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她们已经马不停蹄地走了两个多小时了吧？纳兰感觉自己好像生下来就没走过这么远的路。现在她的膝盖发软，脚踝发酸，脚底板僵硬。再往前走不了多远，她大概就要倒地身亡了。走在前面的睿斯丝毫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这让纳兰感到绝望。静谧而幽暗的环境更令她害怕了。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打颤。她深吸一口气，但还是没法把颤抖不止的身体控制住。面罩里湿热的空气散发出消毒剂的微弱气味，使纳兰的喉咙发干。她忍不住想要发出些声音来。就算不是放声尖叫，几声叹息也好啊。但是她紧紧抿着嘴唇，一丁点儿响动也没有制造出来。她不想让睿斯瞧不起她。在达到自己的极限以前，她绝不会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软弱来。
现在除了继续往前走，纳兰没有别的选择。深蓝色的世界就像是遗落在深海里的古代大陆。时间冻结了这里的一切。纳兰眼前的每一件事物都显得太不真实了。有时候她怀疑自己已经开始产生幻觉。她幻想自己年轻的生命就在这个鬼地方走向终点。她的娇小的尸体平躺在高架桥尽头千疮百孔的柏油路面上，双手合在胸前。她的手里握着一朵鲜花。不，没有花。那只是一束苍白的光，穿过她拱起的手指，照在她的脸上，像是有意要让人哀悼死者似的。可惜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人会为她哀悼，除了睿斯。她会为纳兰流下眼泪吗？如果她立马就仰面栽倒在地上、再也不会醒过来，睿斯会转过身把她抱起来、试图再把她唤醒吗？也许，她根本就不在乎。她会接着走下去，一直往前走，正像她现在所做的一样。她就是这种人。
纳兰感到有些气愤。即便这是一场考验，未免也太不近人情。这根本就是虐待。这样对待一个满心真诚和善意的人，实在是太没良心了。想到这里，纳兰突然发觉愤怒竟然抵消了她的一部分疲劳和恐惧。她停下脚步，注视着身前的睿斯无知无觉地继续大踏步前进。她有种冲动，想猛地扑过去抓住那个女孩儿，掀开她的面罩、狠狠地啃她的小脸蛋儿。她花了两秒钟等自己的心情平复。睿斯又走出去好几米的距离。这会儿除了灌了铅似的双腿和渴得冒烟的喉咙，纳兰倒没有那么多的不适了。她卸下肩上的背包，从里面取出一瓶饮用水。她刚要拧开瓶盖，却注意到睿斯朝她冲了过来。
“别动。”睿斯把水瓶一把抢到手中。
“喂！”纳兰吼道。“那是我的水！”
睿斯没有吭声。她拿出一个小巧的装置，盖在瓶口。她又把瓶子递还给纳兰。“你的面罩上有个接口，就从那儿喝。”睿斯说。
纳兰照办了。冰凉的水进一步纾解了她的情绪。睿斯看着她把水喝下去，转过身又要继续赶路。
“我说，”纳兰赶紧喊道，“你还要再这样走多久啊？”她终于决定示弱求饶了。其实现在正是这么干的最佳时机。
睿斯面对着纳兰，一只手插在腰际，说道：“怎么，走不动了？要我告诉你回去的路吗？”
“你现在告诉我，我也没力气走回去了。”
“需要我给你叫辆豪华轿车吗？带双人床和华盖的那种？”
纳兰盘坐到地上有气无力地说：“你能叫到的话就叫吧。我还从没坐过带双人床和华盖的豪华轿车，在彻底歇菜以前总该找机会体验一下。”
睿斯走到纳兰面前，低头瞧着她。“我为什么就不能把你丢在这儿自己上路呢？”
纳兰看不到对方的眼睛，不清楚她究竟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你不会把我丢在这儿的。”她说。“因为你跟其他人一样，也长着一颗心。”
“但是你怎么知道我是不是也像其它人那样，把胸膛剖开、把这颗心取出来扔掉了？”
“你不会那么干的！”纳兰惊叹道。“没有人会那么干的。”
“是吗？有些人就会。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那种人？你又不了解我。”
“我能感觉得出来。”纳兰微笑着说，同时想象着那张面具后面睿斯冷漠的脸。“我能感觉到别人的心跳。你不是那种人。”
