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空乏其身
徐厌看着店小二的脸色变得和猪肝一样。
店小二看着徐厌的脸色和自己的差不多。
叶小鸾横眉冷笑,满脸尽是森然寒意,一对秋水般的眸子几乎就要上冻了一样,目光所及,所有人都低下头老老实实地夹菜喝酒。
徐厌朝着店小二挤了挤眼睛,店小二满脸悲痛地点了点头。
徐厌登时便把脸一绷,怒道:“这便是你的不对了!叶姑娘何等温文尔雅,我与她生死与共,难道还不知道么!姑娘她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号的古道热肠,平时温柔得没边儿,你倒到处给她散播谣言吗!”
店小二一颗冷汗顺着脸颊滴了下来,生怕叶小鸾脾气上来,当真便要将这小小客栈掀翻。
徐厌两只眼睛左右打转,但叶小鸾只是冷笑着站在他身后,不露半分痕迹。
徐厌心中打颤,口中却说得中气十足:“也就是叶姑娘人家宽宏大度,胸怀天下!否则换了别人,还不把你们这小店给一把火点了!这次权且记下,可不许惹叶姑娘生气!”
他这话方才说完,立马故作惊讶地回身一望,大叫着拍了拍手,满脸堆笑的样子,比那个店小二还要市侩。
“哎呦,叶姑娘回来啦!”
叶小鸾的脸色仍是一如既往地狠辣阴森,一抹笑意半挂在嘴角。
“好啊你,你变脸倒变得快!”
叶小鸾话语之中,虽仍带着几丝怒气,但在徐厌听来,却已觉出,她强横语气背后,却带着一股疲惫感。
叶小鸾一脸嗔怒地站在原地,手中提着个硕大的麻袋,那袋子之大,几乎比她身子还要宽大不少,看着软塌塌的,也不知她离去这五六日,究竟去了何处。
徐厌尴尬地咧嘴笑了笑,被这个脾气的叶小鸾抓住了由头,要是搁在几日前,怕是此刻自己心口已是被开了个血洞都不一定。
而叶小鸾面色更是怒意不减,好似红莲一般的面颊,气哼哼地道:“你你便在这笑我!真亏得本女侠,去将这方圆百里最好的大夫给你请了来!”
叶小鸾一脸嗔怒,徐厌细看之下,果然双眼略带泛红,桃李一般,显然是奔波不定,这几日全在路上。
叶小鸾一语话毕,双手重重一放,那硕大的麻袋沉沉地便砸在客栈地板之上,发出一声钝响。
“哎呦,哎呦,姑娘莫急,莫急啊!”
这一声惨嚎,却是由那麻袋之中发出来的。
店小二脸色大变,徐厌也瞪大了双眼,试探着朝叶小鸾叽咕了一下眼睛。
叶小鸾自南疆而来,自幼所见师姊师父行事,皆逃不出一个“狠”字,她自然不懂徐厌满脸跑眉毛的德行是什么意思,反而朝着那麻袋腰眼上便踩上一脚,怒道:“老迂腐,不就是摔一下,有什么可哼哼唧唧的?”
那麻袋中的人,倒也不知如何便得罪了叶小鸾,但方才一下,显然摔得不轻,那一声惨嚎,也听得出,此人年纪不小,此刻连声音都有些发颤,但即便如此,仍是不敢对叶小鸾有丝毫放肆。
“岂敢岂敢哎呦,小姑娘说得是啊,但老朽毕竟也六十有七,姑娘已带着老朽跑了两日,老朽身子骨,实在是经不起摔打啦”
店小二看了,心中冷汗直冒:“乖乖,这是哪家的女阎王,得罪她的,竟全都这般下场。”
他这般想着,再一看徐厌,果然身上牢牢套着数个铁环,嵌入肉中,这该有多大的疼法,这可当真是想都不敢想,不由得暗暗思索:“这位小徐爷,想来得罪的比我们更深,连这铁家伙都给打进了身子,这世上还有这么惨的人,我一个月几钱银子,还有什么可嫌少的呢?”
叶小鸾看着店小二一脸悲悯地,不耐烦地说道:“喂,念什么经呐!那小子身上有画儿啊?你再给开一间上房,顺道清理出个猪圈,给这老糊涂!”
店小二满脸堆笑,他既已知晓麻袋之中是个活人,又如何能让人住猪圈,不由得苦笑着说道:“女侠要住上房,自然是小店的幸事,但这麻袋里的先生,住猪圈怕是不妥。”
叶小鸾弯眉一冷,说道:“谁说是给他住的?若是他治病不利,便将他剁成几块,喂猪当了饲料!”
