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娘亲有颗白薯做的心
徐厌朝着自家蹦蹦跳跳地走去,耳畔传来各家生火做饭的嘈杂响动,和大小摊位叫卖生意的熙攘吆喝声。
临江城中处处张灯,路路结彩,红彤彤的灯火映照得少年身影更显出几分落寞。
上官城主生辰将近,声望又隆,满城百姓无不敬仰喜悦,纷纷自发扎起灯笼平安符,敬候着几日之后全城大庆,有些心思更灵巧些的,早将自家店铺摊位摆到了城中干道上,预备着几日后,江湖群雄毕至,能多卖些自家商品才好。
徐厌行在街上,臂膀仍不时有酸痛传来,痛处虽已大减,但每次疼痛,都引得他心里愈发地不痛快,越是朝着城南行进,他心中便越多出几分忐忑。
他虽日日看着嬉笑怒骂,但每每临近家中,心思却实是苦涩。
俗话说人都有一怕,这位混世小魔头,亦非例外。
徐厌生平最怕的,除了受穷挨饿,就是自家那位冷冰冰的娘亲了。
说起徐厌的母亲蓝氏,那便又有的说了,当年这位俏丽倾城的可人儿驾牛车入城,可谓轰动江淮全域。
都说江南人杰地灵,却又哪曾见过如此娇媚入骨的倾城可人儿?
岂慕红袖招,蓝袍倚斜桥。
当年不知是哪位被蓝氏眉眼捎到,便失了魂魄的文人,留下这样一行诗句。
虽看似夸张,又略显浮夸谄媚,但在当时却着实风靡。
而蓝氏之风姿,也的确配得上男子们如此神魂俱酥。
当年临江城中,有些垂涎三尺的登徒浪子,甚至排出蓝氏最摄人心魄的十大姿态。
而其中,蓝氏慵懒地斜倚阑干,遥眺烟水朦胧的模样,被评为江淮第一景。
无论是模样还是身段儿,都堪称当世无双。
娇媚之中自有几许愁容,教人看了便心魂俱荡,只觉得若能消受半日,便是豁出性命,又有何惜?
据说后来临江城烟花之所渐趋凋零,除了城主不喜这类行当之外,便是因那些花魁胭脂们,见了这样一位佳人入城,便自知再无法争得半分关注,这才纷纷另谋出路去。
但随后不久,便传出蓝氏早已有了身孕,更不知孩子生父何人。
许多人由此断定,这娘们作风放浪至极,竟不知谁与自己共赴云雨巫山,由此生出许多艳贱的闲话。
倒是也有听了之后更觉得兴奋的登徒子,更成了这些茶余艳词的传播生力军。
当年佳人举世,如今也已过了十数个年头,而当年那生父神秘莫测的娃儿,也早已呱呱坠地,学会给自家娘亲四处惹麻烦了。
徐厌连转过几个逼仄拐角,城中那繁华的烟火气便已不见分毫,待得绕过最后一处街角,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鼻而来。
眼前民舍参差逼仄,低矮破旧,昼夜皆极少接触阳光,故而整条街巷充斥着浓重的霉味与泥土里翻涌起来的腥臭气息。
这便是城西南角贫苦人家聚集的住所,居于此地的,不是富贵人家的家丁仆眷,便是屠猪宰狗的市井屠夫,甚至有些暗地里做些风月生意的女子,也大多居于西北暗巷之中。
这条小巷,伴随了徐厌一整个童年。
此处嘈杂无比,人口却稠,混合着饭菜煮熟的潮湿气息和不时传来的吵闹声音,生动地诠释着什么叫做“贫贱夫妻百事哀”和真真正正的“穷吵恶斗”的生活。
徐厌和母亲的裁缝铺子,在街巷最里侧,论及位置,整条巷子里,怕是再没一户比蓝氏的铺子更加隐蔽的了。
说是铺子,却并无点门脸可言,整间房屋,只有两张极是狭窄的破木床,和一方织机,母亲蓝氏便是靠着自家手艺精湛,才算将将付得起这日渐上涨的租金。
蓝氏手中刺绣功夫,实属一绝。
“娘亲娘亲,还醒着吗”
徐厌扒着门框,怯生生地朝屋里小声问道,他平日里再是如何诡谲狡猾,油嘴滑舌,但是个人都有一怕,对他而言,自家母亲除却一个“怕”字,还添上一个“敬”字。
屋里燃着一盏明灭不息的烛火,杏黄色的火光微弱地在屋里抖动着。
“娘亲我给你带了肉来吃”
屋里仍是没有半分动静。
徐厌咽了一口涂抹,抬脚方才迈进屋子,只听得内屋之中,传来一声清冷干脆的话语。
“谁让你进屋了。”
徐厌吓了一跳,连忙把脚又抽了出来,赔笑着说道:“娘亲,不是我回来晚,今日我被上官”
“你若是散班后,老老实实的,我何必管你?我且问你,你带回的这块肉,可是你手脚不干净得来?”