“我不需要你来告诉我我是什么样的人。”睿斯用冰冷的口气说道。“你要是还想活命，就站起来。我带你到出口去。然后你乖乖回家，忘掉这一切，听懂了吗？”
“可我的腿要断了！”纳兰边说着边用手不停地揉搓她的脚踝。
睿斯半蹲下来，一只手在纳兰双腿上方画了几个圈儿。“你的鞋底太薄了，走不了远路。”
“那怎么办？”
“怎么办？我已经说过了：乖乖回家，别再烦我。”
“如果你早点儿告诉我要走这么长的路，我可能就会选一双厚一点儿、软一点儿的鞋了。归根到底这是你的错。”
睿斯把两只手紧紧抱在胸前。“你是个小无赖，你知道吗？我真恨不得掐死你。”
“那种事你做不出来。”纳兰用一种几乎是幸灾乐祸的语调说。
睿斯猛地站起身，脑袋扭向一侧。虽然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但纳兰还是能猜出睿斯此刻的心情。她的话一定触碰到对方的痛处了。又过了十几秒钟，睿斯才开口：“没错，那种事我做不出来。但这并不等于我不会做。这是两码事。你如果不想死在我手上，就老老实实照我说的做，好吗？”
纳兰低下头来想了想。然后她选择了一种更深沉、更理智的嗓音说道：“今晚我实在是一步也走不了了。咱们能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吗？等明天早上我再考虑一下是不是按你说的乖乖回家去。这样行不行？”
睿斯踟躇地点了点头。“只能如此了。我再忍受你一个晚上。但是你可别再惹我发脾气，不然我一定把你一个人扔到云雾层的最深处。”
这段对话最后至少能以友好和妥协收场，纳兰觉得还算满意。在这座城市的底部，住房到处都是。她们找到一间结构还算完整的房间。睿斯把一只喷罐交给纳兰。“现在咱们必须把这个房间所有缝隙都用速干凝胶封死。你看好我是怎么做的。”窗缝、接线板、管道孔……他们把所有能想得到的缝隙都填满以后，睿斯又用矢量气压计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确保没有纰漏，她才把照明设备和空气清洁器安装好。她又拿出清洁机器人扫除物体表面吸附的有害颗粒。
纳兰双脚并拢站在房间边缘。她背靠在墙上，双手在身后交叉在一起，注视着睿斯把一切都安顿妥当。
“你看什么？”全都忙完以后睿斯问道。
“没看什么。我喜欢看到别人一本正经的样子。”纳兰说。
“读数已经安全了。你现在可以把面罩摘掉了。你带换洗的衣服没？”
纳兰点了点头。
“现在就换上吧。脱下来的衣服需要消毒。”
“在这儿……换？”纳兰低声问。
睿斯从头上摘掉她的那顶羊绒帽子，取下面罩，露出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穿着受污染的衣服睡觉可能会杀了你。”
“我明白了。”纳兰说，同时朝上伸直双臂，把卫衣从头顶褪下去。她把脑袋从衣服里抽出来，又问道：“你呢？你不换吗？”
睿斯把脸转过去，手伸向她的背包，好想要取出什么东西似的。但她只是来回摆弄起包上的背带扣。“你不用管我。”
纳兰把脑袋歪向一边，想看清睿斯脸上的表情。她可能是害羞了。纳兰忍不住想笑，却又不敢发出声音。她用半挂在胳膊上的外套作掩护，偷偷扮了个鬼脸。然后她开始着手解开身上的衬衫。最后她上身就只剩下一件内衣。睿斯始终拿自己的后背侧对着纳兰，一副不理不睬的模样。纳兰换好行头，把旧衣物交给睿斯。“那我们该睡在哪儿呢？”
睿斯将一只充气睡袋丢在地面上，等着它慢慢膨胀变大。“你就睡这儿。”
“说真的，这就像是在野外过夜！”纳兰哧溜一下躺进睡袋里。“那你呢？”
“我还有一个。你先睡吧。我还有些东西要处理。”
“好吧。那么……晚安？”
“哦……嗯。”睿斯切断照明设备的电源。房间立即变得伸手不见五指。隔了一会儿，等纳兰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她看到墨蓝色的天光从包裹着凝胶的窗户投进房间里来，在房间中央勾勒出一条褪去了掩护的纤细的人影。
“你的身材真好。”纳兰忍不住感叹说。
“你还……快睡吧。明天我送你回上面去。”
