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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黄牙老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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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头西斜,不多时便已到了戌牌时分,早春料峭,到了这般时候,已颇见寒风。

    徐厌捂着胳膊,痛楚仍不减丝毫,此刻已是痛得他额上涔涔冒汗,牙关紧咬。

    少年苦着一张脸,嘴里骂骂咧咧地,心中寻思着,自己若不是看在他上官家每个月给自己发不少月钱,自己早想了四五十条计策好好捉弄一下那个高高在上的大少爷。

    忽然间,只觉得肩上被人重重一拍,旋即便是被人以一股大力,猛地将他左臂整条拽起,只听得又是一声咔吧脆响。

    徐厌痛得大叫一声,坐倒在地。

    “小子,答应给我的猪头肉呐!”

    一声苍老戏谑的话语在身后响起,还没等徐厌反应,只见着一道枯槁驼背的身影已摇摇晃晃地来到眼前。

    徐厌本来连骂街的脏话都到了嘴边,但见了这张暗黄如树皮的老脸,却又将那些和尚听了都要敲敲木鱼的恶语咽了回去。

    他对眼前这位枯瘦却又高大的老家伙,可谓熟悉至极。

    这位老乞儿在临江城混迹了多少年月,怕是连他自己都已记不真切,但论及徐厌平日里最为相熟的,这位相差了不知几十岁的忘年交,倒真算得上是徐厌最好的朋友。

    但眼下,徐厌被疼得直打哆嗦,看着老乞儿嘴里露出来的几颗黑黄相间的豁牙,不由得怒从心头起。

    当下,也懒得顾什么往日交情,一把站起身来,朝着那一张脏兮兮的老脸喝道:“吃吃吃,你就知道个吃,为一碗破肉,我胳膊咦!胳膊好了”

    徐厌气愤地一抡胳膊,却恍然发现,胳膊上的痛处,此刻已消减了八九成。

    那老乞丐甩了甩手,满脸得意地笑道:“你个傻小子,胳膊脱了臼还不说早点接上,要不是我老人家心肠善,及时给你接上去,你怕是要成残废呦。”

    徐厌活动了几下左臂,心中十分喜悦,连忙追上去,与老乞丐笑道:“老秦,你真神了!”

    秦老头满面得色地笑着,一口黄牙迎风还漏风,也不知哪一边的风力更强些。

    徐厌左右晃悠着自己胳膊,似乎找到了商机一般笑着说道:“你这手接骨的本事可好,回头你教给我,我也开个正骨馆子,挣些银钱,咱俩三七分成,再不给上官家当什么帮厨了。”

    秦老头“哼”了一声,嘴里叽里咕噜地念叨了一通听不懂的话语,旋即说道:“老夫这手艺,可是普度众生,谁与你出去赚这等俗钱?心里有点大爱行不行?”

    徐厌咧嘴,也学着他那豁牙的丑样子“哼”了一声:“回头少林寺里那些大佛都该换你老秦坐上去才对,不想教便不教,我还当真懒得学嘞!”

    他生来无礼无拘,对着自己视作朋友的人,便全然是想到什么便说些什么,毫不藏私,秦老头一把年纪,他开口便喊老秦,亏得这老儿在世间也早已无亲无故,倒喜欢这臭小子和自己无礼几句,从来也不怪罪。

    这一老一小,倒如忘年交一般,在城中成了特立独行的一对损友。

    说起秦老头,便算得上徐厌在城中最为交好的朋友,这个一身肮脏的老乞儿,在城中也不知住了多少年月。

    似乎自从徐厌认识他以来,便是一副落魄年老的模样,好像从不曾年轻过一般。

    他平日里昏昏沉沉,睡半日醒半日,平日里手中常年把玩着一串比他皮肤还要粗糙的老木念珠,口中啧啧有声,谁也不知道他嘴里叽里咕噜地念道着什么,有时面露悲苦,有时闪有喜色。

    旁人见他神神叨叨,都怕他是常年独居,落下了什么疯病,全都远远绕开。

    城里寻常的孩子都生怕与这老乞丐有半分交集,远远望见,宁可多绕些路,也不愿和他擦肩。

    只有徐厌平日里与他相谈甚欢,两个人带半块猪头肉,能聊上一宿。

    聊的内容嘛,也是漫天开炮。

    有时候聊一聊谁家的姑娘又出落得俏丽婀娜了些。

    有时候声讨一番后厨的孙老头厨艺好像又退步了,还小气得紧。

    有时候徐厌还会一脸得意地炫耀他又琢磨出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套路把东院武师折腾得团团转。

    不过徐厌最喜欢的,还是问问江湖之事。

    什么当今天下前十的高手,都有哪几位?

    神兵利器当真能削金断玉,斩破山河么?

    据说武功练到极致,可飞升仙界,是也不是?

    少年关心的问题,若给武林中人听了,多半只觉得聒噪又业余,这样的问题,哪里来得定论?

