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何以放归？
泥土之下，翻涌起一股浓重的腥臭气息，只见数道不知名的力量，将大地拱起一个个圆形的弧度，正在迅速地由远及近。
像是大地贲张的脉搏。
而这股洪流过处，遇草则枯，遇竹则腐，虽不知究竟为何物，但显然毒性霸道至极，在泥土之下掘进，甚是急速。
叶小鸾脸色剧变，猛地便站起身来，可她猛地发力，忽然间又是眼前一花，体内一股剧痛升腾而起，旋即便又跌坐在地。
而那股股地下暗流，却是不减分毫速度，反而迅速地合流奔袭而来。
她惨然一笑，口中念道：“完了没想到今日竟命丧于此”
她话语方毕，只见距离着两人一丈开外，一道土包越拱越高，足有半人高低，轰然便被撞破，自顶端喷薄而出的，是一道猩红色的浪潮。
数不尽的红色蚂蚁破土而出。
霎时间，昆虫触手与甲壳碰撞的窸窸窣窣的声响，混合着不知名粘稠滑腻的声音猛然间便响了起来，听在耳中，煞是不适。
“这是什么！”
徐厌眼见着眼前兀自疯狂蛹动，密密麻麻的血红色蚁群，便觉得背后一阵刺痒，几乎连头发都要竖起来。
他连忙一把抓在叶小鸾腰肢上，便将她提在半空，像是甩包袱似的，扔在自己背上。
叶小鸾本已万念俱灰，却忽然被他轻轻巧巧地甩在背上，生机骤然而至，心中不由得大是欢喜。
说来也怪，徐厌素日里体弱单薄，今日不知是否危机临头，刺激了求生本能，力道竟大得惊人，虽说叶小鸾纤瘦，但拎在手中却好似全无重量一般，连徐厌自己都吃了一惊，然而他转身再去寻秦老头时，顷刻间又是一阵恶寒自背脊而生。
只见身后，同时亦隆起三座土包，似是春笋一般破土而出，猛地炸破尖端，喷涌而出的尽是那血色红蚁，早已将秦老头尸身包裹起来。
那红蚁生得诡异至极，单个大小足有寻常蚂蚁三倍左右，巨齿张目，嚓嚓有声，似是对尸体血肉有着本能的反应，不过转瞬之间，便将秦老头那干瘦的躯壳裹上一层猩红色外壳。
徐厌一声惨嚎，便要过去强行将秦老头尸身拖拽出来。
“你不要命了！”叶小鸾猛地一把将摁住他的肩膀，“这东西邪门得很，分食牛羊不过片刻之间，你这条胳膊能喂他们几口？你如今已救不了这个老乞丐了，还不如先想想自己怎么保命！”
她话语未完，却见那裹着秦老头尸身的红色蚁群，已从最开始的人形轮廓，迅速坍塌而下，想来是数息之间，便已将这位百岁年华的禅宗老者，分食殆尽。
徐厌只觉得眼前一晕，一股寒气直冲脑海。
“你再不走，也死在这里，如何为老乞丐报仇？”
叶小鸾口中急道，同时回首望去，只见竹影飘摇，似是影影绰绰，显出一道婀娜身影，只是那影子比之曲鸣珂，似少了几分丰腴，而多了几分玲珑。
“师妹要到哪里去？”
只见那女子飘然跃出竹林，忽地一阵异香扑鼻，似桃似蜜，甜腻煞人，而那女子，此刻也借着月色显出一张精致的瓜子脸型。
原来凝仙教门下，竟是人人天姿国色，皆有荡人心魄的妩媚姿容。
叶小鸾脸色一沉，口中说道：“玉师姊，师父派你来了。”
玉腰奴身着一袭长裙，伸出纤细修长的手指，靠在自己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
周身原本汹涌突进的赤蚁，竟是骤然之间，停下所有动作，整齐划一，全无二致。
想来凝仙教训练这等凶恶赤蚁，早已是驾轻就熟。
玉腰奴轻点玉足，凌空便踏，而那些赤蚁立时便似有感应，迅速互叠身躯，以身做桥，迅速拱起，将她托在半空，远远望去，好似踏行一道血色大桥，诡异无比。
她踏赤蚁而行，却走得如履平地，十分迅捷。
不过转瞬之间，便已来到徐厌身前，左右瞧了瞧这少年，皱了皱眉，笑道：“这便是蓝师叔的儿子？看起来，也不过如此嘛”
徐厌抬起头，眼角仍有泪痕，望着眼前天仙模样的女子，却无半点欣赏，恨恨笑道：“这便是南疆杀人不眨眼的女鬼么？还不如披头散发的疯婆子好看！”
