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您是少爷,您说得都对
厨房里乒乒乓乓地响了几声。
后厨的仆役丫鬟们,听了这动静,都苦笑着摇了摇头,每个人心中都无奈地叹道:“那小子又来捣蛋了。”
掌火的孙老头举着炒勺从厨房里一路喝骂着跑了出来,沟壑纵横的脸上被烟火熏得一片灰黑,也不知是灶台边上转得久了,还是天生的大黑脸。
厨房大门猛地打开时,一团浓浓黄烟也一并喷涌出来,而率先冲出来的,却是个又瘦又小的影子。
看那身形,说是个少年,倒更有几分像是只瘦骨嶙峋的病猴儿。
“臭小子!这块熏猪头肉刚刚出锅,还没刷香油呐!你给我放回来!这是城主今日宴请宾客的!”
那从厨房里上蹿下跳出来的少年,也是有名有姓的,但平日里在后院帮厨,日子久了,人人都知道他跳脱放肆的顽劣脾气,也知道他不喜欢自己那难听的名字,便都喊他一声“臭小子”。
这三个字虽也极不好听,但那少年对名字要求不高,只要不叫自己那难听的本名,叫他什么,他似乎都甘之如饴,顶着个臭小子的名头,也是乐呵呵的模样。
但要说起这位臭小子,那可有的聊了。
整个临江城,除了上官城主父子,怕是就属这个臭小子,最是惹眼。
只不过,也是反向惹眼罢了,从小到大,这小子不知给身旁的人惹了多少麻烦。
旁人听到上官青遥公子,多数还是要赞上一句家学渊源,为人谦善的名号。
但你可着全城去问后厨的那位小爷,甚至不需提他名号,单提一句“那个臭小子”,旁人便啧啧着,默契地避之不及了。
自然,臭豆腐也有几位拥趸,城中自然也有不烦他的,只是大多混迹在底层之中,什么府中杂役丫鬟,街边的乞丐破落户,往来贩运的走卒,清晨归港的渔夫,甚至连城边几条野狗,都和臭小子亲近得很。
似乎他天生就在底层之中,混得如鱼得水。
他自家娘亲曾横着眉眼说他:“将他扔到贫民窟里,他能耍出花儿来。”
这话说得不错,这臭小子平日里,偷鸡摸狗,犯贱耍混也不过是寻常,单说那满脑子往外冒的鬼点子,就让人防不胜防。
只要和这个小子结下梁子的,没有一个不被他整得七荤八素,手段更是千奇百怪,迭出损招,不闹个狼狈不堪,绝不收手。
这一点,上官青遥大公子,和他院中的武师们,是最有发言权的。
作为臭小子从小到大的“见证者”,老几位们,几乎亲身体验着臭小子整人手段的日新月异。
当然,也正是因这样的脾性,臭小子早早地便从上官家创办的“树黎院”中,因一个莫须有的“殴打同门”的罪过,被除了姓名。
自此,他便没了学文习武的资格,如今落得文武双亏的地步。
然而这臭小子倒也不以为意,自己常常说着:“学文习武,越长越虎!”
每次一边说着,一边还要斜楞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正在院里狠扎马步的上官大公子。
气得上官公子又想动手,又怕父亲责骂自己苛责下人。
端得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混世小魔。
臭小子怀里揣着一块油纸,纸上热腾腾的是一大块未及切作薄片的猪头肉,此刻呼呼冒着热气,散发出一股独属于肉食的香气。
他望着身后气急败坏的孙老头笑着喊道:“你只顾着唬人!城主请客,哪次吃这劣等肉了?定是你借着宴席的大锅,自己给自己熏出这好东西,不想留给我!”
说着,臭小子头也不回地便朝前跑了去。
孙老头望着少年跑远的模样,不禁笑道:“臭小子,脑筋转得倒快!老子藏点牙祭,从来逃不出他扫荡。喂!臭小子,你可告诉你娘亲,肉吃多了可不美喽!”
