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3.4
申氏家邸外,妖鬼心惶惶,可家邸内,却是一片安然,寝院灯火已熄,唯西对院依旧点着烛火。
家中来客已被她安排到了南厢间,那儿虽不算宽广,可往日也是她充作书房的地儿,打开窗格,还能见着外边引泉形成的湖景。只是时间不足只够匆匆整理,还留了数个书箱,多少有些失礼。
罗芙端着宵点,差人拉开那绘有海中鱼鸟图纹的拉阖门,垂首步入,将盛放碗碟的托盘置放于小几上。
此次宵点有胡麻饼并菘菜、拌芜菁、红鱼切鲙,再上一碗杏酪、饴汤。看似简单,却是家中膳娘特特料理,皆应了主子的口味。
罗芙将银箸拾起,正要替申锦侍膳,却被令在旁待着。
罗芙不免有些低落,身为贴身侍女,她应是继主母留下的老人之余与小主最亲近的才是,可小主近来却是与人愈发疏离。
看着申锦用膳,罗芙沉默了许久,终还是说起了那正居于南厢的“清客”。
“小主,南厢间的女郎可不是什么面善之人。”
面善只是个说辞,长得不够端的都能用这个词,但她是真觉得这位“清客”不对劲得慌。
有谁会突然来访赖着住下了,这比起恶客还不知所谓。
申锦放下了银箸,望着那大开的拉阖门,目光穿过待客的迎间,落在木廊外,要她挪一挪位置,就能隔着院景看见南厢。
这样想着,申锦真起了身,走到能见到南厢间的位置,见那灯火还点着,出声提醒罗芙,“今日过晚,便将我未曾动过的宵点端去,明日起,唤人去问要怎么传膳。”
要不是罗芙手中什么都没拿,恐怕现在得被她生生落到地上。
罗芙匪夷所思极了,惊愕的神色难以收敛,“小主?你是真打算收下那位?这算什么?这样一来又该怎么和大人解释?”
“我的清客,何须阿父评判?我做事,那便只是我的事。”申锦语气很重,重到罗芙恍然觉得,今日之事只是一个契机。
哪怕没有今日这一出,恐怕小主也会与大人两不相干,甚至是撕破脸皮。
毕竟小主身份尊贵,主母是北地崔氏分宗之女,当年低嫁入申氏,还是看在申氏当年与北朝有着瓜葛,是县侯,又已在乱世之中自立为王,这才结姻。
可没曾想,当年的二人是琴瑟和谐,可大人除了谈风论月,真事事不会。
自白氏崛起,四处劫掠以战养战,申氏便走起了下坡路,先前易守难攻的领地被当做了肥鱼屡屡攻袭,老大人最后战死幽州,仅大人携妻儿逃来了平州,再不提王权,只在平州固守。
可如今的平州,也没了曾经平州的规模,说郡都差大不离,要不是这儿放不了牧草,恐怕平州也保不下。
申氏已衰,可崔氏虽宗家南下彻底分了宗,可崔氏仍是那个崔氏,照样在北地持大片田地,有着自己的坞堡与大量人马,进可攻退可守。
而小主与大公子,便同样有了这般的便利。
只是……罗芙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在忧虑什么,越是接近“真相”,她更生惶恐。
“小主是想……”罗芙压低了嗓音,务必让自己的声音传不到外头去。
申锦淡淡扫了那身子发颤的罗芙一眼,又坐回了小几前,“你不想。”
这可让她如何应答,说“是”不行,说“不是”那更不对,罗芙急得冒了满头的汗,不敢说一字。
终究心中沟渠有限,申锦没对自己的侍女抱有什么期望,慢条斯理得将留下的饭食吃下,这就唤外头的侍女来侍灯。
次日清晨,申锦照常起了大早,于西对院后头被她“征用”的西二院内弓射,从一箭入靶至连珠箭皆练了个遍,看着日头尚早,又练了枪法,这才沐浴用朝食。
申锦的每一日都如同刻画号的样板,将读书、用膳、午歇、习武都轮了一遍,天色也已昏暗,再过了会儿便点上了烛火。
将申锦的一日行程偷窥了个遍,玄思也大致摸出了这位是个什么性子。
表面那是真冷淡,也不像寻常贵女那般只知琴棋书画,讴歌对艺,读的书是《孟子》并《孙子》、《六韬》等兵书,而非常规的《诗经》、《尚书》、《礼记》。
连练武,都非行君子剑,而是大开大合的□□。
即便她什么都不做,申锦也终将踏上那争霸之路。
待用了宵点,申锦便使人点灯,把侍女都撵了出去,要值夜那便在渡廊后头的曹司间里值。
寝间无人,但申锦却并未睡下,而是端坐于打开的窗格下,没一会儿,便有人从中翻入。
见申锦就等人“来访”,玄思心再大,都顿感微妙。
“你来了。”申锦并未起身,就这样望向了玄思,明明是仰视角,却分毫不显卑微。
玄思沉吟了一瞬,不讲道理得直接坐到了申锦的身侧,考虑到申锦冷淡,这才留了一拳的距离。
“今日的月色,可美?”玄思给自己找了个开场白。
申锦倒吸了一口气,握紧了寝衣的衣角,不愿出声。
完了,她开口跪了,现在换个姿势还来得及吗?玄思忽然觉得这个世界或许任务只是添头,怎么攻略这位高贵的姬君才是真的老大难。
玄思替自己点蜡三秒,再度试探,“姬君可知我的来意?”
