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寿宴前夕
晨曦微明,临江城枕着江畔循循江水声逐渐焕发了生机。
上官家坐落在临江城城北,门楣森严,颇有威势。
上官长松以武扬名,不喜奢华贵胄,故而门前装饰,甚是简洁明快,许多年过去,仍是门前疏阔通畅,只有一对硕大简朴的石狮子坐镇。
好在那一对石狮乃是名家手笔,雕刻虽简,但落刀横练,将石狮刻画得极是雄健,远远望去,只觉一股浩荡威势扑面而来,似有踏破江湖,昂首啸傲之意。
此刻府中家丁丫鬟大多均已起床忙碌起来,后院之中腾起阵阵蒸汽,正是后厨开火蒸煮的气息,早春三月,却见缕缕青烟,飘摇而上。
上官家乃是习武人家,也并无贪睡习惯,上官长松与上官青遥,也已各自起床,操演剑法。
上官青遥是个极注重打扮样貌的公子哥儿,这些时日江淮武林名士齐聚城中,他更是着装落落,身穿锦衣,手提长剑,立在庭院之中,颇见风雅。
旋即双步站定,朝着父亲拱手略拜,掣剑便出。
只见少年郎飞身纵跃,剑光飘扬,剑刃之下,风声轻吟。
所施展的,正是上官家那一十七路竹影剑诀。
上官长松当年凭此剑法,斩破临江城十二座悍匪大寨,七座水匪船坞,枭匪首于城郭之前,自此临江城在纷纷乱世之中,成了一方净土,。
官家亦由此声名大噪,竹影剑诀传响江湖。
上官青遥自幼受教,对一十七路剑招走势早已了然于胸,虽承此剑法之中潇洒风姿,却在细节之上,始终差在毫厘,于许多精妙之处,领会不足。
此刻一招“焚券世义”,便一连操演多次,始终不得其法。
上官长松冷眼旁观片刻,说道:“你演练了许久,但一剑之下,却仍是杀气傲气占了多数,我且问你,这‘焚券市义’剑下深意,你可明白?”
上官青遥收起长剑,拱手便说道:“爹爹曾有教诲,焚券市义便是当年孟尝君门下门客冯谖,替孟尝君往薛地收债,至其地,见百姓困苦,便将百姓之债据,尽数焚毁,以全孟尝君之大节人心。”
上官长松点了点头,却不见半分表情,只是淡淡说道。
“你既然明白出处,当知这一招剑法,任你如何变通,其关窍便在于‘仁义’与‘成全’,论及剑法,剑下堂堂正正,非欲伤敌而在制敌,这一剑你之所以总练不到精髓,便在于克敌伤敌之心太重,全不为旁人留手,这一招剑刃朝上半寸,便转削脖颈,是十足十的杀招,但只若下几分,便能借力释去敌手兵刃,一念之间,便是大义存续,大仁推人,若是心无仁义,全在以剑伤人,则无论剑道修为高到了何等境界,终究是天下大害。”
上官青遥立身在侧,束手垂头,不敢有丝毫违拗,只是静静倾听。
上官长松双眉如剑,面色渐渐严肃起来,口中说道:“当年武道七绝之中,剑中魁首沈沐川,便是眼前例子,他手中剑法,已精绝巅毫,但心无仁义,终成剑道之耻,你莫非要学他那凶煞狂悖之剑不成?”
上官青遥听了,身上微微一颤。
当年武林之中,汇聚天下英才于百脉峰上,角逐而出了七位武林新锐,以剑、刀、枪、拳、掌、腿、毒七道而论,每一人皆有不世出之惊才天赋,世人称之为武道七绝,可扛鼎江湖。
尤其是其中剑中魁首沈沐川,更是武当派百年不世出的剑法天才,剑道绝妙,仗剑扫荡四大剑宗其中三门,为人潇洒轻狂,剑快若电,时有“白衣狂客”之名。
然而世殊时异,如此天才,纵横江湖武林,最终竟提剑回山,于武当一甲子一贺的大典之上,将其授业恩师一剑贯胸。
行差踏错,终成天下剑道之耻。
此人虽已消逝于江湖之中,十几年间再无人提及半分,但口口相传至今日,若有人以此人相喻,便如当年叱骂一般。
上官青遥连忙低声说道:“孩儿记下了,孩儿万万不敢学那沈沐川的奸佞剑道。”
上官长松面色好似寒铁,话语之中尽是严厉:“我们习武为人,切切不可满心满念,皆在与人争一时之胜,落了好勇斗狠的窠臼之中,为父所言,你可明白?”
