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半个时辰后，玄府。
靳星纬站得老远去看被锁在法阵中的云氏，她浑身上下捆满了流淌着灵光的捆妖绳，却仍旧止不住地疯狂挣扎，好几次差点冲出锁妖阵。
她原先那雍容华贵的模样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狰狞可怖的面容，犹如恶鬼。
文明达面露菜色，躲在他身后。
池玉泽坐在一旁闭目调息，刚才云氏那一掌用了十足十的力，要不是他反应快，率先护住心脉，极有可能被一掌拍死。
这时，应安康带着化一进来，他神情严肃，想来化一在外头已经同他说过了文府经过。
应安康进得殿中，先是急吼吼地上前给池玉泽把了脉，确认他身体无恙后才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子。
看见他，云氏突然一声暴喝，猛向前冲，她身上的捆妖绳瞬间迸射出刺眼的亮光，将她控制在阵法边缘，旋即大力拉回。
随后，她身上的捆妖绳又分出许多条细索，将她捆得更加严实。
化一的脸上隐有怒气，见状扬手，白鞭倏地飞出，狠狠抽在云氏的脸上，将她的脑袋抽得歪出一个可怕的弧度，云氏一晃，倒在地上不动了。
应安康见了，吓得连忙拦住化一：“师弟！手下留妖！”
他生怕化一把人给打死了，拼命使眼色。
化一先看了他一眼，双眼微微眯起，显出几分危险神色，片刻后才冷哼一声，收了手。
文明达看自己媳妇被抽，又心疼又害怕，也想说话，不料还没张口，就被化一如刀的眼神瞪了回去。
他一缩脖子，躲在靳星纬身后，活像个缩头乌龟。
“你，”化一冷不丁叫了一声，除了文明达和云氏，殿内余下二人一妖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文明达踌躇着探出脑袋看他，“跟我出来。”
化一说完就往外走，文明达还有些犹豫，靳星纬最烦他这样，一把将他推开。
对于文明达来说，靳星纬再怎么样也是小辈，如今被一个小辈如此看不起，他也觉得脸上无光，霎时什么气焰都没有了，撇嘴跟了出去。
应安康见化一兀自出去了才松了口气，他朝着靳星纬招招手，示意他坐。
应安康：“总算出去了。”
靳星纬不明所以：“怎么？”
“我师弟对这位云夫人，似乎颇有些敌意。”
靳星纬同应安康和化一的接触都不是很多，只当捉妖师都是这样嫉妖如仇：“没有吧？”
“他先前那一掌差点把这人给打死了！这条命还是我救回来的！”
靳星纬还是有些不明白，这时，一直坐在一边沉默不语的池玉泽突然道：“玄宗派建立至今近千年，门规森严，尤其规定门中弟子在捉妖时非必要不得伤及妖邪性命。”
应安康点头：“师弟方才那一掌没有下杀手，却也没控制力道，若是寻常小妖，已经毙于他掌下。”
靳星纬听得似懂非懂，见池玉泽睁眼，便起身去扶他：“你没事吧？”
池玉泽看着他笑，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又空出一只手来揽住靳星纬的肩膀，一起走到应安康对面坐下。
“你方才在妖阵之中耽搁许久，发生什么事了？”
“我看见了一些记忆……”池玉泽略微皱起眉，“一些……不属于我的记忆。”
“不属于你的记忆？”
池玉泽点头，旋即将方才在妖阵中看见的场景一一说了，并学着那些声音的语气，尽可能将自己听见的声音也重复了一遍。
应安康听完，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过了好半天才道：“别的我没有头绪，但我猜测你看到的记忆之中，应当有你师父的记忆。”
“我师父？”
