉绉的,端端正正,恰如其名,只有在描述她喜欢的电影时才难得眉飞色舞。他对电影没那么感兴趣,却偏爱欣赏她这副限定的“不正经”,他注视着她,如同注视他真的深爱多年的妻子。他的妻子会在他每次出差前拥抱他,嘱咐他按时吃饭,规律作息,早点回来。“记得按时吃饭,安眠药我还是放在你行李箱的暗袋里了,但不要老吃。”他转身拥抱她,有意多停了两秒来弥补她似乎简短的告别。
他不在,她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吃糖而不怕被抓到了。她还是会做梅子排骨的吧,两人份的饭她吃一半,那另一半呢?沈端会来蹭饭吗,吃掉原本属于他的那份。他最近的脾气真的有点差,只是想着沈端吃排骨都会莫名其妙地生气。但过了一会儿,他想起沈端好像不爱吃甜肉,又有点安慰。胡思乱想,他是饿了,饿得都神志不清了。
“就是饿了而已,我的肚子都,哦,没有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