蓝氏的话语不带丝毫情绪,单只听听这清脆婉转的话语声,你还道屋里坐着的是个二十三四岁的美貌姑娘,然而,这寡淡至极的语气,又好似是一架机器发出的一般,历经多年世事变迁,早没了半分娇美柔弱的美感。
徐厌头上冷汗都冒了出来,连忙说道:“这几日城主办寿宴,后厨的孙伯伯借着大锅,熏了些肉分给我,我便想着带回家给母亲尝尝,但中途被上官青遥”
“偷了东西还敢狡辩,上官家的人方才来过了,说你监守自盗,罚俸一个月,你可知道,这一个月你又白干了,起早贪黑,图些什么?”
徐厌叹了一声,说道:“娘亲不是不知道,上官青遥那小子,从来和我不对付,当初在‘树黎院’的时候,便寻了个由头将我踢出学院,如今自然更是事事针对我了。”
他越说越气,想起当初上官长松开办树黎院,城中孩童,不分门第家世,皆可入内学习文韬武略,在全院之中,属徐厌和上官青遥进境最快,但论起二人所掌握的资源,却是天差地别。
上官青遥院中汇聚十数名武师帮衬,日日复盘陪练,徐厌却是孑然一身,即便如此,进境也丝毫不逊于上官青遥。
当时徐厌脑子最是活泛,在武学招式之上,往往旁人尚未看完,徐厌便已悟出几成随后几处变化来,豁然贯通之下,诸多奇招变化,更是信手拈来,虽还登不得台面,更说不上冲破窠臼,但于孩童而言,已难能可贵。
以至于当时树黎院中许多武学师傅,私下里均以为徐厌天资似是远超那高高在上的上官大公子。
然而上官青遥是何等性子,便在一次比武较技之中,拼着自己受伤,故意迎上徐厌拳脚,拼着自己受伤,硬是往徐厌身上扣上一个“重伤同门”的罪名,吵闹了几天,护院武师们终于将徐厌教训一顿,逐出树黎院去。
及至今日,两人一个多年来精进修为,另一个养家糊口,一进一退之间,自然已不可同日而语。
徐厌每每想起,饶是自己万事不萦于怀,但这凭白遭人诬陷,仍是心中大是不爽,但尚不等他情绪酝酿出来,蓝氏的话语又是冷冰冰地传了过来。
“你只顾得你委屈,可知道我这店铺,因你一块肉,下个月租金又涨了四成。”
“四成!”徐厌叫道,“他们怎么不去抢!明明可以抢咱们,却还给我一间破屋吗?咱家租金已是城中最贵,但这位置却这般隐秘,不是存心要把咱家逼死!上官家没一个好人,我这就去与他说个清楚,我徐厌可不由得他欺凌!”
他母子二人几番对话,一旁邻里早各自竖起耳朵,各自哄笑着探出头来。
正所谓有热闹不看王八蛋,别看街巷里人家挣钱糊口不成,传人闲话却是一把好手,蓝氏日日潜心做些裁缝活计,只因其人生得娟秀美貌,当年风头极盛,总被些地痞混混上门骚扰,邻里街坊非但无人帮忙,反四处传扬,久而久之,蓝氏算是被人坐实了放浪艳贱的名声。
蓝氏黛眉紧锁,这才冷冰冰地说道:“你且进屋,还想惹出多少笑话。”
徐厌胸中气愤不平,但听得母亲言说,也不敢违拗,朝着门外看客做了个极是凶恶的表情,便老老实实地踏进屋内。
却见蓝氏独自坐在织机之前,静悄悄地缝合着一块碧色丝绢,看那丝绢光泽荧荧,柔而不媚,想来是川蜀一地的佳品丝绸。
他知道,母亲的刺绣手艺,莫说是在江淮一地,便是放眼天下,也是顶尖的,若不是有这等功夫,哪里担得起如此高昂的租金?
蓝氏虽已年近四旬,却仍是螓首蛾眉,颜如美玉,岁月如何流转,却只添风韵,不夺姿容。
却也不知,这般明媚的佳人,如何便沦落到了这穷困之地?
