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寿宴起波澜
上官家忙活半日,蒸煮煎炸,铺红戴彩,忙了个不亦乐乎。
上官家自当年江夫人辞世之后,已多年不曾有过这般热闹景象,只知道上官城主深入简出,醉心武学,即便是除夕夜宴,上官家都过得极是简朴。
及至傍晚,城中炊烟渐起。
因临近城主大寿,这几日城中张灯结彩,人人皆知,大寿过后,上官家公子便算正式于江淮武林同道面前正式跻身江湖,各路江湖英豪纷至沓来,以表庆贺。
城里更是热闹非凡,自上官家到城门口的集市,鳞次栉比,商铺纷繁,红彤彤宛若火龙。
上官长松身着一袭锦缎长袍,更显得光彩照人,浑不似往日那般内敛深沉,反而显出当年仗剑纵马之时,那许久未见的飞扬神色。
他多年来不喜铺张,平日里也不过着寻常布衣,而今日却是神采奕奕,身上锦袍虽仍上玄色,却织就了几缕殷红点缀,衬着整个人更显伟岸高挑,此刻端坐庭院主座,长须飘扬,颇有一代宗师风范。
来往宾客见了,心中无不暗暗仰慕。
如今天下纷乱未休,江淮一带能有如此宁静,与这位城主手中之剑,有着莫大干系。
坐镇一城,功成而名就,不正是当今江湖人心中夙愿么?
及至酉牌时分,上官家大门敞开,鼓乐齐鸣,正是肃接大宾之音。
宾客往来,欢饮如雷。
上官长松多年来侠名素著,江湖之上多有承其恩情,或与之交好的门派武者,这几日均已提前到来,虽尚未至大寿时辰,但宾友却都知晓,今日上官家便要将门内才俊引荐向众人,而这位青年才俊,十有八九,便是他上官家多年悉心培养的独子,上官青遥。
临江城主虽不似江湖上四大剑宗及少林武当那般威名赫赫,莫可逼视,但也绝非等闲,故而这城主传承,也算决定着江淮一隅未来数十年安定与否,亦称得上一件盛事。
一众豪杰入院落座,吵嚷欢笑,皆是粗豪性子,许多人亦是多年的故旧交情,无暇会见,这一遭倒有了由头,人人猜枚斗饮,谈笑契阔,畅谈过往,平日里沉静整肃的庭院之中,今日却是灯火辉煌,热闹非凡。
不多时,桌上便换了三茬酒肉,丫鬟家丁们转灯儿般地送上美酒佳肴,豪杰们饮得尽兴,齐声称颂上官长松多年来如何镇压匪患、拔除妖邪,当真是一世豪杰。
上官长松饮了几杯,见着酒过三巡,便飘然起身,朝着院中众人,略略拱手。
他这方一动作,众人便知他该有话说,纷纷停下话头,院中霎时又复宁静。
上官长松持杯把盏,满面红光,说道:“诸位今日赏脸前来,在下深觉荣宠,只是贱诞将至,不过是我一人一姓之事,劳烦诸位,实是不胜惭愧。但今日之事,在上官某人看来,却比区区一个寿诞,更显重要。”
柳三空笑吟吟地坐在首位,笑问道:“城主大人如此客气,这江淮一带,多亏城主素日里往来忙碌,才算得了许多年宁定,城主大寿,岂是小事?莫非还有他事,竟比这寿宴更加重要不成?”
上官长松持杯笑道:“正是,自从十五年前,冠绝江湖的‘武道七绝’依次没落,江湖之中皆为了登上‘武评总榜’,日日彼此挑战,徒增仇恨,以至于道统荒疏,仇恨日涨……”
他一语未必,场下众豪已是发出此起彼伏的叹惋之声,谁人不知,十数年前,中原武林,人才济济,共襄盛举,办下百脉会武之盛世,欲要齐振武道,谁却曾想,这其中又生出许多变故,致使中原武林年轻一辈之翘楚竟是纷纷陨落。
连当年七位新兴的武道才俊,都逐次没落于世间,惊才绝艳,终成一声叹惋。
如今江湖武林,哪还有当年三四成的兴盛?
