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对儿不要脸
“真是晦气!白天遇个恶少,晚上碰个女疯子!刚出粪坑又掉泥沟,我姓徐的当真是喝凉水塞牙缝!”
徐厌苦哈哈地吐出一口恶气,要是这会给他一面镜子,叫他好好看看自己的表情,怕是连他自己都要感叹一句,真是一张比黄连还苦的丧脸。
徐厌满脸的无可奈何,长叹一声英雄气短,便要转身离去。
忽然间,只听得两声簌簌轻响,不似风声,旋即便有一道黑影,快速闪入暗巷深处。
徐厌心中一动,露出几丝诡异笑容,心中暗暗思索:“这大晚上的,倒不知是哪家不安分的男男女女,约在暗巷里相聚了?”
原来临江城中,多年来虽极太平,但上官长松为人端谨持正,极是不喜烟花风月场所,城中更是有一位远胜世间胭脂的傲然绝色蓝氏久居,那倾国之姿,足以教世间群艳低头,哪里还有一家花魁敢在城里挂牌?
故而多年来,城中风月场所渐趋凋零。
但欢好之事,既随人性,便是由你什么城主也好,高手也罢,都禁之不绝,消受不得那绝色蓝氏,莫非还消受不得旁的女子么?
因此常有这风月交易,便约在暗巷之中相约亲昵,久而久之,倒成了城中不成文的“行规”一般。
旁人还给这条艳名远博的幽深小巷,起了个缠绵悱恻的名字。
酥骨巷。
似徐厌这般年纪的少年们,也都到了对男女之事心生好奇的岁数,看着府中许多丫鬟渐次长成,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款款纤腰,和那日渐沉甸甸的胸脯,哪个少年不曾偷瞥几眼?
也都早早盼望着能在暗巷之中,饱一饱眼福耳福、听一听那欲海翻波也好。
徐厌心中隆隆打鼓,蹑手蹑脚地靠了过去。
暗巷之中逼仄昏沉,每多走一步,便更添数分幽暗,徐厌再走上十数步,竟是连月色都再沾不着半点,全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而这暗巷却仍有十数丈的长短,越是深入,便越透出粗重的呼吸之声,似乎酒酣耳热,欲火腾腾。
忽然间,只听得一声极低沉的话语传了来:“你迟到了。”
发声之人气蕴极长,但发话之人似乎年岁颇深,这一声话语沉似寒铁,在暗巷里层层回荡,竟不稍减分毫音量,便似在耳畔言说一般,吓得徐厌立时止住步伐,哪敢再走半步:“嗯,听这意思,还挺守时,是俩规矩人。”
可随即却听得又是一声阴冷话语传了过来:“迟了又如何?前辈不还是老老实实过来了?你不是同上官家交好么?怎的还屈尊应我之约?”
徐厌一听,分明便是两个男子声音,心中不免一惊:“嗯?”
随即咧了咧嘴。
而方才那声话语,尖锐刺耳,好似刮镬,听这阴冷古怪,却是从暗巷之上传来。
徐厌藏在暗处,只见一道又瘦又长的身影,鬼魅一般从屋顶一跃而下,临江城民居颇高,但那黑影纵身便跃,临落地时,双足古怪一收,竟没发出半分声响。
老者声音哼了一声:“踏虚幽影步,果然非同寻常,上官家多少巡夜武行,竟也没发现你。”
另一人嘿嘿冷笑,阴阳怪气地说道:“老前辈才是真功夫,人人都知道那断空戟犀利得很,今日白天,上官青遥虽变招有些奇诡,但你竟放水放得输在他手上,前辈一把年纪,忍辱负重,真是吾辈楷模。”
徐厌听闻,心中暗暗吃惊:“这人竟是从上官府出来的,想来如今住在府中的,都是城主故交好友,怎的还要趁着夜色到这暗巷中往来密谈?”
沉声老者知他话中带着嘲弄讽刺之意,哼了一声,也不接茬,兀自说道:“葛戾,你今日出的主意也忒伤天害理!上官城主若当真采纳你的意思,哪里还担得起仁义二字?”
葛戾怪笑一声,说道:“咱们柳三空老前辈这时候倒成了义正辞严的侠士,若真如此嫉恶如仇,何需应我之约,到此与我一见呢?”
徐厌心下暗暗吃惊,他前几日便在上官府中见过这两人,一个外号叫做“踏虚幽影”,名唤葛戾,性子极是阴刻。
而另一位是个敦厚老者,名字叫做柳三空,是三尺青宗的宗主,皆是上官长松好友。
这两人虽共有同一好友,但性子却迥然不同,每每遇见,都要争个高低,总闹个不欢而散,除却临江城邀约,素日里在江湖中与敌手无异,却不知这一遭如何换了性子,肯老老实实地约在一处谈话?