“百年前人妖大战时的记忆。那时二族和谈失败，人族闯入龙宫，她独自闯入皇城，一刀斩了人族皇帝的首级，确有此事。”应安康道，“至于其他，我也不甚清楚了。”
“那条蛇，”池玉泽伸手比划了两下，“还有那只白色的灵猫……”
他露出一个有些古怪的表情，求证似的看向应安康，应安康一眼就看出他在想什么，连忙高声制止：“不是不是！你娘也是只黑猫！你爹是人！活生生的、如假包换的人！”
池玉泽这才带着几丝尬尴点了点头，坐在一边的靳星纬突然道：“为什么一定是蛇呢？”
“什么？”
应安康尚未明白靳星纬的意思，池玉泽却在话音落地的一瞬间就明白了他想说什么：“应当是蛇，龙的鳞片和蛇的鳞片是不一样的。”
“什么龙啊蛇啊的，你们俩说什么呢？”
“星纬的意思是，为什么我会觉得与那只猫□□的是蛇而不是龙。”
应安康害了一声：“虽说龙性本淫，但也不是什么妖都看得上的好吗？”
他这话一说，池玉泽的脸色立马变了，靳星纬心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当着池玉泽的面一骂骂俩。
应安康说完，也回味出不对来，又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啊大外甥，你别生气别生气。不过说到蛇，我倒是有些印象。”
池玉泽呼出一口气，露出一个满带怒容的假笑，示意他说。
“当年入侵龙宫，前辈们搜出了大量妖族典籍，如今都存于玄宗派藏书阁中，我曾看过一些，其中部分内容与蛇族有关。妖族分为鳞、羽、兽、虫、花五族，最开始的时候各自为政，没有妖王。龙、凤为鳞、羽之长，曾爆发过大战，这一战之后，龙族开始率领其下各部鳞妖征伐其他四族，当时老龙王尚在，鳞族的军队以王姬林沛悬和一位叫做燕华懿的少年将军为统帅。
“但这个时候，鳞族内部也并非一致对外。林沛悬和燕华懿率先前往收服的是以蛇仙云舒为首的蛇族，龙与蛇自古以来关系匪浅，龙族悍勇，蛇族好斗，都不好相与。据说那蛇仙云舒眼高于顶且睚眦必报，不愿屈居人下，而林沛悬当时少年意气，便直接动手将□□的蛇族强行镇压。
“之后具体如何书中未有详细记载，但最终蛇族世居之地九空涧血流漂杵，变为一片废墟，蛇仙云舒无法，最终还是举族归附了龙王。”
池玉泽露出怀疑的神色，问：“未有详细记载？”
靳星纬一想，也对，既然都将前因后果交代得这么明白，不至于在这一点上含混不清保留笔墨。
他同池玉泽一起看向应安康，只见应安康老脸一红，好半天才尴尬道：“好吧……有是有，就是我看不懂……你俩什么表情？妖族文字晦涩难懂，龙族都灭族一百年了，我能看明白这些已经很可以了好吗！”
两人敷衍地点点头，说对，很可以。
应安康还要争辩，抢救一下自己的面子，但池玉泽却道：“在妖阵中，我也听见了‘蛇仙云舒’这个名字，如果那条蛇就是这位蛇仙云舒的话，那只灵猫又是什么人？”
“这我可不知道。”应安康摆手，“我和你娘认识的时候她身边是没有其他猫妖的，只有你师父和一只兔子精。”
靳星纬道：“玉泽，你将那句话重复一下，就是方才所说，妖阵中提及蛇仙云舒的那句话。”
“‘至于蛇仙云舒，殿下就留他一命吧’……等等，这个‘殿下’是指我师父？”
应安康点头：“那时候老龙王还没死，你师父既是王姬，的确该称呼她为殿下。”
靳星纬：“那这应当也是前辈的记忆，极有可能是她当年前去收服蛇族的时候，有人在她面前替蛇仙求情时说的话。”
“那只猫……”池玉泽努力去回想在妖阵中所看见的记忆，脑海中纠缠在一起的灵猫与蛇逐渐扭曲变形，最终化作两具紧搂在一起缠绵的男女躯体，“会不会是蛇仙的……夫人？”
“看到那个场景之前，我记得是有一个女人被押解到我师父面前，师父穿着王袍，坐在很高的王座上，那个女人跪在地上，非常愤怒，在朝我师父说些什么。然后，然后我在她的眼睛里看见……”