纳兰看着那个身影匆匆忙忙地套上上衣和裤子。然后她听到充气睡袋在自己身旁的地面上伸展发出的吱吱的声音。她能感觉到睿斯钻进睡袋时小心翼翼的动作和强屏住的急促呼吸。接着是一片漫长的寂静、她从没有经历过的彻底的寂静。纳兰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有刷牙洗脸，甚至还没有卸妆。可她又想到那只呼吸面罩可能造成的破坏，于是决定忘掉这一切。明天将是崭新的一天，何必再为这种无聊的事烦恼呢？睡袋里面温暖而且舒适。纳兰疲倦的身体很快放松下来。她把身子侧过去朝向睿斯所在的方位。她瞧见睿斯仰面躺着，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
“我愿意花两块钱买你现在的思绪。”纳兰鼓起勇气对睿斯说。
睿斯沉默了两三秒钟。“我犯了个错误。”然后她缓慢地回答道。
“什么错误？”
睿斯叹了口气。“没什么。”过了片刻她又说：“那天我真不该允许你坐在我的长椅上。要是我坚持不让你坐在那儿，没准儿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什么会不一样？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有些事……不过跟你没关系。我只希望你能告诉我：你干嘛要像这样一直跟着我不放呢？”
“你不知道吗？我喜欢你。这我已经跟你讲过了。我希望咱们能成为朋友。”
“就这些？”
“就这些。”
“那你选择朋友的眼光一定很不高明。”
“怎么这么说？”
“我看上去像是那种适合跟高中小女生做朋友的人吗？”
“难道不像吗？”
“哪儿像了？”
“你看起来很酷啊。我的那些朋友说了你的很多坏话。但她们其实只是嫉妒你罢了。因为只有你可以自由自在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么说来你们一定比我自己更了解我的生活喽！”睿斯高声说。
纳兰在黑暗中努力观察了一下她的神情。“你怎么聊着聊着又开始发脾气啦？我以前是说过很多对你不友好的话。我已经向你道过歉了。而且我以后也绝不会再说那样的话了。这还不行吗？”
“我没有生气。”睿斯说。她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儿，但还是带着几分倔强。“我也不是因为你们说我的坏话才会生气。”
“那是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睿斯在睡袋里翻了个身，用背对着纳兰。“我也累了。我睡了。”
纳兰望着睿斯的背影沉默了半分钟。“你也对现在的生活感到厌倦了，对不对？”
睿斯没有吭声。
纳兰接着说道：“我知道你是想逃离某个东西。我能看出来，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也许我不是十分肯定，不过我想我能够理解你现在的心情。我也经常有这样的想法。要是能把每天周而复始的一切都打成一个包、一股脑丢掉，那就好了。我周围的所有人都在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样的工作、同样的言语、同样的笑容、同样的发型和审美、同样的动作、同样的好恶和对错……这太容易让人感到厌烦了。每天我和我的那些同学跟朋友聚在一起，做的事同昨天做的没有任何区别、说的话也和昨天说的没什么两样。而那些事和那些话，我们一周前、一个月以前、一年前就已经做过、说过了。我不想像这样过没有梦想的日子，读书、上大学、工作、结婚、生子……也许还存在着另一种人生。我不能确定。但它肯定不存在在这里、在这座城市。在这儿不可能有梦想。所以我才想逃离这里，就跟你想要做的一样。我之所以喜欢你，是因为我知道，你我是一样的。就这么简单。”
纳兰说完以后在静默之中等候了几分钟。睿斯仍旧没有回应。也许她真的已经睡了。纳兰不再抱什么希望。“晚安……”她轻声说着，同时合上双眼，试图迅速入睡。明天又将是漫长的一天。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她仿佛听到睿斯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来：“并不是所有人都负担得起梦想这种东西。”随后她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