众人听闻此事,无不借着酒劲,回想起武道衰颓,平白受到官府与外敌欺压,十几年来国土沦丧,气运不复,有些动了情的,甚至眼中已含泪花。
上官长松长叹一声,继续说道:“当年四大剑宗被那沈沐川一人一剑挫败其三,各自势力也大受打击,武当、少林两派虽是江湖巨擘,但近些年几乎不问世事,归隐山林,于这江湖大事,再不参与,实是教人痛心不已。”
他所说,皆是江湖现状,一众豪杰能与他结识,多数便是在比武争斗之中陷入绝境,多亏上官长松出面调停,出手相助,才算罢手言和,众人听他所说,皆合情势,念及如今武道没落,武德荡然,不由得皆唏嘘慨叹,一时之间,众人竟也再没半分饮酒心情,反而人人叹息不已。
上官长松继续言道:“我临江城虽算不得什么玄门正宗,也非剑道领袖,却也有些薄名,不求能在江湖上改变什么,却只想要选出一位青年才俊出来,在老朽百年之后,能主持城主大位,不使临江城堕入邪祟手中,使得江淮同道,可共聚于此,再讨宵小。各位同道好友若能日后帮衬一把,在下先行替门下弟子谢过了!”
说着,他持杯高举,豪饮而尽。
他自年纪渐长之后,脾气愈发沉稳老练,此刻言至动容之处,端杯之手也略微颤抖,但仰头痛饮,却无半分犹疑,颇有气吞山河之势。
众人见他痛饮豪气,不禁也各自叫好,纷纷叫嚷附和。
“上官城主无需多言,我等必以临江城马首是瞻。”
“城主门下高足,必定天资卓越,我等必好生对待。”
“上官城主身体健旺,仍可统领我等,匡扶正道!”
柳三空此刻缓缓起身,说道:“上官兄说了许多,想来这位高足,便是家中独子,上官青遥了吧?”
上官长松闻言,身子极是隐蔽地动了一动,面色也微微一寒,说道:“诸位,老夫行走江湖,多年来,遵行的,便是个公允二字,若再有些更高的所求,便是‘问心无愧’这一条而已。实不相瞒,青遥确是我倾心栽培,花了大心思培养的,本拟着便在今夜,将他引荐给诸位。”
众人屏息静听,更无一人敢贸然发声,上官长松此刻所言,几乎决定着江淮武林未来走向及领军人物。
“但今日方知,老夫养子无方,这孩子私下里却做了许多蛮横之事,苛责旁人,心性未稳,如此品行,是万万不可将他引荐给江湖同道!”
他这话一出,场下忽然安静,连柳三空的脸色都微微一变,暗自思索:“不对啊,昨天还拉着我和你儿子比武过招,今天就变卦了?”
莫非上官府中,还有其他弟子,竟比他的独子,更得真传?
上官长松目视四周,对众人眼中震惊,却丝毫不觉意外,只是淡然说道:“今日请诸位前来,所要引荐的,并非我儿青遥,而是我门中另一位弟子,虽是近些日子才入内门,但人品俊秀,资质非凡,堪当大任,还望诸位日后多多提携。”
他话语方毕,不等众人反应,江富已将徐厌拉到众人身前。
只见徐厌早换上一身新衣,脸色洗得白净,束发于顶,收拾得利落俊朗。
他平日里脸上总带着些许污泥伤痕,这一下白净起来,却也见是少年翩然,朗目铮铮,神采非凡,若不是生得瘦弱了些,倒真有些芝兰玉树的风范。
只有伺候在旁的家丁丫鬟们看了直是瞪大双眼:“这还是那个到处捣乱惹人嫌的徐厌么!”
