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距离上次上山回家已经过半月有余,池玉泽总是心中惴惴,就连英俊的眉眼之间都蒙上了一层不安。
他几次想再回去看看,却皆是出了太守府的大门后又不知不觉地绕了回来。
自从胡清如提醒他京州城中藏有一只猫妖的时候,池玉泽就颇为坐立难安。
尽管靳星纬浑身上下都是林沛悬给的法宝,有龙鳞铠,有玄龟甲,还有那把颇为强悍的玄剑,他还是不放心让他一个人留在城中。
总的来说,还是他们在明,对方在暗,他现在还没有充足的证据,但大妖的本能却告诉他这城中的猫妖和祸乱中川山伤了林沛悬的家伙是一伙的。
而那只猫妖,或许与靳星纬的祖父母一辈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而且林沛悬为什么那么在意京州地脉受损一事?
地脉受损灵力四溢,只会影响修为不足的小妖,对林沛悬来说根本无足轻重,她为什么特意要求靳星纬前来查探?
池玉泽可不信什么“为了山中小妖和城中百姓更好过日子”的托词,林沛悬可不是这么好心的妖怪。
他想起有一天夜里他在城中看见香雪,香雪那时浑身散发着灵光,沿着京州主街下的地脉纹路走着,似乎在寻找查探些什么。
难道京州地脉中藏着东西?
否则怎么解释凤夏与京州俱在中川山两侧,林沛悬却只愿意庇护京州?而外头那些魔为何又对京州如此虎视眈眈?
他白天也在想夜里也在想,直到靳星纬抱着一摞灰扑扑的书踉跄着进来,砰地将一沓书堆在桌上。
池玉泽这才回过神,看他搬书搬得满头大汗,忙去给他倒水。靳星纬拿着茶杯咕嘟咕嘟把水喝了,伸手擦汗,气喘道:“州志,搬来了。”
“这么多?”池玉泽扶着他坐下,手放在他背上顺气,靳星纬摆摆手,道:“我没时间细看,全搬来了。咱俩快点查,明天引水渠要开闸了,城里办法会,咱们趁那时候人少放回去。”
他们俩如今是无话不说,池玉泽一有怀疑便告诉靳星纬,俩人再一起想办法。靳星纬听了之后点点头,一合计,准备从州志下手,看看能否找出什么蛛丝马迹。
无奈这玩意儿实在看守得严实,就连靳星纬想看都难,更遑论带上池玉泽。于是他趁夜里巡逻士兵换班的时候,自个儿偷摸着进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州志全搬了出来。
池玉泽看他累成这样也是心疼,但自己又帮不上忙,只能好好伺候靳大公子。于是出去打了水进来给靳星纬洗脚,靳星纬比他还急,道:“没这功夫了,先看吧,法会开始之前我得弄回去,不然就走不开了。”
“不急这一时半刻。”池玉泽替他把脚擦干净,又出去倒了水,回来之后坐在榻上紧紧抱住他,“天亮之前我替你送回去,你休息吧,明天早上我叫你。”
靳星纬盯着堆在桌上如山高的州志,突然问:“你觉得咱们猜测藏在京州地脉里的那东西,出现的时间是在你师父来之前还是之后?”
这一个月里池玉泽挑着捡着给靳星纬说了些妖族的往事,靳星纬对林沛悬的身份和过去大多知道了些,听完仍不免唏嘘,却也知道正是因为她才会有如今的池玉泽。
池玉泽抱着他,将他光着的脚拢进自己两腿圈出来的圈里,摇头说我不知道。
靳星纬却若有所思:“我觉得是之后。”
“为什么?”
“你师父不是说,她之所以会来到中川山,是因为战败后顺着云流被带到这里来的吗?也就是说在这之前她并没有要来中川山的念头。”
池玉泽点头:“是,可万一她骗我呢?”
“不会,她没有骗你。如果她是故意前来,为什么偏偏要在人妖大战受了重伤之后才来?”
“没准是因为这件东西能救她的命。”池玉泽道。
靳星纬却摇头:“我觉得不是。中川山离东海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要真是保命的东西,不至于藏这么远。你自己也说了,寻常人伤不了你师父,就算她将保命的东西带在身边,也不会被人取走。”
池玉泽微微皱着眉头,又道:“如此说,要么就是她到了中川山后发现了这个东西,于是守在了京州城。要么……”
他突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不由得一顿,靳星纬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要么,就是这个东西是她自己藏在京州的。”
“可会是什么呢?”池玉泽疑惑起来,抱着靳星纬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靳星纬想了片刻才道:“一个月前下山的时候她说京州地脉受损,有没有可能和这个有关系?可地脉受损是因为什么?她语焉不详,我听不明白。”
池玉泽:“万物有灵,九转灵力生于天地,在世间流转循环,生生不息,最终又归于天地。天地间的灵力就像河流,如大江而出,又分出各条直流,辐射神州大地。越是交汇之地,其灵力就越丰沛,这便形成了你们人族常说的‘龙脉’。
“所谓‘地脉’,也是灵力流动的媒介之一,与龙脉同义,只不过其灵力不如龙脉那样充沛。如若地脉受损,灵力四溢,极有可能造成灵力紊乱,所以师父在京州布下的结界威力才开始减弱。”
靳星纬听到这里,突然道:“我想起来一件事。”
池玉泽:“什么?”