申锦深深看了玄思一眼,颔首,等着玄思的后续。
说起来,这位“清客”还真是有些蛮横,照礼,这样的“来访”需递上信书与锦囊,待她回了信,再见才是。
可或许是因为相貌太过出色,连蛮横惹人怜爱,她连抱怨的话,都不想说。
“那便好,我知姬君的宏图大略。”玄思轻笑,“今日我观姬君所读之书,所学之艺,皆为争霸。”
申锦忽然意识到,玄思的探访根本不是她以为的“探访”,真只是深更半夜睡不太着,和她来清谈。
人家可没那意思,来做她“清客”,搞不好只是清客。
就连今日悄悄尾随窥探她,也不过是择明主的常规行为。
一抹红晕染上了申锦的脸颊,她气恼不已,更是不想说话。
见申锦又不答话,玄思只得默认人听着了,自顾自得继续说下去,“姬君的宏图大有可为,只是姬君系雄主,手下却无良才。以及,我探到了一件事,兴许对姬君有利。”
说的是没错,可申锦恼得恨不得说一句,我晓得你是个良才,但收你做良才的前提是你先做个美人。
可转念,这抹激进的念想,便因她不知玄思从何处来,又可能随时会离她而去,不得不淡化。
强制自己冷静,申锦问询道:“何事?”
“你的兄长,申明之,已在洛州身死。而据我所知,申明之是因对人有情,惹恼了对家。”
说起来这位兄弟是真的死得很莫名了,为了践行行万里路,申明之离开平州到各个还算安定的地方拜访名家、学子,举办诗会,制艺论道。走到了洛州这个繁华之地,便遇上了思凡的狐九。
狐九天真不谙世事的模样,让申明之心动不已,写了寄情书信给了狐九,得了情诗,狐九因不懂得人间习俗,自觉被亵-渎,就告诉了一同出荒山的竹马妖王飞廉。
飞廉早年恋慕狐九,见人插足自是不爽快,可狐九虽厌烦那人的唐突,却对那夸赞她的情诗很是喜欢。飞廉嫉妒不已,杀了那携书童、家仆的读书郎。
申明之这腹中颇有才华的学生,就这样毫无价值得死去,也算是道明了这乱世到底是有多乱。
听闻这样的消息,申锦并不意外,早在大兄断了一月的书信时,她便认为这位兄长大概已经死在外地了。
若非如此,她恐怕也难以在这世道下,在这个年岁便想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在她年幼时,她的阿母对她说,身为崔氏后裔,她要成为夺目的明珠。
家中从幽州溃逃来平州,阿母又过世,她又听舅舅对她说,身为申氏长女,她当撑起门户,让在前的阿兄在家中无后顾之忧,也必要辅佐阿兄,平州不得有失。她要能学得外家的人情手腕,又能有申氏阿祖的心胸手段,必能名扬天下。
曾经她觉得那些期盼太难,可现今,她又觉得那些根本什么都不是。
凭什么她只能做珍藏的明珠,又为何她只能做辅佐阿兄的内助?
为何她自己不能走上台前,执掌平州,使那如今心有他想的百族臣服,再争霸于这乱世?
“大兄是我的阻碍,但我的阻碍,可不仅仅是大兄而已。”申锦的直言,在这世间的常理下,那是十足的大逆不道。
可最开始,开口闭口便大逆不道的,是玄思。
“世人总认为女子当齐家掌内,看看那些前北朝权势滔天的帝女们,也不过是得了个内亲王之名。明明个个心里都不爽快,又自行被那南人的礼教所束缚。”
在乱世前,以江为界曾同时存在过两个庞然帝国。
南朝有历史渊源,但制度已败坏。而北朝虽新得多,却因采纳了相似的政策走了南朝的老路子,画虎不成反类犬。最终都因内因外患,连死多位帝王泯灭于天下。
倒不是皇室已无人,而是如今有点皇室关系的都自立为王,连芝麻大的王都有,和里长差不多,偏生这群人还挺安之若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