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冬去春来,何泽书渐渐显怀。
学校那边,盛缙已经帮他已经办了因病休学,毕设相关文件正常提交,但答辩时间推迟到下半年10月中旬二次补辩的时候。
——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当,除了何泽书身上那些迷雾一样的东西。
盛缙没有放弃追查那晚的蹊跷。但蹊跷接着查下去竟然是多倍的蹊跷。
他没有动机,没有人脉,更没有途径。
何泽书就像幽灵一样突然出现在那栋“闲人免入”的高奢酒店顶层。
哦,就连小李提过的在酒店看到的周于青盛缙都顺带着查了一遍,结果只查出来些无趣的花边新闻:三年前他未婚妻受重创变成植物人,然后他转头就跟自己小意温柔的小情儿结了婚,突破父母长辈层层阻力追求真爱之类云云。
——归根到底,完全没有有价值的信息。
似及此,盛缙轻叹口气,他讲目光头像沙发上的何泽书。
现在是初春,他还穿着一件针织毛衣,小扇一样的眼睫轻轻翕动着,看得出他很困,但又不想一天到晚窝在沙发上打盹,于是不懈同自己的本能做些无畏抗争,倒显得尤为可爱。
他一只手落在自己已经显怀的肚子上——他最近已经无意识地有了这个带着保护意味的惯性动作。一只白净的脚支在沙发上,裤腿往上褪了几寸,露出清瘦的脚踝,好像一手就可以握住。
盛缙眸色一沉,他走过去,步伐很小心,没发出什么声音。他拿起沙发上一张薄毯,将何泽书小腹以下部位盖起来——包括那只白的晃眼的脚。
何泽书迷迷糊糊“呜”了一声。像是受了点惊扰,于是另一只手也落在小腹,变成了一个标准的保护型姿势。
大半年过去,他脸上总算是养出点儿肉,虽然怀着孩子,但也不显憔悴,反倒多了些欲语怀休的风情。大概是妊娠的缘故,何泽书原本平平坦坦的胸口都有了一点点含蓄的弧度,春日的阳光落在他脸上,仿佛打上了一层天然又神圣的光晕。
盛缙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盯着沙发上无知无觉的美人看了很久。
十月怀胎之后,或者,他可以借用生产修养的名义留何泽书在这里多待一年半载,再然后呢?
这样下去,他终归还是要走的。
然后呢?他们桥归桥路归路?盛缙继续做自己高高在上的盛氏董事长;那何泽书呢?这株小浮萍到底什么时候、在哪里,结束漂泊?
盛缙手不自觉地握紧。
何泽书突然无意识地动了一下,嫣红的唇从针织毛衣领口里面露出来,甚至无知无觉地“咕”了一声。
盛缙的视线像是被那点红色扯了一把,他说不上自己怎么想的,再或许,他什么都没想,只是单纯被那点柔软的红色所蛊惑,骤然弯下腰,含住了那两瓣唇。
第二天中午,两人和往常一样吃完午饭,盛缙相当轻描淡写抛出了一个问题:“关于那晚的事,你愿意跟我主动说说吗?”
何泽书迷茫了一下,又消化了一下,等明白过来盛缙在说什么,突然被自己口水呛住,然后惊天动地咳了起来。
盛缙已经形成了“关心何泽书”的条件反射,他迅速起身倒了一杯刚温好的热牛奶,放在何泽书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感觉到何泽书的呼吸稍稍平复,盛缙才开口:“抱歉,我考虑不周,如果你不想提,我不会再问。”
只是,只是直觉告诉盛缙,这件他们避而不谈的事偏偏就是一切的开始、也是一切的锚点。他下意识觉得,如果不能解决这件事,终有一日,何泽书还是要离开的。
“没事,咳咳,”何泽书摇摇头,他轻轻闭上眼睛,又睁开,“这本来就是我必须要跟你坦白的。”
他放在饭桌上的手微微蜷起,像是下定了巨大决定,停了几秒,何泽书才仿佛难以启齿一般轻声说:“去年,我不愿意同你说,不是有什么不得了的内情,其实是我……我没法说。”
没法说?