靳星纬:“凤夏妖乱后城里发大水,朝廷要在京州挖一条引水渠将江水引过来,现在已经挖好了,明天就开闸。”
“该不会是……”
两人彼此对视,目光之中皆倒映着对方那预感大事不妙的神色。
林沛悬一语成谶,京州地脉受损竟真和他们这些凡人有关——十有八九,是在挖河道的时候把地脉给挖断了。
“这怎么办?”靳星纬急道:“挖断了会怎么样?”
池玉泽也从没碰见过这种情况,半天想不出办法:“我也不知道,但是挖断还好说,要是挖穿了,就不好说了。”
挖断了好歹还能想办法接上,要是直接挖穿了,灵力彻底走不通,那么京州一年之内就得灵力枯竭,届时妖族入侵,瞬间就会变成一座死城。
“我去找我爹!”靳星纬说着就爬起来往外去。
“不行!”池玉泽一把拉住他,“这是朝廷下的旨你怎么和你爹说?”
“那怎么办?”
池玉泽也爬起来,思索片刻后道:“去找玄宗派。明天法会,我现在就去找应安康或者化一,让他们想办法。”
靳星纬急得糊涂了,听池玉泽这么说才冷静了一点,却仍旧不住道:“万一真的挖穿了……”
“不可能。”池玉泽打断他,语气略有些严厉,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味道,“要是真挖穿了,我师父就不会找你了。”
靳星纬这才安下些心,池玉泽换好了衣服,回头看了靳星纬一眼,道:“我现在就去玄府,你待在这里,哪里也别去,听话。”
这间屋子外头有池玉泽的结界,但凡有人靠近都能立刻被感知,靳星纬知道他不放心,点头道:“好,我在这里看州志,你快去快回。”
“看近一百年的就行了。”池玉泽取下剑,“我师父是一百年前才来的。”
“好。”
池玉泽又交代了许多事,不厌其烦地嘱咐靳星纬不能出去,靳星纬听得耳朵起茧,无奈地点头。
最后,池玉泽出了门,轻手轻脚地把房门带上,又变作九尾灵猫,在屋外绕了好几圈,确认无事后才踏着虚空离去,前往玄府。
时近三更,整个京州都沉浸在夜幕之下的昏暗中,唯有玄府灯火通明,化一坐在屋顶,看着池玉泽远远而来,伸手打了个招呼。
灵猫四爪落在屋顶上,踩着瓦片发出极细微的声响,化一靠在高高翘起檐角上,赤金剑寸步不离地放在身边,正半眯着眼睛打量他。
池玉泽倏地变回人形,走到他身边坐下。不知为何,他看着此刻的化一,总觉得他像极了夜里独自一人坐在神庙屋顶上看月亮的林沛悬。
他与我师父相熟吗?池玉泽想。
“今天的月亮真圆。”化一倚在檐角上,不知从哪里摸出一碟鱼干,递到他面前。
池玉泽接了却不吃,只拿在手里:“中秋的月亮才圆。”
化一突然笑起来,笑完了又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娘就是中秋那天死的,我记得那晚月亮很圆很亮,她就这么死在了中川山里。”
池玉泽猛地望向他。
“这段时间里我想起了许多以前的事。”化一半躺在屋顶上,望着天上的月亮,“我活了很久了,几百年还是几千年,记不太清了。刚认识你娘的时候,我觉得她是一个很美的女人,或者说,是一只很美的妖怪。我依稀记得那时师兄对我说,她住在中川山里,保护陪伴一个很尊贵的人。”
那个尊贵的人是谁自然不必明言,池玉泽看着化一,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林沛悬于林九娘来说,如姊如母,因为这层关系,她的回忆总是带着较为亲切正面的滤镜,而这是池玉泽第一次听到外人口中的母亲。
“她脾气不算好,本性其实也很坏,喜欢捉弄人,小孩子心性。那位‘尊贵的人’还没来的时候,她也是会吃人的——我想你师父应该没同你说过这些吧?”
池玉泽沉默地点点头。
“其实尊师来了之后,她还是会吃人。”
说到这里,池玉泽看向化一的眼睛,心道他果然知道林沛悬是自己的师父。
“但尊师不大管,大抵是因为自己也是妖怪,所以对凡人性命不是很在乎。”化一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感慨的笑容,“其实我也觉得,人是人,妖是妖,本就不是一路的,妖吃几个人也没什么。”
他这话对于玄宗派门人来说简直是虎狼之辞,但池玉泽早就领教过化一那不同常人的价值观,对此也不作回应。化一笑容更甚:“确切来说,我不算玄宗派门人,或者说,我乃非人之物,寻常道德礼仪约束不了我。”
池玉泽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不过后来,你娘变了,大概是从爱上你爹开始。她突然变得很别扭,说什么话都留一半,让别人自己去猜,像极了那些迂腐的读书人。”
池玉泽大概能想到林沛悬一脸嫌弃地赶她娘下山的情形,不由微微一笑。
“你觉得我爹是什么样的人?”
