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嫡庶
一晃眼花红柳绿地过了六年,一腔抱负被卷在襁褓里生无可恋的宁柔,终于可以蹬腿儿下地,稍微拥有一点点作为独立自由人的权限。
宁柔这六年除了想家想妈想空调之外,大多数时间都在观察这个世界的种种规矩,并尽量让自己所作所为不显得太过出格,以免不小心表露出自个儿是个孟婆汤没喝就生下来的妖孽神童。
龙瀛崇神而厌妖,迎神塔中是真设有捉妖师小分队。宁柔也拿捏不准自己这种穿来的,跟那些辛辛苦苦修炼出来的土著妖精相比,哪个更适合被抓起来搁火上烤。
说不定只是一个撒孜然、一个搁葱花的区别吧。
饶是她事事小心,但“生前”赊来的二十一年做人经验实在让她没法装得太嫩,左相幼女天生聪慧的名声还是不幸传得家喻户晓。
那位时常便服造访左相府上的皇长子殿下,怕是能领了这军功章的五分之四。看在他山明水秀一张好脸的份儿上,原意是要低调做人的宁柔愣是忍了。
揣着一腔“今天会不会被捉妖队抓起来”的担心,她三不五时就派出手下狗腿子去城中听各种民间传闻,回来讲给自个儿听。
“接着说,我听着呢。”小糯米团子宁柔一身粉白相间的飘带襦裙,大违仕女之道地翘着脚嗑瓜子儿,听着与自己年纪相若的小狗腿子回报京中趣闻。
小狗腿子长了张包子脸,天生嘴角耷拉着显得有些苦相,活脱脱一个教导主任幼年版。
一段“左相之女乃是神女托生”的市井传闻讲完,被宁柔赐名“豆沙包”的包子脸侍女终于按捺不住,小声提醒:“七小姐,您快把脚尖并齐落地,侧腿至左,双手交握置于膝上……”
宁柔没好气翻了个白眼:教导主任查仪容仪表也不过如此。
豆沙包看到她竟然作此不雅之举,顾不得压低声音,顿足长叹:“您怎么能……这要是传出去,于您的名声可是大有妨害,万一影响了未来婚嫁,又怎能让夫人放心?您……”
“豆沙包。”
“唉?”
“咱这儿没第三个人,传不出去的。”
“勿以恶小而为之,小姐千万不能有这样的侥幸,万一此时皇长子殿下路过……”
这句俗语不是这么用的,但宁柔懒得给小狗腿子当科普答主。
“他要是这时候能路过你就别叫豆沙包了,”宁柔看了眼窗外天色,是个吃过晚饭的时分,彭景瑜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借口来访,“改叫乌鸦嘴吧。”
话音刚落。
房门拍响,宁柔惊得赶紧收了二郎腿,果然双腿侧左,双手交握平置膝上,螓首微低,目视双手,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宛如偷打游戏被亲妈查房似的熟极而流。
豆沙包已经熟悉了自家小姐秒变脸的功底,眼看土匪变淑女,依然面不改色,替代正主发言:“谁呀?”
“七小姐,夫人唤您过去一趟。”是李氏身边的小桔姑娘。
宁柔匪夷所思地瞥了即将改名乌鸦嘴的小侍女一眼,声音轻柔地答了一句:“知道了,我更了衣就来。”
人生呐,根据她二十一加六的经验来看,只要会装,总归运气不会差。
上辈子当的就是富家女,这辈子同样投胎到了富贵人家的宁柔还算适应,常有上门来围观她的客人夸她生来贵气逼人,听得宁柔也不知是夸自己还是骂自己。
说谁是逼人呢?
诸如此类的蹩脚夸赞,当着父母兄弟的面她还得端着,顶多笑得一脸天真祭出“哪里哪里”、“彼此彼此”大法。
幸喜那位经常打着上门与伴读交流感情旗号,实则是来看自己的谪仙殿下,从来不会如此煞风景地夸人。
此时彭景瑜正毕恭毕敬谢过李氏赠的点心,一回头瞧见左相家养的小糯米团子,正粉白娇艳地晃进门来。明明是个人矮身短的软萌模样,却要迈着矜持优雅的仕女莲步,眼见是左相家中教养得极好。
彭景瑜愣是从中读出另类可爱,招呼道:“原来伯母特意做了蟹粉酥,是因为柔儿爱吃,我还是沾了柔儿的光才有了口福。”
龙瀛终年寒冷,不产螃蟹这种娇贵生物,只能从鱼米之国玄菟千里迢迢地进口成品蟹粉,再做二次加工,蟹粉酥属实是贵族小吃无误了。
但彭景瑜身为皇子,这话显然是谦词,李氏也抿着嘴打趣:“民间小吃哪有宫中来得精致?殿下肯纡尊降贵尝尝,就已经是咱们的荣幸——柔儿,过来这边。”
龙瀛在人族诸国之中最讲礼仪二字,素有礼乐之国的美称。按理说,六岁男女不同席,宁柔不该在待客之列,但李氏偏要装糊涂叫她过来。
原因无他,皇长子殿下彭景瑜即将擦上“弱冠”二字边缘,封地封亲王也该提上日程,纵使再如何晚婚晚育,正妃的名分也该预约了。
李氏比丈夫宁左相还心急得多,眼看丈夫醉心政事和捞钱,一副对儿女亲事不大过问的超脱模样,越发要为闺女打算。
她生怕这个自投罗网的好女婿跑了,每次彭景瑜上门做客,她这个当家主母慈爱关怀得都令六个亲生儿子直呼失宠。
如今,仰光城多少贵族女儿家芳心暗许的谪仙殿下,着一身不沾红尘的梨花白,含着笑在掌心托了块蟹粉酥,逗宁柔来取:“柔儿近来在家中都做些什么?有无乖乖地读书习字?”