玉腰奴在凝仙教“三蝶七鹿”之中，行列三蝶次席，论及修为，在教中早已位列众弟子之上，兼之追随曲鸣珂多年，心性也早沉稳太多，听了他口中辱骂，也浑不在意，只是说道：“小女子承你夸奖，只是你既然是蓝师叔的儿子，我们还当喊你一声师弟吧？确不曾想，教中百年独传女脉，如今，竟也有‘师弟’了。”
徐厌面色愤恨，也不答话，目光却只盯着不远处，那早已被红蚁分食得丝毫不剩的秦老头亡故之处。
玉腰奴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笑吟吟地说道：“小师弟倒是对那个老东西颇为上心呐。”
徐厌眼色之中，恨意骤然而起，却又倏忽而落，忽然抬头大声说道：“若是我当真对身边人全然一副毫无人性的德行，那岂不是与你们就成了一种人？”
玉腰奴听了，倒似听了什么奉承一般，笑得弯了腰，不由得一边拍手，一边对叶小鸾说道：“叶师妹呀，这个师弟我可喜欢得紧，我随师尊杀了也有不下数百人，临死还能这般嘴硬的可是不多。”
叶小鸾冷冷说道：“师姊奉了师父法旨而来，想必是不会轻易放过我们了。”
玉腰奴却满脸活泼而又兴奋的神情，摇了摇手指，说道：“师妹你嘛，打伤同门事小，盗取至宝却是大事了，好在师尊她宽宏，只说了，要凝仙的武功回归教中，旁的，她却并未多说，这其中的意思，你可明白？”
叶小鸾却是脸色更加难堪了几分，说道：“师姊这便是拿我这师妹开玩笑了，师尊要收回世间流传的凝仙武功，除了如今藏在我身上的竹影剑诀之外，便是我叶小鸾一身修为，所说收回，不正是要取我性命？”
玉腰奴眸中忽然闪现出一丝笑意，拍手笑道：“师妹长进啦，果然是师尊一直以来寄予厚望的人！”
她正自说着，忽然脸色一冷，话语亦转做冰冷：“既然如此，师姊我只可允你逃跑至天明时分，若是日头一出，师姊可便再不留情啦。”
她一番话语说完，连徐厌都听得一愣，悄悄戳了叶小鸾一下，低声说道：“你这个师姊脑子是不是一直不太好，到嘴的肉还能给吐了？”
叶小鸾白了他一眼，也懒得理他。
可她心中自然也万分不解。
她只知门下弟子行事，务以狠绝为要，这是凝仙教百年未易之理，到了曲鸣珂掌教之后，更是毒辣到了颠毫，从来都是将猎物捉到手中，折磨致死，却未曾听闻先放猎物逃上一段的道理。
但见玉腰奴神色虽笑意盈盈，却不似玩笑。
“怎的？若是不想跑，便自一头撞在那石头上，也省了师姊我亲自动手。”
叶小鸾忽然心下一明：“是了，这必定是师尊下的嘱咐，要她先放我们逃上一段，她们再随后追击，要的便是看我们疲于奔命的模样，若非如此，她又岂敢违拗师尊法旨？”
她猜透这番心思，全在转瞬之间，面色却全无变化，便对着玉腰奴说道：“师姊既然有意放行，我们自然承情。”
正说话间，却觉夜色稍轻，抬头望去，只见天幕泛青，原来是已近破晓时分。
玉腰奴笑道：“还不走，又待什么？我这位小师弟如此瘦弱，脚程又能有多快？可不要一时三刻便被我追上了，那我可当真小瞧师妹的能耐啦！”
叶小鸾点了点头，又见着徐厌一言不发，只盯着玉腰奴，怒意未消。
她心下暗想：“这臭小子心性极难预料，他若这时候和师姊拼命，他自己死了事小，我却如何逃命？”
她便低声说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今日逃走，总有报仇机会。”
而徐厌却忽然挺直了身子，神色全然无惧。
“哦？莫非小师弟当真要与我动手么？”
玉腰奴脸上颇显讶色，但见眼前少年神色凛凛，当真全无半分惧意，也不由得暗暗生出几分敬佩：“临危不惧，倒真有些蓝师叔当年神韵。”
而叶小鸾回想起他方才臂上气力如何短时间便增长至如此地步？莫非是百年功力输入之后，当真已成就非凡境界？
想到此处，她不禁又盘算起来：“若是他能在此重创师姊，那我们岂不是更多了许多逃亡时间？”
而徐厌双足稳踏地面，口中运足气力，大声说道：“拜拜了您！”
他这话说得正气凛然，又极是洪亮，单论语气，倒真有些慷慨悲歌的气势。
连玉腰奴和叶小鸾都没反应过来，便见少年伸腿一扬，扬起无数黏腻至极的泥土，挡住了视线。