“我娘美得很,孙伯伯你先顾好你自己吧!”那声音满是笑意,却已经在老远之外了。
他揣着猪头肉,猛地窜出后厨院落。
正自欢喜,忽然眼前一黑,竟是撞上什么极坚硬的事物,砰的一声把自己倒震出去。
“哎呦!”少年一个屁墩坐倒在地,第一件事仍是看看怀里猪头肉,看到毫发无损,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抬眼一望,不由得皱起眉头,懒洋洋地说道,“我当是谁,跟堵大影壁似的,原来是东院的武大头嘛。”
臭小子眼前站着一人,此人身宽体壮,一张四方大脸,满脸横肉堆簇,脖子又短又粗,几乎陷进了肉里去,不是旁人,正是上官青遥东院里的武师头子。
原来上官青遥自幼练武,东院之中,聘请了许多武师随行陪练,多年下来,只因上官青遥酬金给的极是阔绰,因此江湖之中许多功夫不差、名声不响的武人,均愿附身门下,当个武师,赚些银钱。
眼前这位,当初也是在西北地界有些名头的武人,以一身横练气功闯出名堂,浑身上下练得最硬实的,便是那一颗铁坨子似的大脑袋。
投身以来,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便坐上了武事头领的位置。
但随后便被臭小子盯上,左看右看,觉得这人脑袋大得惊人,活似猪头一般,便被臭小子起个外号叫做“武大头”,背地里则管他叫做“武猪头”。
这汉子自然恼怒,但架不住臭小子抽空便喊,武大头三个字又与他模样契合至极,经年累月下来,旁人倒忘了他什么名号,明面上喊一句大头,算是好听,背地里也都随着臭小子,都喊他一句武猪头。
时间长了,连他自己倒也默认了这外号,反倒在城中比他原先名号更响亮千百倍,以致于连他当年的诨号,早都没人记得。
武大头生得极高,而臭小子却又瘦又矮,武大头居高临下地望了望,眼中尽是不屑,说道:“小贼厮,你是在后厨帮厨,还是在后厨偷肉吃?今日可算被我逮住了吧。”
臭小子撇了撇嘴,说道:“谁比得了你们东院的伙食?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怎的,我吃口东西,还需向你禀报不成?你不如直说了,是不是你们东院的大公子今日练武又练得不好,要寻我晦气了”
他这话说完,又极不理解地挠了挠头:“按道理不应该啊,我上次告诉他的变招,莫非不好用?”
武大头被他几句话顶在那里,正待说话,却见那臭小子跳着站了起来,扯下一块猪头肉来,递到眼前,说道:“喏,若不是寻我晦气,分你一块,咱们也犯不上见面就和仇人一般。”
武大头看眼前少年这次竟然如此大方,心中倒没几分承情,反而多出几丝疑惑。
再想想过往,自己明里暗里,不知吃了这小子多少亏,这块肉看着香喷喷热乎乎,谁知道他在里面放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上个月自己吃了一口厨房里的枣糕,谁承想里面的枣子竟是这小子用巴豆掺了白糖替代的,一口下去,随后几天几乎便要住在茅房里了。
前几天,自己拉肚子才好几分,半夜出恭正到酣畅处,又被这小子装鬼,吓得一头钻进了粪坑。
武大头想到此处,心里又羞又气,一甩手便将臭小子伸到眼前的猪头肉推开。
如此种种,简直不胜枚举,否则眼前这个小子,又哪里当得起他那“厌”字名号呢?
“你这小贼子,又想害我么!”
臭小子口中“啧啧”,自顾自地将猪头肉掰下一块,塞进嘴里,吃得极是香甜,说道:“好不容易与人为善,倒被人猜忌,这可真叫以什么之心,度君子之腹来着?”