上官青遥低声说道:“孩儿明白”
上官长松忽然脸色一变,厉声喝问:“既然如此,你可知你犯了多大的错!”
徐厌趁着晨曦尚昧,三蹦两蹦地便钻进后厨之中,这个时间,孙老伯正忙活在炉灶前,忙得陀螺一般打转。
徐厌像个活猴一样钻进厨房,顺手便在荷叶上,抓下一块甜糕,塞了满嘴,腮帮子鼓起圆滚滚地两坨。
口中还不忘呜呜囔囔地叨咕着,大抵便是在怒骂上官青遥真他娘不是个东西,似乎边骂边吃就更香些。
一旁的孙老伯站在一片蒸汽中,自顾自地忙活着晚间宴席,口中说道:“臭小子要吃就吃,可不敢再胡说八道,今天晚间城主的宾客便要到了,你平日里调皮捣蛋也就罢了,今日据说也是城主将大少爷引荐给江湖名家的日子,过了子时,又是城主大寿,咱临江城多少年了,可没再有这双喜临门的日子,这可马虎不得”
徐厌一口枣糕咽下肚去,饿了一整夜的肚子才算停了敲锣打鼓。
他嘿嘿一笑,说道:“什么还双喜临门,还能活几天都不知道,引不引荐的,又有什么好歹了?”
孙老伯给吓得连忙嘘了一声:“小祖宗哎,你吃些喝些我倒不在意,可不敢胡说八道,你明知道大少爷不待见你,昨日那事,苦头吃得还不够多么?可别乱说乱讲,回头惹了少爷,怕是还要吃苦!”
“要我说呐,孙老伯还是早早出城吧,上官家要是遭了难,咱跟着一并折了性命,可犯不上。”
徐厌耸了耸肩,对于孙老伯,他倒是一直敬重,自己既然知晓了城中大祸,无论如何也要和这位一向心善和蔼的老伯知会一声才是。
孙老头一边喊着“烫烫烫”一边把一筐馒头扔上桌台,紧紧皱眉,似乎对徐厌的话十分不解。
“臭小子越说越玄乎,咱这有上官城主坐镇呢,现如今打起架来,谁打得过城主?”
“孙老伯,你可真是没吃过肉的人,总觉得馍馍最香。这天底下厉害人物可多了去了,真和咱临江城不对付,城主也搞不定的。”
孙老伯却是满脸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一边摆弄着喧腾热乎的大馒头,一边说道:“即便如此,这不是还有许多城主的朋友么,臭小子是不是饿糊涂了,快再尝个馒头。”
徐厌想到昨夜柳三空与葛戾二人对话,不由得阵阵冷笑。
他自幼生在临江城最底层,平日里接触到的,皆是什么市井泼皮,破落穷困的人家,见惯了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的例子。
贫贱夫妻百事哀,穷吵恶斗螺旋升天的道理,正是徐厌活在陋巷之中所学的第一课,而自家境遇,也让他从不相信什么越穷越善良的鬼话。
原以为这江湖中人,还能讲个仁义道德,但昨夜乍一听来,却觉得天下乌鸦一般黑,哪有什么道义可言?
蓝氏自徐厌幼时便与这独子极不亲近,素日里冷淡异常,外人看来,娘俩便与陌路一般,但徐厌却听闻娘亲说过一句,深以为然。
“世间没什么卫道之士,不过是权衡利弊,权且支撑的形象罢了。”
徐厌想到娘亲说这话时那横眉冷对的模样,配上那古井无波的语气,简直老气横秋,始终不敢相信自己这位娘亲还不到四旬年华。
像是一具靓丽风华的躯壳里,住着一个看透世间世故的苍老魂魄。
他与孙老头一向交好,正要继续劝说,却忽然听得屋外咚咚几声沉声步伐趟了过来,一声粗剌剌的喊声便传了过来。
“徐厌!徐厌!”
武大头横着身子,挤进厨房,一张大嘴咋咋呼呼地喊将起来:“徐厌!城主要你即刻过去!”