盛缙心里微微一动,面色仍没怎么变,坦然看着何泽书,用这种安静的鼓励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何泽书两只纤白的手交叉在一起,紧紧扣住,又松开,充分反应出主人的紧张。
“从三年前开始,我偶尔会出现一个症状,”何泽书伸出舌尖,飞速舔了舔他干燥的唇,神色少见的紧绷,像是在想方设法让这个荒诞故事听起来真实点,“最开始是,我偶尔会短暂失去意识,醒来的时候则会莫名其妙出现在一个地方。”
他小心翼翼抬头看了一眼盛缙的神色,见他没多大反应,仍旧耐心专注看着自己,于是稍稍松了口气,继续说:“是学校西北方向一片没有开发的荒地。”
“大概是一学期之内,出现了三次。我们宿舍楼大半夜会落锁,如果要在值班阿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从宿舍楼里出来,必须得从值班室里偷钥匙,如果是梦游,一个脑子混沌的人大概率是办不到的。”
“这样醒过来两次,我觉得害怕。”他轻轻按住自己的胳膊。
可以想象,一个只有自己可以依赖的十几岁少年,碰到这种状况,有多无助和惶恐。
何泽书没有花多少时间去同情年少的自己,他继续说:“我不知道该怎样跟人描述这件事,好在第三次的时候,正巧碰上我室友通宵看小说,他听到我下床的动静,本来以为我是上厕所,但见我一直不回来,有点担心,就跟了上去。”
“他说,看到一楼打开的寝室门,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就确信——这是我干的,赶紧小跑了出去,看到我跟游魂一样的背影,他以为我在梦游,不敢叫醒我,就抓心挠肝一路跟着我去了西边那块荒地。听他说,我站在那块地的正中央,突然就不动了。他快吓尿了,颤巍巍喊了一声我的名字,然后我回过头……”
何泽书按住自己胳膊的手指越来越用力,已经变成了青白色:“他说,那眼神不像睡着了,但更不像我,冷冰冰阴惨惨的,跟从地狱爬回来
的鬼一样。”()
他又叫了一声,然后‘我’突然茫然了。再然后……就是我第三次在西边荒地醒过来,只是这次,我室友瞠目结舌站在我面前,脸都吓青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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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泽书艰涩地咽了口牛奶,把这个匪夷所思的鬼故事继续讲了下去:“在我这位室友的帮助下,我跟辅导员大致描述出了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帮我联系了一家学校附属的精神类三甲医院,靠学校关系走了后门,约了个相当权威的好医生,仔仔细细做了编检查。”
盛缙皱眉:“他们怀疑你是精神分裂?”
何泽书苦笑:“这很正常,连我自己都怀疑。”
盛缙认识从抑郁转双向(双向情感障碍)最后恶化为精神分裂的人,几乎能断定,何泽书绝没有严重的精神疾病,但他没有打断,轻声鼓励何泽书继续讲。
“检查结果显示,”何泽书皱着眉,“我没有精神分裂。”
盛缙点点头:毫不意外。
何泽书:“然后这种症状在之后的一年半之内神奇的消失了,就在我以为这只是那段时间压力太大导致的意外状况……这种怪事又发生了。”
他紧紧咬住牙关:“这次,我在a市市中心一家迪厅醒过来,面前摆着几个酒瓶,旁边横七竖八睡着的陌生人,还、还有……”
——自己腰上还搭着一只不知道是谁伸出来的的手。
何泽书原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瞬间就白了。
他按住自己的胸口,深呼吸几口气:“这一幕给我的冲击比之前的鬼故事还大得多,我冲出酒吧就开始吐,然后病了三天。我没法跟任何人讲这件事,太荒诞了,已经超出了‘梦游’或者‘精神问题’的范畴,这种事不常发生,但、但就像一颗炸弹,随时可能突然爆发把我炸得尸骨无存。”
他说着,手再次抚上自己鼓起来的小腹,整个人都在抖,但声音和表情又是一派强装的镇定,反倒更显得可怜。
“所以那晚,也是相同的情况?”盛缙握住他止不住颤抖的手,他知道这是一个绝妙的倾诉契机,埋在心底的这座坟一旦刨开,不如一股脑全部抖出来。
何泽书短促地“嗯”了一声。
“所以当时你哭得那么伤心,但又一直在道歉。”
何泽书轻声:“对不起。”
“别再说对不起,”盛缙轻轻捏住他的下巴,温柔但又强势地迫使他把头抬起来,看着自己的眼睛,“我们约定过的,对吗?”
