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她醒过来的时候略感到有些头晕。她把头抬起来,又落回到枕头上。过了几分钟,她再次试图抬起头。这回感觉好些了。睿斯艰难地从湿漉漉的睡袋里爬出来。几乎一整晚她都在流汗。噩梦一个接着一个地纠缠着她。睡袋外的空气透出几分寒意。睿斯把外衣披上。她转过身去瞧了瞧睡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女孩儿。她还没有醒,柔软的脸上透着淡淡的笑容,也许仍在美梦中徜徉。可能在她的世界里,所有人都是无忧无虑的。假如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个梦,那么连睿斯也会羡慕她了。可惜这只能是个假设。
睿斯蹑手蹑脚地走到自己的背包前,小心翼翼地取出咖啡壶、饮用水、一罐咖啡和一包饼干。她把加热器打开,往咖啡壶里倒了些许咖啡粉。她停下来想了想,又往壶里多加了一些。她眼瞅着咖啡壶底部升起一个又一个的小气泡,一直到水开始沸腾。这时从睿斯身后传来纳兰慵懒的□□声。
“我闻到咖啡的味道了。”纳兰吸了吸鼻子,说道。
“你是属狗的吧,睡觉鼻子还这么灵敏。”睿斯说。
纳兰仰起头看了看睿斯和那支咖啡壶。“这种东西你都随时带在身上?这么喜欢喝咖啡吗?”
“你不喜欢吗?”
“不喜欢。准确来说是不喜欢喝。但我喜欢这个气味。”
“我第一次见到不喜欢吃肉只喜欢闻肉味儿的狗。早知道这样我就不特意多煮一点儿了。”
纳兰张开嘴,装出受宠若惊的神情。“特意多煮了一点儿?为了我吗?”
“不是。我就是想自己多喝一点儿。你起不起来?我还有很远的路要走,没有那么多功夫陪你在这儿闲扯。吃完早餐我就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然后你自己就可以回去了。”
纳兰把两条胳膊从睡袋里抽出来,伸了个懒腰。“我决定不回去了。”她用一只手支撑身体,歪着脑袋说。
“你说什么?”
“我不回去了,想继续在这儿陪着你。”
“你——你怎么出尔反尔?”
“没有出尔反尔啊!昨天我跟你说我会考虑考虑是不是回去。我考虑过了。不回去了。”
睿斯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只手捂在自己的额头上。“这招真是老套透了。”
“可你却上当了啊。”
“算我蠢。”睿斯把咖啡壶里滚烫的清咖分别倒进两只小巧的不锈钢杯子里。她指了指背包上摆着的那包饼干。“把那个拆开。这些就是我能给你提供的早餐。没什么山珍海味。希望还能合你的胃口,公主殿下。”
纳兰拿起一块饼干,另一只手接过咖啡。她犹豫了一下。“我……非喝不可吗?”
睿斯也往嘴里塞了一块饼干,说道:“喝吧。这样更有精神。”
纳兰紧闭双眼,仰起头,将杯子里的咖啡一股脑都灌进嘴里。她把咖啡咽下去,咳嗽了一声,然后迅速咬下一大口饼干。
“这才是好姑娘!”睿斯在一旁鼓动说。
纳兰吃完饼干,舔了舔嘴唇。“那么,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她怯生生地问。
“说什么?”
“说你不让我继续跟着你啊,让我乖乖回家之类的。”
睿斯把自己的咖啡喝完。“我改主意了。”
纳兰轻轻咬住杯子边缘。“你改主意了?”
“我改主意了。你可以跟我在一起呆上几天,只要你坚持得住。不过要是你没法坚持,如果你开始抱怨或者拖我的后腿,我是不会可怜你的,明白吗?还有,就只是几天而已。我们一到目的地就分手。那里很安全,对你来说。你可以从那儿回到你熟悉的街区。为了防止你再说话不算数,我是不会告诉你咱们什么时候分道扬镳的。假如某天早上你醒来发现我消失了,就老老实实回家。只要你答应这些条件,我就允许你跟着我,如何?”
纳兰点了点头。“好吧。我答应你。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你是怎么改变心意的?”
睿斯从纳兰手中夺下空杯子。“你们这些高中女生真烦人。我都说了让你留下,这还不够吗?”
纳兰的脸上显出明朗的笑容。笑容里有一半羞愧,另一半则是欣喜。她们两个把东西收拾好。睿斯戴上她的羊绒帽,一脚踹开被凝胶封死的房门。外面的世界是一片死寂的昏黄。两个停在房间外的探测器升到半空中,向远处飞去。
“咱们距离第一个目的地还有一个半小时的路程。你行不行?”睿斯问纳兰。
“没问题!”