    单说是这天下十大高手的座次,便不知排了多少个版本,自前五之后,几乎是众说纷纭。

    即便是那位自认天下玄虚榜第三的荀徽先生所作之《武评总纲》,怕也难使天下武人全数信服。

    何况江湖广大,谁知道哪里还有不知名的绝世高手潜藏山野?一朝出手,便是撼动天地。

    但秦老头却对徐厌甚有耐心,每次都翻着白眼,数出十个名号出来。

    一开始,徐厌还如获至宝,把绰号与姓名一一对应记诵,但紧接着才发现,秦老头每次念叨的排名都不一样,徐厌一度觉得,这十个名字都是秦老头信口胡诌出来敷衍自己的。

    “老秦,你刚才说的十个人,你还能复述出第二遍么?你是不是拿我当羊肉开涮呢?”

    每次面对少年的质疑,秦老头每次都摆出一副“你才吃几年干饭”的神情,倚老卖老地说道:“老夫闯荡江湖的时候,你娘亲都还不知道在哪摘花儿呢!”

    徐厌听了,也从不气恼,反而笑着问道:“老秦头,你既然活了这么久,倒不知道你能排到第几?”

    秦老头总是笑而不语,伸出手指数了又数,最后不要脸地竖起大拇指,自豪地指了指自己的塌鼻子。

    旁人都说,这人人讨厌的臭小子倒和这人人疏远的臭老头,落了个臭味相投。

    徐厌听了这话,也只是白眼一翻,浑不在意。

    谁也不知道,两个同在底层的可怜人,除了谈天说地时的畅快,便是一份多年扶持的交情。

    秦老头朝着徐厌挥了挥手,便晃荡着身子朝墙角走了过去,看着极是不稳,好似下一刻便要倒将下来。

    这副身板,好似自从徐厌认识他后,他便一直迈着这踉踉跄跄的步子。

    他自己说,这是因早年间和别人打了一架,落下的病根。

    可他这畏畏缩缩的老滑头性格,徐厌却一直不信,他能真的与别人动手打起来。

    秦老头浑身上下鹑衣百结,打得净是补丁,须发灰白,成绺成绺地缠在一起,是一副标准的乞丐打扮。

    偏偏这位老先生皮肤又棕黑干瘦,更显憔悴。

    徐厌常说他这副皮肤或许是当初落生的时候拿酱油擦了身上,才能黑成这般模样。

    好在秦老头为人还算宽善,听徐厌开些玩笑,最多笑骂两句,并不放在心上。

    老头子摇晃着,寻了一处墙角坐下,说道:“可是有被上官青遥那小子折腾了一顿?”

    徐厌翻了个白眼,对着空气连出三四拳,极是用力。

    秦老头摆出一副嘚瑟至极的模样,慢悠悠地说道:“早跟你说了,不要去上官家当什么厨工,你偏贪图每个月多的那几钱银子,现在可吃到苦楚了吧?”

    徐厌也跟着一同坐了下来,一边活动着方才痊愈的手臂,三分心思支应着老头儿:“上官城主倒是个心善的,只是他的儿子,我瞧着不像什么好东西,在旁人面前装得温良恭俭让的德行,私下里可不是个好鸟。”

    秦老头干瘪的嘴唇像是枯叶一样,似乎连说话都嫌费力,但话语却听得清清楚楚。

    “臭小子,你若是听了我的话,每日将我教你的呼吸吐纳功夫走上几回,凭你的资质,即便不在上官家办的‘树黎院’学他上官家的粗浅功夫,那上官青遥也决计伤不得你。”

    徐厌回想起早年间认识秦老头时,他似乎便是咧着一张大嘴,逢人便教什么呼吸吐纳,吹嘘是天下奇功,但他那方法,任谁看了都要笑话半天。

    秦老头口中的修行第一要义,便是非得让人像个虫子一样,俯卧地上,半天不可动弹,问他原理,秦老头自己说又说不利索,口中只道什么“六妙众生”,什么“安提般若”,听得人天花乱坠,头昏脑涨。

    唯有徐厌,这位小爷有生以来唯一一次抹不开面子,听了他话,将那些稀奇古怪的口诀背了一通,尽数牢牢记下,又在地上老老实实趴了一上午。

    倒没见成就什么金刚体魄,也没见飞升仙界,顺理成章地发了三四天高烧,气得自家娘亲一连几天没给好眼色。

    徐厌想到那几天的苦哈哈的日子,便干笑一声:“罢了罢了,你那方法,我没教上官青遥折腾死,倒先成了滚地龙了。”

    秦老头这一套呼吸吐纳,求着教给别人多年,也没人愿学,索性凉了性子,只是说道:“俗人,都是俗人,识不得我这门功夫妙用!说起上官家的小子,他的资质,可就远不及你,但这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把戏,凭他自己可是琢磨不来,你想想,他倒是跟谁学得来?”