只听葛戾说话音调难听至极,阴沉沉地说道。
“他既惹上了凝仙教曲鸣珂,不管其因如何,人家连红棺都已摆了出来,凭咱们几人,难道能助他一家逃生不成?行走江湖,不过图个体面二字,他若不是什么临江城城主,莫非咱们真能与他有什么交情了?老前辈几十年的经验,想来比我这无学后辈,更看得分明。”
暗巷之中,陷入到一阵寂静的黑暗中,四下里风声幽微,只能听到柳三空那沉重的呼吸声。
不多时,只听得柳三空一声长叹。
“唉,上官兄虽与我多年交情,但凝仙教杀伐虽极凶残,但即便是邪魔外道,行事也并非无源之水,若是上官兄真做下什么连邪魔外道都必要杀戮的错事,我又何必违抗正道伦常?”
徐厌听到此处,心头不禁一阵好笑:“不愧是上官青遥的叔伯大爷,竟是一般地斯文败类,哥们弟兄全是面子上的,暗地里倒真是各有各的心思,明明是贪生怕死,非要给自己扣个顺应正道的帽子,想来是虚伪都已进了骨子里。”
他这才想到傍晚时分,秦老头所说,只觉得句句真理,上官家结交这样的人,自己又能是什么好苗?
葛戾连忙帮衬道:“前辈说的极是!上官长松早些年不过是个落魄武人,连把剑都端不稳,怎的几年之间,武功竟突飞猛进,还娶下临江城江氏之女,接管城主大位?这其中隐秘,谁人知晓?若真有败坏武德之处,我们岂不是助纣为虐了?”
柳三空脸色一片僵硬,似乎神游思索,口中说道:“即使如此,你给他出的法子,也实在太过阴毒,旁人何辜,竟要为他一姓荣辱而亡?”
葛戾冷冷怪笑,似乎对柳三空之言嗤之以鼻。
“我所说的,要他认下一门义子,结下亲缘,凝仙教若来时,只管把这义子一家推出去受死,好歹有一线希望能留他全家苟活,他明面上虽义正辞严拒绝了,但私下里谁知道作何打算?而且嘛,以上官长松心思深沉,想必不用我说,早已有了定下了人选。他数年前创办什么树黎院,每年耗费千金,你说他是赔本赚吆喝?真是为了寻觅城中武学苗子继承武学脉络?谁知道他是不是在为他家那小子寻个替死鬼出来?只不过今日,是我做了个坏人,将此计宣之于口罢了,毕竟以曲鸣珂的手段,若要与她决个生死,与自杀何异?”
确然,凝仙教立派百年有余,虽地处西南疆域十万大山之中,却始终以狠辣摧命的手段震慑中原武林,天下何人不知这凝仙教所为,尽是草菅人命?但南疆十万大山深处,那一群夺命胭脂,又哪有正道高人有那个闲心去替天行道?
所谓的替天行道,说穿了,不过是力所能及和有利可图罢了。
凝仙教立派祖师惠青昙,虽是一介女流,但据说也是百年前惊才绝艳的人物,修为之高更胜须眉男儿,据说巅峰之时已踏入一品境界,只是为人冷冽狠毒,若是招惹了她心中不悦,动辄便屠杀敌手全族上下,手上血债累累,却引以为豪。
立教之时,便定下规矩,但凡凝仙教杀敌之后,务须要将敌手颅顶,扎上草绳,尽悬在那凝仙教山崖绝壁之前,昭示世人。
这般凶残,何人不怕?
中原倒还罢了,当年西域天竺密宗曾有两位禅师,游历中原,闻听惠青昙种种所为,便欲亲赴西南,度化此人,只是这一去,便再无音讯,而那山壁之前,又多出一副光秃秃的颅顶来,也不知是两人齐齐折在山中,还是另有一人逃出生天。
据说连那两位密宗禅师所携带的两样禅宗秘宝,都被凝仙教夺了去。
幸而西域天竺文字与中原不通,禅宗法宝更是极难驱动,惠青昙即便天资惊奇,终其一生,也难以勘破。
但这两件秘宝,也最终滞留南疆山中,与惠青昙所传下的武功秘册《凝仙金匮》,并称教中三宝之列。
柳三空听闻葛戾所言,想到凝仙教百年以来的掌教大位传袭规矩,便是门下弟子同处山中,相互厮杀,管你是动手搏杀,还是用毒下药,总之选出一个最终活出生天的出来。
往往一门掌教,在同辈弟子中,或是手段最毒辣,或是心思最阴狠,而那曲鸣珂更是将同门姐妹几乎杀了个干净,据说斩杀同辈弟子二十七人,所用不过两个时辰而已。
此等功夫修为,便是以柳三空数十年行走江湖之阅历,亦觉胆寒:“你既然已打好主意,将我找来,又有何事?”