她这话说得,既不蛮横,也无杀气,但却正是这般说得理所应当,更显凝仙教从来行之杀伐之重。
说着,也不等旁人反应,叶小鸾一把便从麻袋中,拖出一个满脸青紫的老者出来。
而那老者,更是披头散发,颌下生着几缕参差不齐的白须,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被叶小鸾拔成了这屁帘似的模样,口中呜呜痛哼,显然受痛不小。
“这这不是石潭镇的李大夫吗?”店小二看了看那老者模样,不由得惊道,“您不是几年前便已不再出诊了吗?”
李大夫捂着乌眼青的眼眶,几乎流下泪来,白了店小二一眼,没有说话。
废话,要不是被人打成这样,鬼才愿意出诊嘞!
叶小鸾冷冷一哼,也不多言,提着大夫的脖领子,便朝徐厌着徐厌身前一扔:“你给他把把脉,如今,倒看看这小子身上还有多少毛病,存着几分余毒,还有多少日子可活?本姑娘今日一一都要明了!”
“是,是,这位公子哎呦请进屋看诊。”
徐厌被叶小鸾一顿折腾,看得目瞪口呆,他自小被医馆的大夫踢出门来,从来都只因为他捣蛋偷药在先,却从不曾见有人当真将大夫从医馆里提出来的做法,他正想多问两句,却忽然觉得叶小鸾的目光像是两把匕首一般刺了过来,当下也是不敢多说半句,与李大夫一同苦着脸,走进房去。
“本姑娘打听过了,这老头儿号称是方圆百里以内最好的大夫,”叶小鸾虎着脸,不错眼珠地盯着李大夫,“我今日倒看看,能有多少能耐?倒能解我种下的附骨盘银丝不成?”
李大夫自那一日,被叶小鸾破门而出,不由分说便打包装进麻袋里,至今已奔波了两日,此刻哆嗦着手为徐厌把起脉来。
徐厌苦笑着说道:“老大夫,我看你要不先给自己诊诊吧,我觉得咱俩比起来,好像你更弱一点。”
李大夫摆了摆手,叹道:“人生无常,这都是命”
他虽被叶小鸾折腾得七荤八素,但毕竟医术不差,双手旋即稳定下来,轻轻地摁在徐厌脉门之上,双目微闭,不再言语。
徐厌看着他满脸是包,青紫交加的模样,但偏偏神态专注,看着反差极是明显,心中想笑又得用力忍耐,极是难受。
半晌,李大夫眉头越皱越紧,徐厌也不敢玩笑,他从小就知道,但凡大夫把起脉来,神色越来越紧张,想必自己命数也是一日少过一日。
不多时,李大夫眉头皱得几乎可以夹住一颗鸡蛋,这才睁开眼睛。
“大夫,我还剩几个时辰?”
李大夫摇了摇头,许久,才憋出几个字来:“少侠,能否帮老夫从包袱里,拿点跌打酒,老夫的腰眼实在是疼得不行”
徐厌一溜烟地跑到那硕大的麻袋里一通摸索,这才摸到李大夫随身药袋,从中晃荡出一个药水罐子。
待得李大夫挪动着身子,将那跌打酒涂抹好,脸色几乎成了阿胶颜色,总而言之,是黑得没边,佝偻着腰闷哼着,看得叶小鸾心中一阵烦躁。
“如何,你该涂抹的也涂抹了,该把脉也把脉了,这个小子到底状况如何?”
李大夫倒了几口呼吸,想来这六十七岁的老大夫,纵观一生,怕是都不曾如这几天这般憋屈,还无从反抗,这副可怜样,几乎连徐厌这位本也算不得宽阔胸怀的小子看起来都有些不忍。
李大夫虚弱地说道:“这位少侠,体魄当真异于常人呐”
眼看着叶小鸾急脾气,又要开口,徐厌连忙结果话茬,半开玩笑似的,打着哈哈:“这是自然,本大侠的底子,那可是一等一的好,说句不客气的,百年罕见!”
“少侠当真是好兴致啊,”李大夫一脸苦笑,“你如今体内几近虚耗,不出几日,便要耗竭而亡,这般凶险,你却不知?”
“什么?”
叶小鸾低声惊呼一声,抢上前来,几乎是喝问着说道:“这小子体内虚耗?你开什么玩笑?”