武大头顺口答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臭小子拍手笑道:“亏得你这小人还算自知,你既然不吃,就别拦着我,我可要先去吃些了。”
说着,嘴里哼着歌,一溜烟地绕过武大头身侧,便朝院外走了去。
武大头看这小子虽是又瘦又弱的模样,但这脚下极是利索,自己一个不留神,倒被他好似泥鳅一般抹了过去,心下恼怒,反手一抓,又被臭小子把腰板一挺,轻轻巧巧地避了过去。
腰背与指尖,相差不过毫厘。
忽然间,只听得一声冷冰冰的话语传了过来:“凭你徐厌整日作为,也好意思自称君子么?”
臭小子一只脚都已踏出院门,听到这句话语,又将脚缩了回来,眼睛眨巴了几下,立马堆起笑容,回身说道:“什么君子不君子的,上官大公子,多大一阵阴风,把您都吹来啦?”
原来方才出言之人,正是上官青遥。
上官青遥冷着脸色,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上下打量着眼前之人,眼神之中似有厌恶、不屑,又似是蕴藏着几分难以理解,心中暗暗思索。
“徐厌啊徐厌,你有什么特殊?教我父亲另眼相看?竹影剑诀明明是我家传武功,你也不过学过皮毛的粗浅功夫,却看得出其中变化?”
他再看看眼前少年嬉皮笑脸的模样,再想起方才父亲口中所言,更是怒火中烧。
原来方才自己剑法之中变化,竟是眼前这个臭小子闲来无事,随便一想的成果。
臭小子名字便叫做徐厌,是他娘亲为他取的。
说来奇怪,这世间父母,哪一个不是盼望着自家儿女,天生人见人爱?偏偏那位蓝氏,平日里性子冷漠寡淡也就算了,连自己的儿子起名都是这样与众不同。
上官青遥脸上带着笑容,但语气却是阴阳怪气。
“你如今在府中,也真是特殊得紧呐,连我父亲今日宴请宾客的东西,你也敢偷出来享用,倒不知院中还有多少人整日包庇着你?”
他眼光斜掠,锋芒毕露,院中下人哪里有一人敢与他对视?纷纷低下头去,生怕被他揪了出来,毕竟这位大公子对于徐厌,是彻头彻尾地厌憎。
徐厌连忙咧嘴一笑,大声说道:“公子别到处寻摸了,往这里看,我在这呢我哪有什么特殊,混口饭吃,这点破肉哪登得上咱晚宴台面呢?猪头肮脏至极,大公子要吃这肉,可跌了大份儿。”
上官青遥冷哼一声,并不接话,似乎有意让他说下去。
“所以嘛,这脏肉就我来消受,大公子吃好肉,这才显得您身份尊贵么。前些日子,告诉大公子的变招路数,可还好用”
他话没说完,只见着上官青遥身影一晃,好似旋风一般,便已来到身后,徐厌全然未及反应,只觉得左臂一阵剧痛传来,竟是已被倒折过去,耳畔只听到上官青遥的话语冰若寒霜。
“谁需要听你为我讲武了?我家传武学,莫非还需你一个低贱到了泥土里的下人说三道四?”
徐厌单手被擒,只剩一只右手牢牢托住那猪头肉,但剧痛传导全身,顷刻间面色已是通红,他连喘几口大气,尽力平复语气,说道。
“大公子说得极是,‘竹影剑诀’岂是我能看透的,全是大公子自己练得出神入化啊前几日哪有人来问我,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
上官青遥冷哼一声,手上力道又加了三分,说道:“你可知道,我最厌恶你的是什么?”