葛戾面露得色,笑吟吟地说道。
“我这一计,无非是瞒天过海,狸猫换太子的路数罢了,曲鸣珂何等聪慧,最多被蒙蔽一时,无论计策能否成功,上官家父子全族的性命,是决然救不得了!”
徐厌心下暗惊,他虽对上官家极是恨恼,但却也不过是想看这一家子在旁人面前大丢一脸罢了,若真是惹了强人,全族屠戮,未免又过于残忍。
葛戾继续说着:“在下敬仰前辈已久,知晓前辈武学高明,为人正派,上官家若是落得惨死,这临江城城主大位,可就落空了。
柳三空双眉一挑,淡淡说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葛戾笑道:“前辈如今虽贵为一宗之主,但毕竟仍是江湖帮派,论及帮派势力,前辈的三尺青宗,难道还大得过中原的少林、武当、四大剑宗不成?”
柳三空听到此节,连话语音调都比此前提了几度:“葛兄尽请言明才是。”
他听得明白万分,葛戾的意思,分明便是要自己在上官长松之后,接替城主之位,可他天性谨慎小心,虽已明了其中有极大好处,却仍不敢贸然承接,非要旁人说得分明,但话语之中隐隐暗含的欣喜之意,已是昭然若揭。
葛戾连忙说道:“若是上官家就此覆灭,城主之位落空,放眼前来贺寿的宾客,哪有旁人,比得上三青前辈资历深厚的?只要前辈过些时日在寿宴上,待得曲鸣珂亲自出现,必会先言说为何追杀的因由,无论是何理由,必定不是什么有光彩的事情,介时前辈正义执言,上官家必定颜面扫地,介时无论上官长松一家是否得脱此难,也必无法接掌城主大位,到时候,前辈则成了城主第一人选,在下再倾力推举,还怕旁人有什么意见么?”
柳三空听得满心欢喜,似这城主之位,何等尊荣,以他如今江湖地位,便是倾尽一生,也难以企及。
一门一派之主,又如何与一城霸主相比?
此刻这天大的好处摆在眼前,如何不爱?只是他毕竟行走江湖多年,心思沉定,此刻仍是强定心神,说道。
“只是,凝仙教行事,也过于狠毒,若老夫当上临江城主之位,还需葛兄弟帮衬一段,好歹护住上官长松一条性命,以免旁人说三道四,言说这城主之位来路不正。”
葛戾连忙笑道:“前辈这话言重,介时上官长松成了众矢之的,而老前辈则是仗义执言,众人推举,人人皆会知晓,前辈担此大位,实是挽救这阖城百姓性命的仁义之举,并非巧取豪夺,何人敢来置喙?”
徐厌听到此处,不由得只觉得心下一阵恶心:“上官家想来惹上麻烦人物了,但眼下这两人行事也实在不地道,若来人的确心狠手辣、武艺卓绝,既然不留上官家性命,又怎会留你们性命?只可惜利欲熏心,却看不到下一步了。”
“倒不知道那叫曲鸣珂的,和方才那恶婆娘,哪个更恶一些?找个日子撺掇她二人打上一架,可有看头。”
徐厌这古怪想法终究一闪而过,此刻自己藏身陋巷,听了柳三空与葛戾如此密谈,若是此刻贸然撤出,极易便被他二人察觉,只得闭气不吭声,静待他两人离去。
说来也怪,这巷中极是安静,徐厌情急之下屏住呼吸,许久才轻轻换出一口气。
但此刻却不知为何,这一口呼吸却极是绵长轻幽,在胸中绵绵不断,连葛戾这等心思细密又谨慎至极的人,都未能听出半分。
待得两人言谈完毕,各自离去,又等了许久,徐厌才蹑手蹑脚地溜出暗巷,只见身后阴影重重,昨夜那些阴毒密谋,倒似被风吹散了一般,再不见分毫。
但世间之事,非同翻书,过了便算过了。
“上官家待我就算不好,但上官城主总算为临江城做下不少好事,若是放任他被奸人所害,只怕也是不妥。”
徐厌晃荡着袖子,走在晨曦微明的打劫上,心中也是打鼓。
他觉得,以上官长松的性子,即便是个伪君子,总不会采纳葛戾所说,真的寻个义子亲缘,将这杀身之祸,尽数转到旁人身上,这也太损阴德。
“再说了,又哪有这么倒霉的倒霉蛋,能被这烂事缠上?”
徐厌心下这般思索,不禁觉得世间若真有这样的倒霉蛋,该有多烂的命运。
想到这里,他不禁莞尔一笑,这世间哪来这种霉球儿!
不知不觉地,便朝着上官家走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