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去国路远,来日莫追
在抽出烟盒里最后一支烟时,他先是犹豫了一下,才将烟习惯性地点燃,凑近嘴边吸了一口。然后像是终于做了一个决定似的,他咬住烟头,将空烟盒捏扁随手掷进脚边的垃圾桶,再以极快的速度披上外套,整理好领口的褶皱,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依旧颇具当年青训营优秀毕业生的样子。至此,他食指与中指合拢,捻下口中的香烟,连同吞出了那口含了半晌的烟圈。烟圈在空气中打着转,同时埋下他细不可闻的叹息。将那个挣扎的红脑袋按灭在烟灰缸正欲离去时,他瞥见茶几上似合未合的那本《会饮篇》。向前几步,他本想将书收拾齐整,但最终手在触碰到书之前转了向,一个侧身提起沙发上那只已上好锁的行李箱,大步朝门的方向走去。他身后那本书也许要以这样一个非常尴尬的姿势一直呆下去了,不过无所谓了。
他不想回头也不必再看。或许窗外天色已然放晴无需打伞,又或许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落魄样子,一如他的来路,他再熟悉不过。其实不必担心的,即使鞋穿的太久便害怕回到赤脚立于水泥地的日子,即使伞打过太多次就担忧再次过上淋雨的生活,即使身处富丽堂皇的宫殿便认为对于往日之不堪的每一次回首都成了一种残忍的折磨。不必担心的,即使他的贪欲和野心在此刻仍不能完全消停,即使他以几乎在这六七载的逢场作戏、自我挫折中变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即使他早已失去所谓信仰信念与信心。
但真的不必担心的,至少他仍能察觉午夜梦回时羞愧撞痛良知的回响是那样振聋发聩,如同他或许即将迎来的那一场瓢泼。他不是就要离开了吗?该退的退,该还的还,至少他认为他与这里的关系两不相欠那。至于他的妻子,如果她还可以被称为是他的妻子的话。他或许对不起她,可她就那么无辜吗?她不也是有所图的吗?一开始或许是图他身世干净,a局总部里还有个能帮忙说得上话的表伯父才同意与他见面。后来是图他容貌精致,俱乐部舞会上带去个耀眼的舞伴大概可以在他们那个圈子里风光一阵子。约会、结婚、社交是进入上流社会逃不开的方程式,而夜深人静时必要的温存则是另一种愉己式的寻欢作乐。她爱他吗?或许谈不上,不过也确实是有些感情的。不然她早该向上举报他,说不定还能落得个大义灭亲的英名。但她对他睁只眼闭只眼的纵容若说全是出自爱,但使人不能信服了。
她大概一早就知道他和b局局长的太太有来往了吧?他在舞池里和顾太太一曲又一曲地跳,一杯又一杯地喝,醉到不省人事,是她将他扶上车送回家的。从那天起,顾太太时常托人往家里送些小玩意儿,她拆开包裹不算,还毫不妒忌地将那瓶昂贵的男士香水赫然摆上她的化妆桌。她何以这么潇洒呢,她纵然可以选择掩目不观,世界却不容她掩耳盗铃。事实上,a局信息处副处长和b局局长夫人顾太太的风言风语早就是ab两局同事间茶余饭后的不二笑谈了。ab两局分属卫系不同支流,长官间不睦已久,底下的人也在明争暗斗地较劲。可唯独他和顾太太这段风韵事,是两局关系的粘合剂,在编排他俩的情史时,两局同仁们难得统一得出奇。光他自己听说的版本就不下三个,有人说他俩发乎情止乎礼,至今仍克守男女大防。有人说咱们副处长早已将顾太太的胸前四两当成了温柔乡,一日不枕则无法入眠。还有人甚至说,他是顾太太年轻时和家里伙夫生的私生子,二人如今借恋人之绯闻掩舐犊之情深。可那顾太太算上虚岁也不过长他一轮而已,亏得这些人还在政府中身居要职,竟连热闹也看不明白。难怪严局长在私下例会时长要阴阳怪气,“诸位若不嫌弃,愿继续为我a局效力,则我局墙倒屋塌之日可待矣。”这些蠢货也只有在设计害人时智商尚能跃进,他端坐着低着头,尽力忍住一个冷笑。
她早就知道自己和顾太太有来往了吧。那么她何以这么淡定,甚至在他给顾太太写回信的时候不动声色的为他关上房门。想来他的哥哥今年在a局刚提了部长,动了别人的蛋糕,新官上任这三把火自然烧的不痛快。况且他家老爷子退居闲职多年,今年彻底撒手人寰,这人走茶凉的道理是天下最寡恩薄幸的真理。大舅哥在a局混得不痛快,自然想去b局拓拓人脉,而他这个漂亮妹婿,则是被婆家送出去的和亲公主,用来投石问路的。虽然不是什么“一手货”了,但好看的东西向来紧俏,这个道理爱美的顾太太深信不移。至于为什么不把b局长顾先生放在眼里,当然是因为早20年,他也只是个靠脸上位的角色而已。卫系内部有句话是这样讲的,不是顾太太命好嫁得好成了局长夫人,而是顾太太嫁谁,谁一准儿就是局长。要说这顾局长年轻时也算得上系内一枝花了,在舞会上毫无悬念地拿下顾太太,哦,当时还是顾小姐的顾太太,之后的仕途就像开了挂,一路平步青云升职局长。只是近几年为人情杂务所困,顾局的身子逐渐圆润,下巴也逐渐双层,像一只进入青春期后茁壮成长的肥猫,唯那双堆满疲倦沧桑的眼睛细看还能瞧出20年前的些许风韵。美人迟暮无论对男对女,总是个让人伤神的话题。
她一早就知道自己和顾太太有来往了吧,但她不动声色,不是忍气吞声,而是乐见其成。但爱是不能拿来利用的,如此一来,她对他的那些好不过是良心尚存的伪证,他总是这样想。但没关系,他也早不是什么干净人了,借她的家世一路看过的风景是那个小镇船工一辈子也不敢奢求的,更何况他还在自己一手编织的梦里做了回盖世英雄。人生若停在此刻,如不深究倒也称得上精彩,但是他仍然选择离开,是因为深究起来,观影的观众会发现他的可笑可悲,他还是受不了被嘲弄,在这一点上,他和那个穷酸又矜贵的船工还真是如出一辙得像。
他要走了,他穿上皮鞋。
他要走了,他取下衣架上的皮帽戴到自己头上。
他要走了,他再次紧了紧围巾又跺了跺双脚。
他要走了,他拧开门闩推开门,先迈出左脚再跟上右脚。
他要走了,而后,一切都会如他所料定般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