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110
五
陆文昭果然从战场生还，可是他完全变了个样。以前，他从不饮酒，可回来以后却酒不离身，经常酩酊大醉。
丁白缨帮他收拾酒后的残局，他突然拉住她的手，“师妹，几十万人命，割草一样就没了……”
丁白缨顺了顺陆文昭的手背：“师兄，你喝醉了……”
陆文昭摇了摇头，握住了丁白缨的手臂。饶是丁白缨是个练家子，手臂仍被他掐得生疼。丁白缨没有出声，只是抚上他的手背。
“我得……我得换一种活法……大明，要变天了……”
这话大逆不道，丁白缨连忙捂住陆文昭的嘴，浅吟着说：“师兄，你醉了。”
六
后来，陆文昭投了当今圣上的亲弟，信王殿下麾下，又做了锦衣卫的千户长。他对丁白缨说，找到了活头。
丁白缨二话不说，带着两名弟子，也投到信王麾下——陆文昭久战不归，戚家刀不能没有后人，于是她自作主张，收了两个徒弟。
丁翀和丁泰本来不姓丁，丁白缨在街上撞着了这两个从辽东一路逃到京城的难民，他们求丁白缨给条活路。
是辽东回来的人，应当有几分师兄的气息吧？丁白缨这样想着，把他们收为徒弟，一招一式传授她们武艺。
丁翀是女儿身，却像极了以前的丁白缨。她喜欢束起男儿的头发，穿上男儿的衣裳，她说做女人有什么好，下辈子投胎定要做男儿郎，持刀仗剑，把流寇杀个精光。
如丁白缨一般，丁翀的武艺也比丁泰高出不少，丁白缨有时会发幻，仿佛见到了从前的自己和陆文昭，对两个徒儿愈发疼爱。
七
丁白缨奉了信王的旨意，要逼一个叫沈炼的人烧掉锦衣卫的案牍库，为了掩盖圣上落水一案的猫腻。
在这之前，她还和一个叫北斋的姑娘一起，杀了一个叫郭真的人。
丁白缨与他们素未谋面，可她既不想杀郭真，也不想逼沈炼纵火。他们是从辽东战场回来的人，和陆文昭有过命的交情。
“师妹，你得杀了郭真。宝船一事，他涉案太深，留不得。”
“师兄，可那郭真，和你是过命的交情！”
“改朝换代，必定要流血！为了铲除阉党，为了大义，私人恩怨都得让步！”
陆文昭没有说服丁白缨，他其实不必说服丁白缨，因为丁白缨会愿意为他做事。
接回北斋那天，丁白缨为她铺好了床榻。听说她是信王的红粉，的确肤白胜雪，五官小巧精致。这样羸弱的女子，居然敢作画讽刺魏忠贤吗？她心中也有大义吗？
“姑娘好好休息，明公，很想你。”
丁白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可她说这话的时候，北斋疲乏的脸上忽然闪过光芒。
北斋怯生生地问：“他还好吗？”
丁白缨不知道，同为女人，为什么北斋对着自己要怯生生的？是因为女子生而柔软吗？还是……自己身上沾染了鲜血的腥味？
那把光滑的刀面上，原来已经有了锈迹。
八
沈炼要用一本册子换北斋的命。他说师兄要杀北斋。怎么可能，师兄怎么会伤害北斋姑娘？怎么不可能？师兄不是……连郭真也杀了吗？
丁白缨看着陆文昭跪在信王面前，要他抛弃儿女私情，斩草除根。信王惺惺作态拿乔了一番，就点头答应了。
丁白缨心里想着，师兄，你怕不是昏了头。你要信王斩草除根，你又如何活得下来呢？功臣永远是那些明面上的大将，藏在影子里的刺客，是展现光明的君主弃之如敝履的部分啊……
信王命陆文昭追杀北斋，丁白缨主动请缨，跟着去了。
当着一众将士，丁白缨翻身上马，巾帼不让须眉，却看得陆文昭眉头紧锁。
“沈炼、裴纶，都是凶险之徒，你跟来做什么？”
“师兄忘了？你可是我的手下败将。”丁白缨眨了眨眼睛，对陆文昭笑了一笑。能笑的时候就多笑笑吧，不能笑的时候自然笑不出来。
“咳咳……当着这么多人呢，给师兄点面子。”仿佛时光倒流，仿佛陆文昭和丁白缨还是那两个在一方庭院里拆招的少年，仿佛陆文昭只是如往常一样，给丁白缨说一句玩笑话。
“驾！”
丁白缨笑着，双腿一夹，催坐骑快快上路。风拂面而过，吹起丁白缨早已放下的长发。等风到了陆文昭面前时，夹杂了丝丝发香。
九
陆文昭和丁白缨赶到时候，已不见北斋的背影。陆文昭要与沈炼对峙，丁白缨心中却松了口气。
北斋姑娘，快跑吧。不要成了大义的牺牲品。
丁白缨后来与沈炼对战是，手上有些发软。她使不上力气，否则以她的武艺，区区一把绣春刀，早就折成两段。丁白缨有意放北斋远去，可她也提心吊胆，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战了。
人有时不能太通透。如果能自私一点，丁白缨会在发现陆文昭投军文书的时候直接把它撕毁；会在陆文昭要变天的时候劝他苟活于世；会在信王令陆文昭追杀北斋的时候阻止下来，劝他和自己远走高飞……
可是丁白缨没有。因为师父曾经说，做人要为国为民，为胸中正义，为了君子的气节。
北斋姑娘，但愿你师父从来没有教过你这些话。学会了这些，太痛苦了。
丁白缨和陆文昭被沈炼斗败了。可结果他们的，是东厂随后赶来的追兵。
陆文昭躲在石头后面，他问丁白缨为什么。为什么信王要除掉自己？
丁白缨苦笑：“师兄，你还不明白吗？我们都是殿下的破绽。”
陆文昭愣了，他又痴了，最后笑了。他伸出手，想摸一摸丁白缨的脸。手伸到一半，他看见自己的手满是污垢，连指甲缝里都夹着血污。他最后放下了手，往人群间冲了出去。
没有英雄般的落幕，气若浮丝的陆文昭像飘絮一样，在人群中翻来覆去。他被撞倒在地，渴望功名利禄的战士们踩着他，要取沈炼的首级。
面朝黄土，背朝大地，陆文昭最后在他追求的大义面前一败涂地。
丁白缨握住陆文昭的长刀，如杀神一样站了起来。她眼神凌厉，瞳孔中有刀光剑影，却没有了陆文昭。
信王拔除了自己的破绽，于是可以登万人之上，丁白缨被拔除了破绽，变成了人世间最锋利的刀刃。
她在人群中冲杀至力竭，身上伤口无数，雪白的衣裳被染成鲜红，她也不以为意。丁白缨倒在陆文昭身边，她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了。
师兄，你看，我身上的衣服像喜服吗？被鲜血染红的地面，像喜房吗？天地为媒，热血为嫁，你可愿娶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