要是还有什么东西能在这种时候、在这个深邃而忧郁的世界给人以安慰、帮人暂时忘却烦恼,那这个东西只能是他人的陪伴,哪怕这个人你前天才刚认识,甚至并不十分喜欢。她们沿着一条干涸的水渠闷头走,一路上都没言语。除了对方的脚步声,再听不到别的声响。这座城市是没有尽头的。荒废的高楼好像在她们面前一座接着一座地陡然生长出来。睿斯指派她的探测器到前面探路。这条路她常走,路况却经常变化。有时候一座高架桥因为年久失修而断裂,有时候雾中的居民又把它重新接好。那是一群被遗忘的人。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怎么存活下来的。
睿斯登上渠边的堤坝,驻足远眺。
“怎么了?”纳兰站在水渠底部,仰着头问道。
“探测器,”睿斯回答,“联络不上了。信号太弱。”
“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这地方干扰源太多。”
“那我们该怎么办?”
“接着走。等一会儿再看吧。也许联络能自己恢复。”睿斯回头看了看纳兰。“你穿着那双薄底鞋还好吗?”
纳兰摆了摆手,弯腰爬上堤坝。“很好。不劳你操心。”
“我们要走一整天的路。你最好有点儿心理准备。等到了第一个目的地才能休息。”
“你说的这个目的地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这不能告诉你。”
“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嗯?我喜欢。”纳兰从睿斯身边超过去。“咱们还走不走?总不能站在这儿聊上一整天啊?”
水渠在几百米外抵达了自己的尽头。她们穿过一条维修通道进入紧邻水渠的大楼。这里原先是一幢住宅楼。电梯间角落里堆着住户没有带走的家具和物品,上面落着厚厚的灰尘。纳兰用指尖碰了碰电梯发黄的树脂按钮。但指示灯倔强地保持着暗淡的脸色。
“肯定早就断电了。”睿斯说。有时候她真是很不愿意理解人们做出的这种多余的动作。
纳兰撇了撇嘴。“没准儿会有奇迹发生呢。”
睿斯推开楼梯间沉重的防火门。铰链发出的吱嘎声打破了楼梯间悠久的沉默。她们下降了几个楼层,从这栋建筑里走出来。接着又是更多的废弃住宅楼、更多空旷的的楼层。有时候她们穿过空无一人的旧公寓,就好像是穿过了别人的生活,早已逝去的、甚至早已被遗忘的生活。一张残破的婴儿床、一支生锈的乐谱架、一把歪斜的摇椅,都在固执地保守着自己的秘密。生活的轨迹没有把它们带走。生活也不需要它们多说什么。生活的脚步是不会停止的。他不是一个念旧的人,也不一位倾听者。对于一个几乎还没怎么生活过的小姑娘来说,有时候他走得太快了。她需要很努力地朝前跋涉,才能勉强跟得上他的节奏。这个地方的一切都覆盖着沉重的灰尘,就像是一层密实的积雪。她在积雪中吃力地开辟出一条道路,想要跟上这个世界的步伐。但雪太厚了,总有一天会把她埋没掉的。
“你没事儿吧?”这是纳兰的声音,从睿斯身后不远的地方发出来。
“哦,”睿斯愣了一下,回答道,“没事儿。干嘛这么问?”
“不知道。就是感觉你有点儿不对劲儿。”
“嗯,可能是有点儿走神儿。这地方很邪门儿,也许是气氛太单调了。咱们最好隔一段时间说说话,互相确认一下对方没有掉队。”
“我有个主意。不如用绳子把咱俩绑在一起?”
“那倒不必。各自留神就够了。”睿斯放慢脚步,缩短自己和纳兰之间的距离。“对了。你还记得你昨天晚上说的那些话吗?”
“昨天晚上?”纳兰用天真的语气回应说。“昨天晚上我都说什么了?”
“说你厌倦了周而复始地过日子之类的话?”
“是嘛!我昨晚说过那种话?”
“别装了。你肯定记得很清楚自己说过。”
“很傻,是吧?”
“一到十分的话……七分傻吧。”
纳兰一个箭步窜上前,和睿斯肩并着肩。“那剩下三分呢?”她急切地问道。
“我怎么知道。你来告诉我啊。”
纳兰竟然忸怩起来。“虽然很傻,但也不能算假。”
“我也没说它假啊!”