靳星纬叫道：“她就是那只猫！”
“你前面是不是说过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你为什么要杀他’？”
“对！”池玉泽猛一点头，“这应当是她对我师父说的话，她之所以那么愤怒，是因为我师父杀了蛇仙！”
靳星纬问：“那猫妖会不会与我在幻境中所见的猫妖是同一只？如果是蛇仙的夫人，修为应当不低，有没有可能它就是凤夏城里的那个大妖怪？”
极有可能！
池玉泽在妖阵中看见、听见的破碎的记忆片段被三人一点一点地串起来，拼成一个较为完整的故事——
林沛悬在攻打九空涧时，听取某位部下的建议，留了蛇仙云舒一命，之后蛇仙云舒举族归降，为鳞族效力。
但不知为何，林沛悬最终还是杀了蛇仙，而蛇仙的爱人，一只猫妖，得知蛇仙死讯后，前去寻找林沛悬，并且在林沛悬面前愤怒地大放厥词。
之后，林沛悬应当没有杀她，而是将她驱逐，又或者下了手杀她，但没杀死。
不管怎么说，这只猫妖活了下来，并且极有可能活到了几百年之后的今天，在池玉泽和靳星纬驱妖之时出现，动些手脚——或许她杀不死林沛悬，但对付池玉泽没准行得通呢？
林沛悬杀了她的爱人，她杀了林沛悬的爱徒，一报还一报，似乎也说得过去。
至于那妖与靳星纬祖父母又有什么牵扯，三人一时还想不出来。
应安康挠挠脑袋，道：“这还真是……怎么说？师债徒偿？”
池玉泽无奈摊手：“就算去找我师父也讨不到便宜，柿子挑软的捏，只能找我了。”
“麻烦呐。”应安康站起身，理了理衣袍，又看了一眼被化一一鞭子抽晕过去现在还没醒的云氏，“我去找化一师弟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把她体内的妖气驱除。你如今尚未恢复，还是找个安静的地方调息的好。”
池玉泽顺着他的目光去看云氏，片刻后点了点头，三人便前前后后地出去了，留下玄宗派的弟子们看守。
回到房间，靳星纬有些愁眉不展，池玉泽半跪在榻上，伸手去抚他的眉间，低声问怎么了。
靳星纬想了想才道：“如果咱们的推测是真的，总觉得前辈有些不大厚道。”
池玉泽笑起来，抱着他躺在榻上，道：“把我养这么大，师父可是很厚道了。”
“我知道，毕竟这也不是她能控制的，我随口一说罢了。”
池玉泽：“我小的时候师父待我很好。”
靳星纬：“现在也待你很好。”
“我总觉得她现在有很多事瞒着我。”池玉泽把头埋在靳星纬颈间，声音闷闷的，“我有许久未曾见过香雪了，但师父总是神色不虞，我也不敢问她。”
靳星纬伸手摸摸他的脑袋：“没事，我在呢，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和你一起。”
池玉泽抱着他的手紧了紧：“那我可得保护好你。”
“我自己能保护自己，我再练上几个月，没准还能保护你和你师父。”
池玉泽听完大笑，伸手去挠他，靳星纬哎哟一声笑起来，使劲推他。
两人闹了一会儿，靳星纬突然一拍脑袋：“等等！我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你先放开。昨天晚上我在州志上发现了些东西。”
这下池玉泽不闹了，抱着他坐起来。
“是二十年前的事。州志上说，二十年前的惊蛰之日，中川山上电闪雷鸣却不见蛇虫。”
古语有言，春雷惊百虫，说的就是惊蛰这一天，春雷始鸣，惊醒蛰伏于地下越冬的蛰虫。
京州背靠中川山，每年惊蛰一到，必定蛇虫横行。
“二十年前……”池玉泽顿得一顿，才继续道：“是我娘跟着我爹下山的那一年。”
“你知道具体日子吗？”