    徐厌想了想,说道:“若按照这逻辑推演,那当时随父母学来,但上官城主为人宽和友善,可不是这般性子。”

    秦老头皱了皱眉,也不多说,顺手便朝徐厌脑袋打了去。

    他手掌落得又飘又慢,徐厌侧身便闪,却忽然身子一停,原来秦老头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早拦在自己身侧,秦老头双臂一长一短,这短臂位置恰到好处,正正抵在徐厌腰眼,这一闪躲,正巧被他箍住,自己不偏不倚地便被老头子轻轻拍中额头。

    “想明白没有?”秦老头斜着眼睛盯着徐厌。

    徐厌一对眼珠滴溜溜地转了转,忽然叫了一声“原来如此”。

    秦老头大嘴一咧,露出几颗黄牙,从破破烂烂的袖子里,掏出掏出一块油纸包着的猪头肉,扔给徐厌,笑道:“等你请客,我老乞丐都要饿死了,看来今天还得让我请你吃。”

    徐厌一看到这熟肉,登时馋得双眼放光,哪还记得半分痛处?

    一把扯开油纸,见着猪头肉酱色的肉皮,颤巍巍地晃动,登时只觉得食指大动,当即扯下一块,猪肉已是又软又糯,便放到口中大快朵颐,吃得满嘴流油。

    一边吃着,还一边说道:“方才你打我的头一下,意图太过明显,便似上官青遥,想要装得仁义道德,却水平不够,私下里太易露迹,而拦我的那一下,可就高明得多了,教我不得不受你钳制,明面上却还似是为了我好,但实则是先打再哄,好处名声,全教你占了,我还得感恩戴德,又是隐秘又是聪明,这便是上官城主高明的地方,是也不是?”

    秦老头横了他一眼,说道:“你这娃娃,事事点拨得通,但你却总有一点不好,便是你看出的东西,你都迫不及待地要讲出口来,这样的聪明,可是要命的。”

    徐厌笑道:“那我看出来的东西,莫非还要我藏起来不成?这我可做不到,再说了,有秦老在,谁敢欺负我?你可是我敕封的临江神乞。”

    “放屁吧你,臭小子!”

    秦老头笑着又拍了徐厌一下,两人这般欢笑言谈,吃起肉来,只觉得满心欢畅,无比自在。

    似乎徐厌生来这十五年中,每次心有苦涩,便都是与秦老头这般,谈天说地,吃肉谈笑,彼此照拂起来,当真是倾尽全力。

    都是遭人冷落排挤的人,似乎相处起来更少了许多妄动的心机。

    忽然徐厌把剩下的猪头肉抢了过来,说道:“好了好了,不可再吃了,我家娘亲还饿着,这一块咱们都没动过,我要拿回家给娘亲吃了。”

    秦老头“嘁”了一声,又把大手凑了过来,说道:“你娘亲常年体弱的毛病,吃多了油腻不好,清粥小菜最是适宜。”

    说着,老乞丐凑过来便要将猪头肉抢了去。

    徐厌轻轻巧巧地朝旁侧虚步一闪,早让开三四尺的距离:“嘻嘻,当年就学了些轻功步法,抢吃抢喝倒是最最合用。”

    秦老头白了他一眼,阴阳怪气地说道:“何况,你那位娘亲,几时要你给她带过什么吃的了?不如都给了我老乞丐来吃。”

    徐厌把身子一扭,护住纸包,说道:“娘亲平时不要,兴许今日便吃了呢?秦老您放心,有我小徐一口吃,便有你秦老一口吃,赶明儿我们后厨炖了好肉,我定给你打来一大碗,只可惜这猪头肉不是孙伯伯熏的,我今天可闻得真切,孙伯伯用的是柏木和小米熏出来的,可香了。”

    秦老头盯着眼前少年,只见这少年双眸炯炯,赤诚一片,毫无半分相欺,只是多年来因穷困落魄,本已十四五岁年纪的娃娃,正当长起个子,却生得瘦弱低矮,脸色发白。

    但细细看来,这孩子生得明眸亮眼,颇有俊彩,只是过于瘦弱,反而显得眼眶微陷,好似多了几分凶煞气。

    秦老头心中蓦地腾起一阵怜惜,轻抚了几下少年额头,说道:“好孩子,老头子我平日里落拓惯了,冷不丁来些好肉,反而吃不惯,这好肉嘛,你便自己留下吃。

    他说着说着,忽然话锋一转,又如方才那般老气横秋的模样,一副指点江山的做派,说道:

    “孙老头手艺不差,偏偏就是熏货总也不高明,用柏木熏酱,柏木便带着一股子苦涩气,虽加了小米一同作为熏料,却去不尽苦涩,你告诉他,回头加上一味白糖,定能好转。”

    徐厌哈哈一笑,赞了句“还是你会吃”,谢过秦老头,又蹦蹦跳跳地朝着城南头跑了去。

    秦老头望着满城灯火,红彤彤地煞是喜人,再朝着城北方向遥望过去,浑浊的眼眸之中闪过一丝无奈。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朝着街巷深处走去。

    满城喜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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