蓝氏重新回到织机前,话语半是命令,半是告知:“我与上官家说过了,教你明日到上官公子门前谢罪,租金便少涨一成,只需三成便罢,但你监守自盗,被他抓了个正行,罚俸之事,再无法避免。
她话语未毕,斜睨了一眼站在一旁大喘粗气的徐厌,又续道:“你既是府中下人,日后见了上官公子,只管低眉顺眼,当初树黎院如何,我不知道,但你将他打伤,便是你的不对。”
蓝氏的语调平淡得不带丝毫情绪。
徐厌站在原地,闭口不言,却也绝不答应半句。
蓝氏抬起头来,漆黑如墨的眼珠看上去便如少女一般灼灼生辉,只是此刻,这眼神之中,却仍是一派寒凉,好像眼前少年与自己全无关系:“还有什么事?”
徐厌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立在原地,将那一块早已冷透的猪头肉,重重放在桌上。
“拿走。”
蓝氏淡然地摆弄着织机,话语轻飘飘地,煞是清脆。
“我早说了,我吃什么,喝什么,都不需要你来操心,自然,我也不会管你吃什么喝什么,结交什么人,但你今日之事,影响到了我店铺的租金,你便非要倒这个歉不可。”
徐厌忽然说道:“不是我的错,我凭什么要去倒这个歉!你怕上官家,我却不怕,当初诬我将他打伤,我已是冤枉,可我也道了歉,日日喊他一句大公子,他便真当自己是大公子了?你骨头软,我可不软,这个歉,我不道!”
蓝氏手中一停,屋内又复寂静,只听得她缓缓说道:“当真不道歉?”
徐厌回道:“决计不道歉。”
蓝氏点了点头,又复织起绣花来,口中淡淡说道:“你不去赔罪,那明日我便亲自过去赔罪便了,毕竟再添四成租金,我无论如何也付不起了,这一张老脸,总也是丢光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徐厌听得母亲便要亲自前去,急道:“娘亲我们何必如此?临江城又不是埋着金子。我们走不可以么?你绣绢手艺这么好,到了别处,我替你敲锣打鼓,我替你四处送货,咱们娘俩,莫非还挣不来安身立命的钱?何必要靠一个上官家!”
蓝氏却好似不曾听见一般,自顾自地一针一线,慢慢绣着,半晌,才缓缓说道:“你是你,我是我,没有‘我们’一说。当初,我本也不愿将你生下来,但天不遂我愿,我为你取一个‘厌’字,是什么意思,你仔细想想。”
仍是听不见半分情绪。
但却伤人至深。
夜已深了,街上人烟奚落,各家渐次熄灭烛火,满街虽仍燃着道道红色灯笼的光芒,泛起片片红色光晕,一直连到城北,那光耀庄严的上官家门楣,但在一片万籁俱静之下,却显得阴森可怖,有若往生之路一般。
徐厌独自一人,背靠城墙,时而沉思,时而长叹。
可不是,自己的名字里,就带着一个‘厌’字,谁家父母,会给孩子取一个这样的名字呢?
我本就是个意外吧,再加上那个一直不知是谁的老爹,从不曾听母亲提及过,现在倒被城里闲人传得有鼻子有眼,也难怪上官青遥处处与自己为难。
可谁又给过自己一次选择的机会呢?
命数好坏都罢,就像是天生塞在你嘴里的一团东西,是香是臭,只有落地,才有资格嚼上一口。
徐厌天生脾性通达随意,也正是自小落拓少有管教的缘故。
虽有母亲,却子母不相亲,自己十几年欲要和母亲亲近些,但蓝氏却始终与自己亲生骨肉隔着天渊一般。
这样的身世,任谁也不会当做寻常,只有这夜深人静之时,徐厌才深深觉得,广袤天地,踽踽凉凉,自己竟是真的孑然一身,无可依靠。
再想到或许数十年后,江湖上还要传颂这位上官大公子为一代侠士,而自己早就成为不知哪里来的邋遢老头,天渊之别,又如何演的下这口气。
“真他娘憋屈!”
他大骂一声,也不想回家,心想着不妨就在这城墙根睡上一觉。
夜深露重,不知徐厌是否心中凄凉,倒也觉察不出四下里有多少凉意,反而体内暖融融的。
“嘿,小子!”
忽然一声轻柔婉转的话语传来,甚是好听。
徐厌猛地抬起头,只见少女巧笑嫣然,正满眼笑意地望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