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嘱托
粟特人还是很讲信用的,加上京兆府自己的努力,轰轰烈烈的罢市行动,仅用半天时间就平息了下去,长安城再次恢复了繁荣热闹的景象。
只可怜了原萨宝康师坦,不但自己惨死不说,死后还身败名裂,被朝廷褫夺了以前的所有官职和死后应该享受的哀荣,还瞬间从粟特人的英雄变成了罪大恶极的罪人、奸商,几乎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就连尸体都被草草火化了事。
这在粟特人的传统中无疑是一种酷刑,他们尊崇的葬礼是死后进行天葬或瓮棺葬,就是将天葬后或者自然风化后的骨殖装入“盛骨瓮”(或称纳骨器,王室用金瓮,一种小棺材)中存放,然后放入到井穴之中,这样才能永眠地下含笑九泉。
这就是政治的力量,能让人瞬间上天堂,也能让人瞬间下地狱。
大唐朝廷和京兆府都很高兴,大唐朝廷白得了一百万贯赔偿金,大大缓解了现在窘迫的状况,可以稍微松一口气了,毕竟快到年底了。而京兆府得到了十万贯的辛劳费也很高兴,最重要的是,因为这件事情处理得实在漂亮,崔光远升了一级,升任礼部尚书,封邺国公,食邑三百户,终于摆脱了三月三任京兆府的厄运;而王瑞则是连升好几级,升任京兆府少尹,金捕头则是接替了他的旧职,成了法曹参军事,也是连升好几级。
这就是朝中有人的好处了,随便弄点功劳就可以官升好几级,尤其是在现今这种特殊情况下,人才难得,升职更快。
青城观的老铁头也很高兴,因为京兆府又把赏金升了一倍,从五百两升到了一千两,崔光远本还想征辟李佑为幕僚,被他很干脆地拒绝了。
无官一身轻,现在的环境下去当官绝对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远不如现在这般开心快活,又不是赚不到钱。
他们最近的财运确实还是可以的,而且大头似乎都和粟特人有关,云阳县斩杀了他们的鳄神使者,得了七百五十两酬金和云阳县一百两的赏金,现在又平息了他们萨宝被杀的案子,得了一千两,加上卢稜伽的五十两,玉香楼的八十两,乖乖,差二十就两千两啦。
这还是只是捉妖委托所得,最意外的财运还是本坊大善人从天而降的五百两,那真的是白得的善款啊,什么都不用做善款就从天而来,这财运还用说吗?所以老铁头这个人就有点飘了,现在都不去摆摊了,他已经看不上那点收入了。
有钱了就想弥补以前的不足和遗憾,他现在天天把铁怀英往女学那里送,要她学女红,学织布,学女德,学理财,搞得铁怀英不止一次在李佑面前诉苦,奈何这是人家的家事,李佑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尽量宽慰。
事实上,李佑最近有点开心不起来,因为连续两个案子都没有完全破解,虽然将影响降到了最低,但没有破解就是破解,这让他有点郁闷,总感觉背后有一张大手,在操纵着什么。
萨宝府送来的那些卷宗,他也看了,无非就是一些居奇囤积、哄抬物价、收受贿赂、豪夺巧取什么的账本,这对一个大商人来说算得了什么?本色而已,有什么好奇怪的?长安的那些大商人,哪一个不是罪恶累累血迹斑斑的?
资本本身就是肮脏的,从它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流着肮脏的血液。
现在萨宝府的这个案子已经没人想追究了,京兆府也没说结案,只是彻底把它封存了起来,应该不会有人想把它再挖出来了吧。
所以这事儿就算完结了,前前后后也不过花了李佑一天的时间而已,远比预计的要少多了。
事后,崔光远、王瑞和金捕头都举办了庆祝宴会,也都邀请了李佑,但都被他婉言拒绝了,摆明了就是把这当做是一场生意看待,绝不拖泥带水,对方也欢喜,毕竟功劳是自己的,升官发财的也是自己,何必节外生枝呢?
于是,皆大欢喜。
不知不觉中,又是十天半个月过去了,天气渐冷,大庄严寺的卢稜伽已经完成了他的宏伟巨制,画作从二十四诸天增加到了四十八罗汉,但他人也倒了下来,据说已经卧床好几天了。
这天,李佑和老铁头父女俩正在大殿里喝茶,忽然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敲了敲门,很礼貌地问道:“请问阁下是李佑李叔叔吗?”
“我就是,小郎君你是?”李佑有些疑惑。
“家父卢稜伽,我是他长子卢长生……他快不行了,想请李叔叔去见上一面。”少年眼睛一红,哽咽着说道。
“什么?”李佑大吃了一惊,“什么时候的事情,找过大夫了吗?”