原来方才双脚站定，是刨泥去了。
叶小鸾只觉得忽然间风声乍起，原来是徐厌拔腿就跑，只一步踏出，便已跃出丈余距离。
“你这都是什么脏招啊”叶小鸾一句喝骂都来不及吐露，便已被徐厌背着，窜出数丈之外了。
原来有了秦老头百年功力加持，徐厌果然周身气力大增，筋骨通泰，连这寻常一步逃命，都已大逾常人之能，竟一步跳出了红蚁范畴之外。
比之数日之前，在临江城中那粗浅轻功，虽仍全无步法，却已不可同日而语。
再回首时，只见竹林之中，红蚁果然按兵不动，而玉腰奴却也轻轻巧巧地站在原地，虽已看不清面容，但却好像还伸出手臂，朝着自己挥了一挥。
徐厌背着叶小鸾，一口气便跑了一个时辰，眼见晨光渐起，日头熹微，早已出了竹林范畴，到了官道上。
“莫要停，”叶小鸾说道，“凝血赤蚁最善追踪，需逃到集市上，气味繁杂，才能停下。”
徐厌点了点头，一边朝前狂奔，一边说道：“你这个师姊，人还怪不错的嘞，还知道放咱们逃走一段，看来你在门派里人缘倒是不错。”
叶小鸾冷笑着说道：“你懂什么？凝仙教中，最不牢固的，便是同门情谊，我与玉腰奴素日里虽有些交情，但绝不至于要她为了我罔顾师尊法旨，她肯放我们离去，必有打算。”
徐厌“哦”了一声，说道：“怎么又来个满心小九九的？你们这是门派还是账房？怎么一个个都带着算盘珠子过日子呢？”
叶小鸾皱着眉头，心里只觉得恨不得骂他一顿，又怕他发了性子撂挑子不干，只得耐着性子说道：“若她有意放我们离去，又在背后时刻追击，便能看着我们挣扎求生，这更符合师尊的脾气，看着我们不敢放松，谁也不敢相信的模样，岂不是乐趣？”
她想到此处，忽然想起此前徐厌还在竹林中，为曲鸣珂前后出主意的样子，不由得又是气得火冒三丈，便伸出手朝着徐厌额头拍了下去。
“这想必也是你那日耳语给她的好主意吧！你这个坏坯子！”
她见徐厌不言不语，只是嘴角挂着一丝笑意，便知道徐厌有意与自己打哑谜，知道自己对他昨夜出的主意始终在意好奇，却偏偏不说，偏要引着自己发问请教，更是鼻子里哼了一声，憋住心中好奇，不再询问。
两人便这么安静地朝前奔跑，晨曦渐明，官道上往来繁杂，不少镖局货运均已开始行走，而徐厌只凭着双腿，串流其间，竟是比那驮马更灵巧耐久，一连又跑了一个多时辰，都气息未见半分散乱。
“叶仙姑？”
叶小鸾此刻担忧凝仙教追杀，心中正烦躁，此刻更是没半点好气地说道：“什么仙姑？难听死了，再让我听见这两个字，便给你舌头上雕花！”
徐厌被她吓了一跳，皱了皱眉，说道：“我还以为你们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这个叫法。”
叶小鸾翻了个白眼说道：“什么大姑娘小媳妇的？你看哪个姑娘喜欢旁边有人喊自己仙姑的？也真不害臊！”
徐厌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我便也记下了，日后遇到心仪的姑娘，可不能喊人家仙姑那叶仙姑，我该喊你什么？”
叶小鸾怒道：“我没名字吗？你喊我叶小鸾便是了！”
徐厌耸了耸肩，几步才踏将出去，猛地刹住身形。
叶小鸾一个不慎，整个身子便贴在徐厌后背上。
她虽瘦弱，但也毕竟到了生长身材的青春年纪，胸前娇软挺拔，猛地压在徐厌背上，一时之间自觉出来，脸色霎时间一片绯红。
“这臭小子憨憨的，想必也不会察觉到什么”
叶小鸾虽颇有毒计，但毕竟也是少女心思，平日里凝仙教中更无男子，哪里曾与男子这般相近？心中一阵羞恼，旋即想道：“若是这小子当真察觉到什么，我就将他后背都剜下来！”
然而徐厌站定身形，却许久不言不语，只是呆立不动。
叶小鸾心中大急，连忙拍打着徐厌侧脸，怒道：“臭小子，还不继续朝前跑？等着师姊师尊过来送咱们投胎吗？”
可徐厌却定了许久，才缓缓说了两个字。
“累了。”
随即身子一歪，竟直接扑倒在地，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