徐厌痛得口中哈哈喘气,身子又被压低三分。
武大头在一旁单是望着,便已隐隐感到痛意,却也惊诧于这臭小子被小擒拿手摁住臂膀,竟是不喊不叫,倒也真算性子坚韧。
徐厌忍住疼痛,苦笑着说道:“大公子说什么便是什么喽我名字里便带了个厌字,大公子想讨厌我什么,我现学都来得及啊”
上官青遥忽然贴近徐厌耳畔,好似刀片一般锋利的嘴唇,低声说道:“我最厌恶的,便是你这般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混账样子,居然还被我父亲赏识,当真是让我恶心到了极点。”
说罢,手上劲力一紧,只听得咔吧一声,徐厌左臂登时被拽得脱臼,武大头看在眼中,心中不免暗暗惊叹。
“公子剑法许久不曾精进了,倒是小擒拿手愈发熟稔,徐厌这臭小子当真忍得住,这般痛楚可非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顶得住的,公子若非现在功力未到火候,这一把狠手下去,还不将整条手臂都拧断了不行。”
上官青遥看着徐厌满头大汗跪倒在地的模样,深深地出了一口气,朗声说道。
“厨工徐厌,监守自盗,罚俸一个月,若有再犯,后厨所有人,俱需连坐!”
他多年来,虽广有宽和谦逊的名声,但私下里对待下人极是严苛,一番厉喝喊出,更无一人敢多说半个字。
徐厌左臂痛楚阵阵,正待起身,忽然眼前一花,上官青遥一脚踢出,不偏不倚地又中右臂,徐厌手上一个不稳,护了许久的猪头肉被一脚踢飞,掉落泥土之中,滚得通体污泥,再不能食用。
“既是监守自盗来的,便是仍在这里做了肥料,也不能教你拿走了。”上官青遥眼中这才透出一股志得意满的笑意。
“你!”
徐厌猛地抬头,一对星目之中,怒意却是一闪而逝。
转而又是微微一笑,满是和善神色,说道:“你……你可别烫伤了脚!罚也罚了,打也打了,大公子,若没别的事,我可不陪了。”
混迹底层多年,徐厌也清楚审时度势的妙用,当年若不是得罪了这位爷,自己还未至便被住处树黎院。
他坚信人贱自有天收,这位大公子的性子,任他平日里怎样刻意表现,那刻在骨子里的恶意却是决然无法驱散的。
说罢,捂住左臂痛处,径自起身离去。
上官青遥遥遥望着徐厌背影,只觉得心中方才种种不悦,此刻才稍显缓解,说道:“我方才骗了他。”
武大头跟在身后,恭恭敬敬地说道:“大公子博闻广识,要骗他一个市井小子,自然一骗一个准。”
上官青遥说道:“我厌恶他的,不光是他说话的样子,而是他这个人,从头至尾的这个人,连同他那贱到了骨子里的娘亲,我也厌恶,还有与他交好的那个老破落户,我也厌恶至极,连这些平日里与他狼狈为奸后厨下人,我都厌恶……”
上官青遥略作停顿,似乎犹不解气,继续说道。
“你且吩咐下去,自下个月起,他家裁缝铺的租子,再涨上三成。”
武大头听罢,都觉得暗自心惊,连忙说道:“大公子,他家的租金如今已是城中最贵的了,若非蓝氏手艺好,早已入不敷出,再涨三成,那”
他尚未说完,上官青遥眼中寒芒,已是直勾勾地甩了过来。
上官青遥年纪虽轻,但双眼之中,寒意如蛇,与这年纪全然不符。
武大头被瞪得一激灵,不敢再多说半句,算是默默应承。
上官青遥坏笑着说道:
“他娘亲生得艳贱,做裁缝挣不到钱,自然有的是人出钱买她身子,不用你替他们着急,城中多得是想要消受半老春色的人。”
孙老伯听到动静,远远张望着,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
一旁的丫鬟听见,连忙竖起手指,嘘了一声,说道:“孙伯伯可不敢出声呐,谁不知道少爷最不喜欢的,就是徐厌了,你这时候叹口气,被少爷听去,咱们这个月可都别想领月钱了。”
孙老伯沉沉点头,口中淡淡说道:“可不是只是当年要是臭小子没被逐出树黎院,这会儿,也不至于被少爷欺负成这个样子当年他可是城里最有天赋的学徒,耽搁了这么多年,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