何泽书眼睛里腾起一层水雾,他身体抖得更加厉害,像一根纤细的野花茎在风中轻颤:“你信我?”
这通跟“见鬼”差不多的说辞确实没几分可信度。偏偏盛总,看着何泽书那双燃烛一般孤注一掷的眼睛,竟带着真心说:“我信。”
他把人圈进怀里,像安抚、又像宽慰,轻轻拍着何泽书的背:“我信的。”
他衣襟被紧紧揪住,温热的湿意在他胸口晕染开。
何泽书很少哭,即便是孕后激素不稳,他
() 的情绪也维持在较为稳定的范畴内,也就让他为数不多的泪水尤为动人。
盛缙紧紧抱着怀里的人:胸口被乱七八糟的情绪充盈、交织,最后落脚在疼痛上。
他伏在何泽书耳边,仿佛发誓一样轻声说:“会有办法的,一切都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一定是这样。
第二天之后,两人都相当默契地没再提及这件事。
盛宅外面的花圃已经侍弄得极佳,金钱果然力大无穷,几乎能把全部春色装进这个园子。
何泽书那片号称要种花生的自留地也暂时托付给了花匠——他肚子显怀,小腿也开始水肿,已经没了这份精力。
专业人士果然不会令人失望,他迅速在这片花圃里种满了应季的迎春,春风一吹,满怀的金黄色,看得人心情大好。
于是何泽书尤其爱到这里逛逛,盛缙也就贴身作陪。
他站在春日里,挺着肚子却不显得臃肿,仍旧轻盈动人,像春风中的精灵。
盛缙轻声问:“等孩子出生了,你有什么要去的地方,或者想做的事吗?”
这实在是引人深思的问题,何泽书陷入片刻的失神。
半晌,他开口,每一个音节都揪着盛总的心:“我在一个帖子上看到过一个旅行作家,她说自己有次走到汉布尔登的温泉旅馆,坐在桌前码字的时候,一转头,突然发现窗外下雪了。”
“她说那个瞬间她很感动,所有旅行和写作的疲惫都被消解。”
“盛先生,你见过汉布尔登的雪吗?你住过温泉旅馆吗?”何泽书停顿了一下,伸手接住了飘下来的一瓣迎春花,“这些……真的很美吗?”
他专注地看着手里的花瓣,双眸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动。他还是很瘦,不管花多大力气都喂不胖,从睡衣袖口处露出的一截手臂显得格外纤细,放在宽大的衣袍里,格外的空空荡荡。
盛缙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经紧紧握住了何泽书的手,他一垂眸,正对上对方带着诧异的眼睛。盛缙罕见地慌了一瞬,他飞速收回手,面上仍旧波澜不惊:“确实很美。”
“还有,你手很凉,初春的风还是要注意,进屋坐会儿吧。”
盛缙看着他的眼睛。
他希望这个人不必再劳碌,能感受到生活到从容;他希望这个人稍微胖些,多笑些;他最希望这个人能留下来,不论他想去哪,想做什么,最后还能回到这栋别墅,回到自己身边。
盛总向来不打无准备之仗——
“何泽书。”
所以这是他一生一次有勇无谋的唐突开口——
“我们结婚吧。”
何泽书步伐一个踉跄,慢慢回过头,眼睛里全是迟疑:“盛先生,你刚刚说话了吗?”
“我说,”盛缙大步朝他走过去,总裁气势惊人,何泽书不自觉后退了两步,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被抵在了墙壁上,“我们结婚吧。”
何泽书错开视线,声音柔软下来,似乎试图给盛缙的一时上头降降温:“……现在不需要结婚证也能给孩子落户。”
“不是为了孩子,”盛缙声音低沉、有力,“是为了我自己。何泽书,如果放你生产后离开,我会后悔。”
“我会在每一年看到迎春花的季节后悔,我会在看到汉布尔登的雪时候后悔,”他轻轻抚上何泽书的小腹,“我会在每次看到这孩子时后悔,后悔我这一刻没有开口,尽全力留下你。”
“何泽书,我爱你。”
爱他复杂又纯粹,爱他肆意又爱他的疲惫,爱他坚韧到无惧一切风雨的样子,也爱他茫然无措小心翼翼的样子,一切美德、一切缺陷,因为在他身上,所以都值得去爱。
爱何泽书,爱他的五彩斑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