院中一众豪杰也是看得一头雾水,与上官家交好多年,只道门中独子得尽秘传,今日满拟着推出的必定也是上官青遥,却如何换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孩子?
再看那纤瘦的模样,全不似武人体魄,这幅身板,说是练了剑法出来的,真是打死也不信。
柳三空看得恍惚,却忽然听闻耳畔传来葛戾一声阴恻恻的话语:“上官老儿必定将上官青遥送出城去,这孩子是个替罪的,你看,他还是接受了我昨日所提建议,老前辈日后与他翻脸,可还需顾忌什么道义么?”
柳三空长叹一声,低声说道:“保护家小,原是正常,但若要赔上旁人性命,可是大恶之举,损人利己,简直非人之心!”
他这话说得极重,虽明面上不耻于上官长松,实则句句暗指葛戾才是那最非人之人。
葛戾何等机敏,自然听得清楚,只是嘿嘿冷笑,并不答话。
上官长松将徐厌领到身前,言辞朗朗,暗运三成真气,话语直透屋脊。
“诸位,这便是老夫新收下的内门弟子,名字叫做徐厌,如今武学进境虽尚不深,但所幸资质颇佳,更重要的是,人品、武德皆端正,日后还望诸位多多提携。”
武大头人在台下,听得上官长松所说“人品武德皆端正”的话语,直是瞠目结舌,他想起徐厌当初与自己打架的种种脏招,什么抓土迷眼,什么巴豆枣糕,什么反锁茅厕,一天换二三十种都不算多,早把自己折腾得叫苦不迭。
“人品端正?武德?这两样跟他有什么关系吗?”他目视别的护院,大家只是一般地傻眼。
而院中豪杰,脑筋聪慧些的,也反应过来,连忙说道:“这孩子看着就老实,上官城主看中的弟子,资质是绝没问题的。”
“正是正是,日后我等必定与小徐爷好好讨教才是。”
上官长松满面笑容,似乎极是满意,便又说道:“老夫自当年与徐厌初相识时,便已深觉喜爱,多年来更是深觉缘分匪浅,今日诸位都是同道好友,老夫便再进一步,除了收徐厌为我内门弟子,还欲收徐厌为我上官家义子,如何?”
院中众人齐声欢呼称是,均言上官家再得麒麟,当真福缘深厚,前景光明。
柳三空与葛戾立身台下,只是相顾冷笑。
上官长松这才蹲下身子,满脸亲切慈和,说道:“却还未曾问问孩子的意思,孩子,老夫今日不光要收你为我门下弟子,传授你竹影剑诀,和内功心法,更要收你做我义子,日后你在我府中,事事待遇,皆与青遥等同,日后便做这临江城城主大位,可好?”
众豪杰凝神静听,但这等良机,实属天赐,要不是天生地养的大傻子,谁会拒绝?不过是走个形式罢了。
谁却曾想,徐厌站在原地,冷冷一笑,说道:“谁要当你义子,我不稀罕。”
这话一出,上官长松面容登时一僵。
院中众人听得又是一愣。
好家伙,天生地养的大傻子在这呢!
上官长松面色凝滞,似乎极是不敢相信,连忙又问道:“孩子,你方才说什么?”
徐厌轻巧笑道:“我说了,我不稀罕。”
上官长松脸色霎时间化作一派灰白惨淡,连退两步,竟不知该作何回答。
院中此刻安静得可怕,似乎每一个人都从未见过如此尴尬的情境。
只有三个人例外。
柳三空和葛戾在憋笑。
还有一个是叶小鸾,她没憋住。
“哈哈哈哈哈。你还当这弟子儿子是什么宝贝,却没想到,人家哪里稀罕,哈哈哈哈哈,这老脸丢的,哈哈哈哈哈。”
银铃儿般的笑声自屋顶轻飘飘地传了过来,众人一齐望去,却见一白衣少女,悠然自得地端坐在屋檐一角,巧笑嫣然,生得玲珑可爱,杏目之中笑意盈盈,双脚悬在半空,自顾自地晃啊晃地,好像野游踏青。
叶小鸾轻笑几声便似飞鸟一般,站在屋顶,宝石一般的眼眸,亮闪闪地注视着院中众人。
众人看她生得秀美玲珑,清丽无双,但话语之间却是这般不讲情面,纷纷心生怒意,只见东首站起一个剽壮汉子,大声喝道:“你个小丫头片子,哪里来的?这里大事,还由得你胡说八道!”