化一淡淡道:“没用的人。”
这倒与林沛悬说得一样,都觉得他爹是个没用的凡人。
“你爹是个捉妖师,路子很野,认识你娘之前杀了中川山不少妖怪。”
这也是林沛悬不曾说的,池玉泽问:“那你怎么……”
“怎么说他没用?说实话,我没见过他,只是心里这么认为罢了。毕竟一个沾满妖族鲜血的捉妖师,竟求娶一个妖怪,还与她生了个儿子,任谁都觉得离谱?你也不必着急争辩,我问你,你师父是不是从小教你‘人和妖并不殊途’?我猜如果我没有制止你,你如今应当也要这样对我说,是不是?”
池玉泽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想从中看出化一的态度,片刻后,才点了点头。
“这么想的人可不止我,或许你师父也是这么想的。”
“不可能——”
“不可能?”化一笑起来,“以你师父的修为,会不知道你爹到底几斤几两?她好歹也是妖王,如若你爹不能保护你娘,她会让你娘嫁给他?你真以为,我们说他没用,是因为他救不了你娘?
“百年前大战时,人皇被你师父一刀斩首,想要你师父命的人扔进东海都能将海填了。在这种情形下,你娘和你爹成亲,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当年的中川山不比如今,林沛悬隐瞒妖王身份深居简出,山中也另有别的大妖。人妖大战中最大的受害者就是这些大妖,他们对人族恨之入骨,恨乌及屋,在他们眼里,就连你娘也是该死的。”
化一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在叹些什么:“所以你爹娘,就这么死在了他们手里。”
“后来他们还想要你的命,有个凡人女子在山脚下捡到你,将你藏在树洞中后匆匆回家取东西想来接你,但你师父更快,循着妖气找到你将你带走。否则,九尾灵猫一族就该灭族了。”
“不,不会。”池玉泽突然道,“据我所知,京州城中应当还有一只猫妖。”
化一神色微变,侧过脸看他,露出一个略显古怪的表情,片刻后才问:“真的?”
“真的。”
“那就奇怪了……”
池玉泽也想不通,小时候从香雪处及家里藏书中窥见一二,九尾灵猫一族曾在许多年前惨遭灭族之难,之后便人丁飘零,如今世间很少能见九尾灵猫。
初时得知自己还有族人,池玉泽还是开心的,但一想到这族人居然害自己不浅,便也开心不起来了。
化一这么一说往事耽误了不少时间,眼见着已过四更天,再过会儿天都该亮了。他便转头同化一说今夜前来之事,将林沛悬之言捡了些重要的说了,交代他法会之时需提醒靳太守,玄宗派也要做好准备。化一点头,又表示如若池玉泽和靳星纬有需要,玄宗派也会全力协助。
回去之后,靳星纬已经睡着了,周围摆满了堆得乱七八糟的州志。池玉泽听了化一的话,如今满脑子乱得很,也没心思去研究这些东西,收拾之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送了回去。
再次回来,他疲惫地叹了口气,脱下外衣,爬到榻上抱着靳星纬睡了。
没休息多久,外头又有人来叫靳星纬起床,说时候到了,老爷让尽快收拾出门。
两人匆匆洗漱完毕,一前一后出了门,靳星纬似乎有话想说,但见有外人在便也不多言,池玉泽在袖子底下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不急这一时半刻。
待到天大亮,法会正式开始,不少百姓都来了,聚在城门边搭起的台前,靳星纬放眼望去,只见乌压压一片,人头攒动,都伸长了脖子往里看。他爹同应安康一起并肩上了台,主簿匆匆跑过,嘴里嘟囔着文参军怎么没来。
修渠一事在齐府的一力举荐下大多由文明达牵头办理,两方从这里头捞走了不少油水,如今最后一步开闸放水,说不来到底不大合适。
池玉泽懒得管这些,只紧紧地盯着应安康和靳太守,靳星纬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但还是学着他方才的举动,在袖子底下捏了捏他的手。
两人不便说话,只得以眼神交流,池玉泽看向靳星纬,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待到两三个时辰后法会结束,靳星纬想去找他爹,却见应安康正与他爹说些什么,猜是昨夜池玉泽前往玄宗派交待的事,便不去打扰。他又去找池玉泽,要说昨晚在州志里看见的东西。
就在这时,聚在一起的人群突然沸腾起来,百姓纷纷让开一条路来供人通行。
这厢靳太守与应安康止了话头看去,靳星纬和池玉泽也转过身,只见文明达满头是血,瘸着一条腿跌跌撞撞地跑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救命!应掌门!救救我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