莫说叶小鸾惊诧不已,便是徐厌听起来,也是大为不解。
秦老头积蓄百年内功,一朝传递入体,虽然内力传承,向来不过是十得其三的损耗,但如此计算下来,徐厌也当累计数十年苦修之功,即便算不得问鼎江湖的绝世内力,但若说不日便要虚耗而死,那却绝无可能。
但李大夫却轻轻地点了点头,说道:“老朽行医一生,所见江湖人不少,强些的,功力深厚,加持经络血脉,似江河横溢,差些的,薄有所得,似林间微雾,重伤的,也总还有一缕气息护体,但这位少侠,体内不说功力高低,便是人体自身的内息,均不存分毫,身躯宛若一个空洞一般,却是从未见过的奇怪体质。”
徐厌听了,连忙看了看自己双手,活动了几下手脚,却仍是自觉,手脚运动之间,比之此前,活络许多,唯有身上扣紧的几个铁轮,仍是沉甸甸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感受,连忙问道:“老医仙,不能吧?我要是就快虚死了,那我现在总该下不来床了才是。”
李大夫满面疑惑,看着又是正经,又是可怜:“这也正是老夫疑惑之处,按理说,体内虚耗如此,常人早已化作枯骨嶙峋而亡,但少侠偏偏又并无病态,实在是难以形容。”
徐厌打了个哈哈,无所谓似的说道:“罢了罢了,谁知道我这身子又出了什么毛病?反正得活一日,我便要做我要做的一日事情,至于哪天翘辫子,那可便是天命所归了。”
李大夫听罢,却露出一丝笑意:“老夫见了许多重病垂死之人,听了老夫诊断,或痛哭流涕,或呆立不语,严重些的,直接昏死过去的也有,但似少侠这般不放在心上的,却是少数。”
“生死有命嘛,”徐厌活动了一下身子,撸起臂膀的袖子,便朝外走去,“我此刻未死,便要寻着娘亲踪迹,还要为秦老头的功夫续上香火才是。”
叶小鸾沉吟片刻,眉眼之中,忽然闪出一丝微光,低声问道:“老糊涂,我且问你,这小子体内当真全然虚无?可有毒性?”
她虽生得极是美貌,但行事狠辣无比,李大夫见着一张玉面猛然贴近,竟似见了活鬼一般,说话也哆嗦起来。
“自自然是空洞的,莫说毒性,便是便是一丝内息都探查不到”
叶小鸾听罢,心中似有所感,暗暗想道:“曾听师父讲过,当初玄蝉经轮除了将师叔祖筋骨断折之外,亦有吸摄功力之效,师叔祖先是虚耗而亡,旋即才被拧作人肉麻花,如今看来,那老乞丐百年修为亦不过数日之间被消耗殆尽,想来此经轮果然诡异,只是不知,这小子既然已被吸干,为何却无不适的模样?”
她盯着不远处站在走廊里和店小二插科打诨地徐厌,当真是脸色白净红润,比之当初初遇之时,似乎还长了不少个子,哪里有半分被吸摄殆尽的模样?可若是五个经轮吸摄之力是虚妄之语,紧那罗的功力,与附骨盘银丝的毒性又去了何处?
叶小鸾左右思之不透,自己在曲鸣珂座下已有多年,听闻的江湖名家亦在不少,却何曾见过这般诡异体魄?单单说是体内虚空这一体征,便已是闻所未闻,即便是放到武道一品境界的高手身上,也必然是亡故之患。
“莫非这小子,得了百年功力,竟已到了武道一品都不曾抵达的奇异境界?”
想到此处,叶小鸾不禁想起紧那罗临死之前所说,玄蝉功之力,即便是天竺禅宗的高手,也不知具体修习所成的功效,若是当真给这小子由鱼化龙,到时自己还如何制得住他?又该如何将他一身功力据为己有?
她将大夫不远百里擒来,本也并非为徐厌考虑,而是将徐厌看作补充功力的筹码所在,此刻看着徐厌体魄,一时之间倒也不急,反而心中更是打定主意,这小子所修功法一刻未查明,便一日不可死。
思绪已定,她正待说话,却听得一旁的李大夫自顾自地说道。
“说来也真是怪了,这几日,询问中毒的病患当真极多,尽是些南疆的凶恶毒物,这等毒物,老夫可对付不了,倒不知这小渔村周边是否也已被毒物占据啊”
叶小鸾脸色一变,忽然间便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叶笛声响。
她猛地抬起头,正迎上徐厌那同样惊恐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