徐厌正自嘀嘀咕咕嘟嘟囔囔地咒骂着,被武大头一声呼和吓得差点噎着,翻着白眼将嘴里甜糕咽了下去,抹了抹嘴边残渣,叫道:“我总得吃早饭吧!横不能只要动嘴就罚我吧?”
武大头站在门前,硕大肥胖的身板像个实心儿的大屏风一样。
他哼了一声,说道:“谁管你吃什么东西?城主大人哪有心思管这后厨的事?定是你又哪里得罪了大公子,今日大公子与城主演练过后,便急匆匆地叫你过去呢!”
徐厌一听就冒出满脑门子官司,想起上官青遥那人前俯首帖耳,人后又蛮横霸道的模样,便打心底里又气又恼,谁知道这小子又给自己上了什么眼药?
徐厌朝着孙老伯做了个大大的鬼脸,还没多说什么,就被武大头一把提起脖领,扔出厨房去。
“哪来的那么多死表情!”
他生得瘦小羸弱,身子倒不比武大头那铁链似的手臂粗上多少,像只瘟鸡一般,便被扔出院落,摔在地上,连着滚出丈余,这才停在烟尘里。
“死了没有?”
武头子照着屁股就是一脚,疼得徐厌又是“嗷”一嗓子窜了起来,口中叫道:“好你个黑大个儿,等小爷爷我哪天发达了,给你栓上狗绳,让你每天和野狗抢屎吃!”
武大头给他一句话气得大脸通红,但徐厌脚下跑得飞快,等一句话嚷完,早跑出后院去了。
远远地,还传来徐厌那一声穿透力极强的呼喊:“孙老伯,趁早出城,别让这大黑猪把霉运带给你……”
孙老头摇着脑袋苦笑了几声,再不去理那气得浑身肉颤的武大头,自顾自地又摆弄起那一锅炖肉去了。
徐厌捂着屁股跑出门来,一路风风火火,丫鬟看他抢出门来,豆蔻年华的姑娘们皆露出几丝羞赧笑意。
院中丫头都知道,眼前这这小子满嘴的油腔滑调,平日里招猫逗狗,招蜂引蝶的美话张口就来,几句话便惹得这些花龄女子面红耳赤,院中丫鬟不少,哪个没被这位徐厌小子招惹过?
但这小子总有一点最好,便是为了自己朋友足够拼命,府里有些丫鬟上街被泼皮破落户占了便宜,而这些事,武头子那些人是从不肯相帮的,只有徐厌耿耿着脖子冲到街上和那些泼皮厮打,不过他心有余而力不足,输多赢少也就是了,被打个鼻青脸肿,丫鬟们看了心疼,七手八脚地又为他上药,这小子每次却都还要深吸几口气,说些什么“有姐姐照顾,再打两架都值了。”“姐姐们身材,最近可是又显得娇俏婀娜了许多呐。”
几句话,又将丫鬟们惹得面似熟桃。
故而院中丫鬟,人人对他又是喜爱,又是无奈。
此刻一见他冲了出来,人人都笑着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徐厌边跑边喊道:“今天姐姐们也美得很,待会再与姐姐们玩耍!”
丫鬟们一齐哄笑,徐厌就此跑出院去。
待得他跑到正门,忽然听得几声古怪笑声,似是讥讽,又似嘲弄,只是徐厌奔跑正急,听不甚清,只依稀听到有人笑着说些什么“这艳到了极点的美人儿”、“来求大爷便能进去”的话。
徐厌微微摇头,心知上官青遥院里的护院武师平日里便是恶奴劣狗一样的性子,上官青遥习武不顺,便广招武人,教习武艺,从来只看武学高低,不论人品优劣,久而久之,院中积聚不少卑劣武者,平日里轻薄言语,横行无忌。
徐厌深觉不耻,但以他性子,是能少一事是一事,躲着上官青遥还来不及,哪来的精力再得罪他院中高手?
他遥遥望见,一群护院团在府门口,口中不干不净地说些污秽至极的话语,偶尔还吹出几声口哨声,显然是挑逗兴致正浓。
这样的情形,徐厌平日里见得多了,本无意再去多管,可忽然间,却见到人群中露出一张清雅冷冽的面庞,犹胜冰雪寒梅。
“好像……是我娘啊……”
徐厌心中一沉,快步便赶了过去。
只见蓝氏冷着脸庞,赫然便站在人群中央,而府中护院,围作圆环,将她围在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