众人认得,那汉子便是陕州的“补天刀”尹贺,脾气暴烈是出了名的。
尹贺气力十足,一声喊出,有若虎啸一般,显然是一身内劲充沛,人人听了,只觉心头微颤,不禁暗暗赞叹。
叶小鸾却伸出葱玉似的手指遮住鼻子,娥眉紧蹙,说道:“好大的口气,臭不可闻!”
尹贺脸上一红,急道:“这丫头莫非也是城主邀来的不成?”
叶小鸾调皮地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笑道:“他家请我,我还一万个看不上,上官长松做了多少恶事,本姑娘隔着老远,都觉得晦气得很!”
尹贺怒道:“这妖女满嘴胡话,我先替城主拿下她!”
说着,足下猛地发力,踏地而起,偌大身躯平地而起,窜上前去。
他虽生得人高马大,脚下功夫却甚是扎实,力道一至,人已在半空,而叶小鸾那纤纤倩影,比之这壮汉身躯,犹似羊逢恶虎一般,转眼便要被他一把拿在手中,哪有半分相抗之力?
却见叶小鸾则是端然不动,笑似春风,素手微抬,拂面而过,中指扣于拇指之下,随即轻巧一弹。
众人只觉随着玉指弹出,眼前淡然闪过一缕银光,猝然而过。
上官长松见她抬手动作,脸色骤然剧变,连忙喊道:“尹兄快退!”
然而这一指弹出,众人只听得尹贺一声惨嚎,竟是整个人在半空中如遭雷击,势头全无,径直摔落在地,发出一声沉沉巨响,将青石砖地,砸出数道龟裂。
尹贺倒在地上,脸色憋得通红,却见一股青紫气息,自他臂膀处,顺着血管经络,如同墨水般氤氲开来,不过片刻之间,他半边身子连带一半头颅,皆已化作青色,长出无数细小脓包,显然并非摔伤所致,而是受了暗器剧毒。
江富几个闪身,便已来到尹贺身前。
只见他从袖中转出一根粗大银针,照着那绽青色的臂膀便径直刺了下去。
他是上官府中暗器高手,当年亦是用毒行家,这一刺,便直刺肩头肩贞穴,以止住毒行经络,侵入心脉之中。
这一刺下去,认穴之准,下手之快,在场的暗器名家看了,也纷纷自叹不如。
尹贺受这一刺,口中喷出一口乌紫色脓血。
江富面色一惊,旋即高声大呼“后退”,一众豪杰不明就里,但见脓血黝黑黏稠,谁也不敢触碰,各自朝后飞退出去。
而那一口脓血落在地面,好似沸腾一般,沾物即融,发出“嘶嘶”轻响,便在青砖之上,留下道道深浅不一的痕迹。
“好凶狠的毒针!”
而尹贺脖颈处,那青紫气息稍稍一顿,反而更快了数倍。
转眼之间,尹贺脖颈处的经络血脉,已是青紫肿胀如同一条条硕大蚯蚓一般,而那黑气,便更是极速朝着他心窝处蔓延过去。
尹贺一个偌大的汉子,此刻满面好似被青色虫蛊爬满一般,半边身躯,肿胀得不似人形,睁大双眸,再不动弹,显然已是亡故。
众人惊得无以复加,只看那少女何等美丽,却未曾想手段竟如此狠毒。
江富抬起头来,望着那一道白色倩影,口中沉沉吐出几个字。
“凝仙教,四色飞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