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109
一
什么时候开始,天地间唯一的光亮,只余下抽刀拔剑时候,磨得利落的刃上反射出的银光?
屋外是白茫茫一片雪,屋里的小院,是铿锵一阵又一阵的兵器相接。
个头矮一些的少年接住迎面劈来的一记宽刀,向一旁格开,右膝微屈,一个扫堂腿抡过去,扫起满地雪屑。高个儿少年视线恍惚,倒像是被扑来的几块碎雪惊得连连后退。一步两步,终于站稳脚跟,刚舒了口气,又迎来一个突刺。少年双眼斗鸡,几乎能嗅到刀尖上炉水的味道。新打的刀,匠味十足。高个儿少年后仰躲开,矮个儿少年嘴角却扯过一丝微笑。她侧转手腕,刀在手中一个回旋,刀背就这样抵住了对手的脖子。
“师兄,你又输了。”丁白缨巧笑嫣然,收起了手里的刀。刀入鞘如同少女轻快的笑声,清脆悦耳。为了习武方便,豆蔻年纪的少女总爱把头发高高束起,远望过去,还以为是一个翩翩儿郎。
陆文昭摸了摸头:“这招可不是师父教的。”
“天下武学本无正宗,能制敌便是高招。”丁白缨笑眼弯弯,“师兄练起武来,未免迂腐了些。”
少女的笑凝在脸上,吃痛出声。转身一看,师父不知什么时候,背着手站在他们身后。听丁白缨这一番强词夺理的辩白,忍不住教训。
“武学正宗,可不是耍小聪明!白缨,你要学你师兄的稳重、扎实!”师父微咳,教训的话说到一半。
丁白缨连忙上前为师父顺气,陆文昭低垂着头,按礼数站在一旁。他不敢像师妹一样和师父这般亲近,师父对他和对师妹,是两样的。师父常教育他,身为男儿,当以保家卫国、弘扬正义为己任,不能谄媚权贵、点头哈腰,顶天立地的男儿,要有气节。所以,师父教导陆文昭时很是严厉。
“人心不古,世道杂乱,习武,先得立人……”师父咳着,走进内间,“你们再过几招吧。”
“总得有活命的本领……”
师父这句话说得轻,陆文昭两人并没有听到。他们只执起刀,继续互相喂招。
二
冰雪消融,却不是春和景明。师父顽疾在身,到底是没有熬过一个寒冬。出了白事,陆文昭和丁白缨跪在灵前,为师父守灵。
师父是戚家刀的传人,没有妻妾,没有子嗣。他说自己命戾,欠的血债太多,因果报应,所以不宜成家。只把陆文昭和丁白缨收在身侧,教习戚家刀的武艺。
“师兄,听说人死了,会化成魂,你说师父会回来看看吗?”丁白缨还小,从未经历死别,她看着满堂的白布,烛火摇曳,影子仿佛是她贪玩不睡时候师父来擒她的动作。
丁白缨照例梳着男儿的发式,跪在堂前。夜已多时,旭日还未东升,她呆呆看着棺木,腹诽永夜的到来。师父过世,天仿佛塌了。
陆文昭看着丁白缨,她年轻美丽的脸庞上突然失去了朝气。浑圆的两个眼珠子不曾如往常灵巧翻动,只是从眼眶里挤出泪来。泪两行,浸湿了她胸前的衣裳。
陆文昭搂住丁白缨,在她背上轻轻拍着:“还有师兄在呢。”
丁白缨被拥在温暖的怀里,终于号啕大哭。
三
丁白缨再没有梳过女儿的发髻,她苦练武艺,女儿家繁琐的发式会影响她观察敌人的一举一动。
面前,她刀光剑影的眼里只有陆文昭。
陆文昭照例当头一刀劈下,这不知变通的师兄总是以这招起手,丁白缨早将他摸了个通透。连以刀相格都不必,她往后碎步两步,头往左一偏就躲了过去。然后反手握住刀柄,屏气凝神。她在等,等陆文昭一招落空,反身砍来的刀刃。陆文昭果然如她所料,刀从丁白缨腰间抽出,向着她面门去。丁白缨不躲,以刃对刃。陆文昭手中的刀断作两截。
成了!戚家刀最难掌握的倭刀术。
自师父走后,陆文昭再难见丁白缨舒展笑颜。她眼神总是清冽而凌厉,仿佛连睡梦间也在领悟。
她说这是她与师父间唯一的联系。她说习不好戚家刀,百年之后,没有脸面到师父跟前拜见。
如今她武艺精通,世上丁白缨之后再无戚家刀,她终于能舒心一笑。
“师兄,成了!倭刀术,总算练成了!”
陆文昭看着丁白缨扯住自己的衣袖,脸上露出小女儿家的神态,也止不住笑意。
“我们小丁师妹可是世上第一的女武学宗师了。”陆文昭说着,把断刀一弃,刮了刮丁白缨的鼻子。
“师兄惯会说这些玩笑话逗我开心,却不知勤加练武,现在喂起招来,十次有十一次成我的手下败将,这样下去可没意思了。”丁白缨把刀收回鞘中,低头看着鞋间。
“你啊,武艺这样高强,还总爱做男孩子打扮,日后怎么嫁得出去?”陆文昭本来是沉闷的一个人,可师父去世之后,丁白缨时常丧着脸,他才去市井里寻来许多玩笑话,想逗一逗丁白缨。时间久了,他同丁白缨顽笑成了常态,也再不用去别处寻听了让丁白缨发笑的笑话了。
四
辽东祸乱,蛮夷入侵,战场周边的百姓流离失所,妻离子散。陆文昭做了户籍登记,就要往战场去。他记得,师父教他戚家刀,是要保家卫国。
可小师妹怎么办?女子不能上战场,她只身一人留在京城,不知道能习惯吗?
找不到时机同丁白缨开口,就干脆拖着,一直拖到临行前一天。
夜风凛凛,天空稍微泛白,陆文昭留下一封信,打点好行装,抹黑要出屋去军队报道。
“师兄要去哪里?”
陆文昭手刚扶上大门,丁白缨就从屋内走了出来。陆文昭推门的时候很轻,生怕打搅了师妹的睡眠。可丁白缨压根儿没有閤眼。她和衣卧在床上,听见隔壁传来脚步声,便追了出来。
陆文昭前些天对着丁白缨说不出的话,现在依旧说不出。他尴尬地笑笑,支支吾吾。
“明日投军,怕是再没有安稳觉可以睡,今天怎么不多睡些?”
“你……你都知道了?”陆文昭一惊,原来丁白缨默不作声,却洞悉一切吗?
“师兄可不仔细,投军的文书夹在内襟里,若我不拿出来,直接浸水洗了,看你可怎么办!”
丁白缨从怀里拿出陆文昭遗下的文书,发黄的纸上还带有温度。她走向前,把文书塞进陆文昭怀里,又帮他整了整衣襟。
“戚家刀本就是平倭荡寇的刀法,师兄是戚家刀的传人,上阵杀敌,责无旁贷。我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能到战场上打一场漂亮的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