池玉泽摇头，靳星纬便继续道：“州志上说，惊蛰前一天夜里，中川山便有异动，有人看见有从天而降的陨石落入中川山，而后天将明时，山上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惊蛰之日不见蛇虫，午时狂风骤雨，雷电劈倒山中树木，到了下午甚至还在飘雪。”
“惊蛰之日天降异象，被视作不祥之兆，当时的太守几次想派人前去查看，都无法靠近中川山。后来到了夜里，发生了走山。”
“中川山中多苍翠，不会轻易走山……”池玉泽说着说着一停，看向靳星纬，靳星纬点点头，问：“你觉得这所谓的‘天降异象’，像不像是……”
池玉泽喃喃：“大妖斗法……二十年前的惊蛰那天，有两只大妖在中川山中斗法，所以蛇虫不敢冒头，而有人布下结界，让凡人不得靠近……是我师父？！”
“我不知道，但州志中并未记载后续，只是说第二天中川山恢复了原貌，山中蛇虫也纷纷现身，据说那一年驱虫药卖得很好。”
驱虫药卖得很好，说明从山上下来的蛇虫多，而蛇虫为何会比往年多出许多，池玉泽只想到一种可能——它们在逃命。
“玉泽，你先别激动。”靳星纬反手抱住他，伸手顺他的脊背，“一切尚未有定论，谁也不能说就与你师父有关。你先好好休息，我答应你，等玄宗派这边将文明达的事情解决，我就陪你去找你师父。”
池玉泽靠在他肩头喘气，过了许久才点点头。靳星纬见他冷静下来，霎时松了口气。
“陪我睡一觉？昨天看了半宿的州志，现在困得我要死。”
“你睡，我在边上陪你。”
靳星纬点头，躺下盖上被子，很快便呼吸均匀睡熟了。
池玉泽坐在榻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盘膝打坐，将灵力运转周身调息，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他不住回忆在妖阵中的所见所闻、回忆妖族的故事、三人的推断、靳星纬的话，只觉得识海浑浊不堪，被人搅和成一团，最后竟隐有陷入之势。
他拼命压制心中的杂念，却总是听见母亲的声音在他耳畔回响，一声一声，让他救“她”。
“她”是谁？
池玉泽朝着母亲大喊，林九娘却不说话，只期待又悲戚地望向他，池玉泽大喊着娘，朝她追去，却怎么也追不上。
突然，屋外传来响动，池玉泽猛地睁开眼睛。
天已经黑了，不知时辰，靳星纬仍在睡，他伸手替靳星纬掖好被角，提剑出门。
几乎是开门的瞬间，他便感到一股凶悍妖力扑面而来，黑影自空中掠过，其来处正是关押云氏的大殿。
池玉泽御风追去，两道身影掠过京州深夜的高墙朱瓦，发出细微的踩动声。晚风吹散了层云，月光下彻，照亮了城池之上彼此追逐的虚影。
云氏步伐轻盈，如一团白色的云，飘过城门，直奔中川山去，池玉泽化作一道流动的墨影，飞速靠近。
待离开京州，他便掣出佩剑，一击攻上，云氏避过一剑，猛地后退与他拉开距离，不料池玉泽比她更快，两步飞奔上前，又是一掌掣出。
云氏抬手与他对掌，硬生生接下。霎时灵力碰撞，掀起狂风，吹得周围树木沙沙作响，林鸟展翅逃开，池玉泽神色微微一变，眼底闪过一抹怀疑之色。
这时，一支闪着金光的发簪从云氏袖间飞出，池玉泽连忙夺下，看着眼熟，半天才想起那是胡清如赠与秀华的簪子，只是其上镶嵌的灵石不知去向。
池玉泽一剑掣出：“秀华是你杀的？！”
“是又如何？”
云氏一掌打偏剑锋，拉开身形，二人先后落地，她借着月光看向池玉泽，娇柔地笑起来。
“小猫啊小猫，我总算找到你了。”
她面容姣好，极其娇媚，此刻微微一笑，竟有倾城之貌。
池玉泽却不为所动，沉声道：“你一直都跟着我，不是吗？”
“你发现了？”她吃吃笑起来，“我还以为你……”
这时，池玉泽看着她的脸，突然道：“我认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