“你没有过类似的想法吗?”
睿斯若有所思地半低下头。她有过类似的想法吗?她周围的很多东西都令她感到厌倦。但这并不是出于它们的单调和乏味。确切地说,她害怕它们,就好像她担心有一天,自己身边的事物会合起伙来欺负她。它们手拉着手,绕着她跳邪恶的舞蹈、冲着她□□地放声大笑,就好像围着篝火跳舞的野蛮人。它们黑黢黢的身影在火光中越拉越长,越拉越长,仿佛鸟笼上的铁条,把她整个儿笼罩在里面。
“所以……有还是没有?”纳兰追问说。
“我不知道。”
“我知道你一定也有类似的想法。要不然你要那张空白旅行凭证干嘛?”
纳兰的声音在睿斯耳边逐渐消散了。一阵耳鸣搅得她更加心烦意乱。这个荒凉的世界在她眼前缓缓膨胀。那些冷清的房间变得好似山间的峡谷一样空荡。悬浮在空气中的灰尘化成了划过灰色天空的飞鸟。脚步声在陡崖一般的墙壁之间来回弹射。睿斯感觉自己像一只遭到遗弃的洋娃娃,在陌生的巨人世界里寻找属于自己的玩具屋。她知道自己原先也拥有过那样一座袖珍的小房子,正如同这些旧公寓的主人曾经也拥有过自己温暖的公寓一样。但现在他们都已经一无所有了。
“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睿斯喃喃自语道,“没什么心情。”
“刚才还聊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她加快脚步,抢到纳兰身前。“边赶路边说话会吸入更多有害气体的。”
剩下的旅途是在无言之中走完的。距离睿斯储藏装备和补给的地点已经很近了。她们来到两栋建筑之间一片开阔的平台上。“你在这儿等着我。”睿斯对纳兰说。“我大概半个小时以后回来。”
纳兰显得忧心忡忡。“你该不会想自己跑路吧?”她谨慎地问道。
“我说我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你把短距离通讯接口打开。我把我的通讯地址告诉你。如果有什么事就联系我。到时候我再通知你咱们碰面的地点。”
“那好吧。那这段时间我就……四处转转?”
“这随你便。”
在一幢高楼的入口处,睿斯转身回顾了一眼自己的旅伴。纳兰扬起胳膊,笑着朝她招招手。说真的,她干嘛要让这个高中女生跟着自己呢?她自己的心思有时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人的想法比楼房的结构要错综复杂多了。在这栋楼里,一旦你熟悉了周围环境,那么就不难找到自己的目的地。只要循着惯常的路线就不用担心会迷路。
目的地近在咫尺。睿斯突然收到一条通话请求。请求来自一个陌生的地址。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通过了请求。是纳兰发来的。
“喂!你那里没什么问题吧?”
睿斯停留在原地,笑着回答道:“怎么?独自一个人害怕了?”
纳兰的语气依旧很严肃。“没有。听着,我在咱们分手的地方转了一圈儿,发现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悬浮汽车。”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这地方有很多废弃不要的汽车。”
从网络另一端传来纳兰急促的呼吸声。“不是,你不明白。那辆车是崭新的,就像是刚买来的一样新,应该刚停到这里不久。我现在就在过去的路上。你觉得会不会有危险?”
睿斯思忖片刻。“不好说。你先别过去。听到了吗?我们还不能确定那辆车上的人没有敌意。喂?你说话啊!”
过了几秒钟,纳兰的声音再次传来。“不用担心。车上没人。附近也没人。等等……车门是开着的。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副驾驶座上有一排显示器。我看到……”
“什么?你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你了!”
对危险的预感总是一瞬间在脑海里闪过。睿斯快速把四周的环境考察一番。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没有任何异样。但在这一刻,她感觉自己身上的每一处感觉器官都变得无比灵敏。如果你反应不够快,危险就会在你松懈下来的唯一一个刹那扼住你的命脉。
“你还看到什么了?”睿斯压低声音,隔着短程通讯网络质问纳兰。
“你等一下。这里有很多个屏幕。应该是有人在那栋楼里安装了一批监控摄像头。还有,你的探测器也在这车上。”
“除了我以外,监控上还有别人吗?”
“让我……还有一个人!”
“他在哪儿?”
“我不知道……我得先搞清楚这些摄像头的位置。他应该……他就在你隔壁!你正对着的那个方向。糟了,他朝你那儿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