尽管这问题属实不招人待见,但宁柔三观跟着五官跑,一边伸手来接,一边盯着彭景瑜那张轮廓柔和的俊美面容,口不对心地答:“整日也就是吃饭睡觉读书,乏味得紧。”
那边亲生大哥宁远彦不忘拆台:“她要是过得乏味,咱们这些按部就班的人就过不得了。殿下是不知道,这小姑奶奶前些日子非要说门口那棵被雷劈得焦了一半的梅花树还有救,死活央我们几个当哥的给她移到后花园去。梅树活不活是不知道,我们几个倒是快被她折腾死了。
“昨天她又心血来潮说要下厨,踩了张漆木的凳子撅着身子生火,差点没把垫脚的凳子给燎着了,闹得灰头土脸,末了端出来一盘……”
说到这儿,宁远彦脖子一梗,满面悲愤:“一盘油炸的寒蜩子!还说是她辛辛苦苦从花园挖来的让我们快吃别客气!”
宁柔讪讪接过蟹粉酥,转手就孝敬他哥:“哥,您别光说,您吃,您吃……”她笃信有吃的总归能堵住人嘴。
再说了,那什么“寒蜩子”其实不就是蝉蛹?她辛辛苦苦挖了半天才凑了半盘,想不到这个世界的人竟然不懂欣赏,实在可悲可叹。
彭景瑜眼也不眨地听得入神,听到最后,还轻轻笑了一声。
情知此等作为绝难登大雅之堂的宁柔,被这一笑臊得低下头去,满脸通红。
——关于我哥在我男神面前说我炸虫子这件事。
正当宁柔在心中给自己的社死程度评级的时候,彭景瑜适时帮她理了理鬓角散发,柔声道:“看来是我来得不巧,没能赶上柔儿大展厨艺的好时候。下次再有机会,千万让阿彦持腰牌入宫知会我一声,我可不想再错过了。”
这男人温柔起来真是该死的美貌。
宁柔一抬头就差被这个会发光的家伙晃瞎了狗眼,极没出息地直着眼睛、大着舌头说了句:“好。”
宁远彦本是彭景瑜伴读,如今虽已光荣卸任,二人私交却着实不错,全无半点尊卑顾忌,眼看好友竟然沦落到甘心吃虫子,不由得跌足长叹:“殿下您就纵着她吧,咱们宁家上上下下已经没一个治得了她的了,您这再一失守,莫非真要这丫头娇纵一辈子不成?”
李氏原本对儿子提起闺女的糗事颇为不满,眼下这一记助攻倒是大出意料,当下向着儿子满意一笑。
彭景瑜给面子地接住了这话:“我倒觉得,女孩儿家就是要活泼些才好,阿彦你常往来宫中该知道,循规蹈矩的人见得还少么?”
宁柔十分感动,并且想当场与皇长子殿下交流一下炸蚕蛹的火候与口感。
宁远彦哑口无言,心下却窃喜:“殿下竟然好这口混世魔王。便宜了她倒还其次,只不知城中多少女儿家听了该伤心了。”
彭景瑜面色无波无澜,又拈了块蟹粉酥递给宁柔,语气温柔而冷淡:“那又与我何干。”
宁远彦与他同岁,如今自己已娶了新妇成了家,殿下却还是孑然一身,就连妾室也无半个。
据他所知,这位殿下既有身份加持,又有德有貌,城中多少适龄的贵族女儿家都盯着他皇子妃的位子,暗搓搓各展才艺,恨不得自己贤良淑德的好名声能入天家父子耳中,就此一定终身。而自家妹子别的不说,这年纪属实是没什么竞争力。退一万步讲,就算二人鸳盟能订,但宁柔往上属六个哥哥,才堪堪成家一个,轮到她这个幺妹属实还有的等。
若是不幸,可能彭景瑜侧妃侍妾给他庶子都生了一打了,这位小娇妻才堪堪及笄刚能过门,愁人。
若是彭景瑜将来未能成为太子殿下也还罢了,若真成了一国储君,庶子在前,反倒会让正妃难办……
罢了罢了,想那么远干什么,宁远彦食之无味地啃了一口蟹粉酥,感觉自己真是为幼妹操碎了心。
……不过,真要算起来,彭景瑜他本身也是庶长子。
并非嫡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