“找了,但大夫说他已经油尽灯枯,能撑到现在已经是老天爷开恩了。”
“哎,天妒英才,天不佑人哪。小郎君稍等,我换身衣服就来。”
“少掌门,我和你一起去吧。”老铁头说道。
“我也去。”铁怀英道。
“你就不要去了,在家看好家。”老铁头叹了一口气拒绝了。
“我和卢叔叔也算认识,哪能不见他最后一面?”铁怀英说道。
“那就一起去吧。”李佑答应了,“老铁头,去雇辆马车。”
“好。”
于是三人就换了一套衣服,和卢长生一起出了门,李佑问他年纪,他说今年刚满十二岁,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和妹妹。
李佑他们闻言更加难受,世界上最难接受的就是这个了,英年早逝,留下几个孤儿寡母孤苦无依的,尤其是在这种乱世,真是造孽啊。
他们租了一辆马车,从归义坊到了丰邑坊,的确不是很远,都是平民区。
卢稜伽一家是租的房子,房子的条件说不上好,甚至比青城观之前都还要差一些,房子老旧残破不说,还很狭小,也就勉强够容一家人落脚而已。
卢稜伽的老师吴道子和一干师兄弟也来了,大家甚至都在屋里坐不下,只好在院子里摆了长凳上坐着。
大家的心情都不好,每个人脸上都面露哀伤之色。
大家看见李佑三人到来,都站起来向他行礼,然后让他们进到屋里去看卢稜伽。
卢稜伽躺在一间狭小的房间里,房内有些阴暗潮湿,因为是阴天,所以房间里也不见阳光,还有浓重的药味和一股酸臭味。
他虚弱地躺在床上,盖着一张老旧的被子,面容消瘦而又憔悴,脸色蜡黄,面如金纸,眼眶深陷,脸上弥漫着一股死气,真的已经处于弥留之际了。
他的妻子姓王,其实年纪也不大,才三十多岁,但已经是半白的头发了,身上穿着也甚是老旧,几个孩子也看着相当可怜。
看见李佑他们进来,王氏抹着眼泪行礼,卢稜伽脸上勉强露出一丝微笑,虚弱地说道:“少掌门,你们来了。”
“卢兄……”李佑过来握着他的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少掌门、铁道长、铁姑娘,感谢你们能来看我最后一面,我很高兴。”卢稜伽说道,“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可惜就是认识得有点晚了,要是能早点认识你们该多好。”
“前世五百年回眸,才能换来今生一次相逢。卢兄,你我今生能够相遇,已经足够庆幸了。”李佑说道。
“是啊,今生能遇见你们都是前世种下的善果,我该知足了。少掌门,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能和你单独聊聊吗?”
“当然可以。”
其他人闻言都走了出去,顺便关上了房门。
“少掌门,我拜托你们调查的事情怎么样了?那两个鬼神真的存在吗?我师父师兄都说那是我的幻觉,我也想知道她们到底是不是真的,请你和我说实话。”卢稜伽说道。
“亦真亦假。”李佑说道。
“如何解释?”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说他们是鬼神,那是假的,但说他们是侠客,那是真的。”
“果然如此。”卢稜伽点了点头,似乎早有所料,“他们是不是和我师父有所关联?”
“没有确切的证据,但我同意你的猜测。”
“谢谢你,少掌门,这个答案我很满意。这桩交易就算完成了。不过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希望少掌门你能答应。”
“你说。”
“昔日我在成都府时,曾经遇到过一个小女孩,姓崔,名红蝶,排行十三,是个隔壁剑器行崔成器的女儿,她曾经给了我十三两黄金,要我去找一个当世最厉害的剑仙去她家传承当世最厉害的剑法,我答应了,但是一直没找到。直到遇到了你,我才确信,你就是那个我要找的人。”
“这……”李佑有些傻眼。
“当时是我最穷困潦倒的时候,命悬一线,朝不保夕,是她给的这十三两黄金救了我和许多人的性命,既然答应她了,我就一定要做到,这是我最后的心愿,请少掌门务必成全。”
“这,卢兄,不是我不答应你,只是我该怎么去找她呢?”
“请少掌门打开这个红桶。”卢稜伽示意他打开床头的小红桶,这个好像是他寸手不离的宝贝箱。
李佑依言打开,就看见里边装着许多毛笔,还有一把用重重油纸包裹的短剑。
“这柄短剑,就是信物,她说当你遇到她时,短剑自会鸣响,到时你就知道遇到她了。”卢稜伽说道。
“这好像有点扯。”李佑嘴角抽了抽了。
“反正你带着它就对了,可以吗,少掌门?”
望着他祈求的眼神,李佑实在没有拒绝的勇气,只好点了点头,将短剑拿在手里。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他似乎听见了剑鸣,外层重重包裹的油纸忽然就变成了碎片。
一把外层裹着某种不知名兽皮的短剑握在了他的手里,只有一尺来长,触手细腻干爽,手感极好,剑柄处还镶嵌着一颗红宝石。
“这把剑果然和你有缘,剑气自发。”卢稜伽微笑着说道,精神好像忽然亢奋了起来,整个人也都变得神采奕奕起来。
李佑一愣,知道这是回光返照,心中难过却也不敢耽搁,急忙把屋外的众人都叫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