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池玉泽带着那日从王家大宅地下密室中找到的碎镯,匆匆赶回中川山,却在半路上惊觉不对。
半月前他与靳星纬下山时,山间灵力尚且非常充沛,林沛悬浩瀚的妖力正如中川山中遍布的空气,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真实存在。
它们悄无声息地流动、运转,将整座山都包裹在湿润丰盈的大妖屏障之中。
但如今不一样了,林沛悬的灵力仍在,但已变得极其稀薄,这种感觉就像是即将干涸的河流,只有浅浅的一点水流淌过河床,确实存在,但很快就要消失。
怎么回事?
池玉泽想,林沛悬似乎将原本四散的灵力集中到了一处,故而难以维持对整座中川山的护佑,结界仍在,却已不似原来那样强大,如若有池玉泽这等水平的妖怪出现,拼尽全力一试,或能击破。
他不安起来,但并非担忧结界破裂,中川山虽安宁百年,但其中妖怪在林沛悬的统御下修行也不曾有懈怠,如若有外面的妖要来,在香雪的带领下也需恶战。
京州城还有玄宗派,妖不会主动去触他们的霉头,他现在唯一担心的只有林沛悬。
自从上次她受伤开始,池玉泽在她身边的每一天都能明显地感受到她身上剧烈的灵力波动,那并不寻常。
林沛悬活了两千多岁,断不可能像才出生没有多久的妖一般控制不住自己的灵力。
她的周围或者体内有一股力量在影响她,而那股力量十有八九就来源于她伤口中源源不断冒出来的黑气。
难道那些魔息已经强大到连林沛悬都能受到影响的程度了?
池玉泽几次想问,却都被林沛悬不着痕迹地敷衍过去,显然不想让他知道。
直到靳星纬上山的那天晚上,他终于有了些眉目。
他与林沛悬最初只是商议稍稍吓一吓靳星纬,但那夜林沛悬所为显然已经远远超出了“稍稍”这个范围。
池玉泽当时一心只在靳星纬身上,如今细细想来,却觉得林沛悬身上有许多不对劲之处。
龙尾最后扫向靳星纬的那一下是真的想要他的命。
之后池玉泽冲上前去想要替靳星纬挡下那一击,林沛悬真的下了杀手,不论是谁,被那条坚硬的龙尾扫中皆非死即残。
但在最后一刻,林沛悬猝然收手,龙尾擦着池玉泽的头发甩了过去,他将靳星纬挡在了身后。
那时的林沛悬就像是被什么魇住了心神,成了一具木偶,幸而在最后恢复了神智。
池玉泽慌张起来,他不敢再细想,化出妖身,变作一只身形矫健的九尾灵猫,匆匆往家中去。
中川深山之中,巨大的结界阵法包裹住了岩石墙壁,同太阳一般闪烁明亮的金色光芒凝聚成一个半球形的穹顶,罩住了整座神庙。
池玉泽走上前去细看,见结界之上隐有纹路,像是玄龟龟甲上的花纹。
林沛悬抽走了四散在中川山中的大部分灵力,全部聚拢在这一处,借以玄龟甲为自己布下了这个坚不可摧的结界。
结界周围有电光闪烁,随风而来的树叶还未靠近就被从天而降的落雷劈成灰烬,那道惊雷就落在池玉泽面前不远处,那比他从小到大见过的任何一个场景都要骇人。
他匆匆想往里去,又怕林沛悬的结界不分敌我,只要来人靠近便统统斩杀,正思索,却见面前的结界嗡嗡作响,片刻后在他面前张开了一道低矮的小门。
他当即化出原型,变作寻常猫儿大小,从小门里走了进去。结界之中的灵力厚重,沉重的灵压如同倒悬于天的深海,压在黑猫的身躯上,盘踞不得出的灵力凝聚成彪悍的旋风,只要一靠近便会被吸入其中粉身碎骨。池玉泽沿着墙角到得林沛悬房前,从窗户跃了进去。
屋内八十一盏鲸骨长明灯搭起高台,缓慢燃烧着,火焰的光芒映亮了屋内,林沛悬身形舒展,高悬在高台之顶,已经陷入沉眠。
池玉泽轻手轻脚地上前,林沛悬双目紧闭,两道漂亮的眉毛微微蹙着,似乎梦到了不好的东西。
妖地苦寒,许多妖会通过冬眠来捱过最难熬的日子,虽然京州已经入夏,但池玉泽知道这种时候仍不能贸然叫醒林沛悬。
他只好跃下高台,坐在角落里静静等着。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许久过去了,林沛悬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池玉泽心中惦记着与靳星纬的约定。
眼见着白天变黑夜黑夜又将迎来白天,他心中很乱,很想见靳星纬。
最终,他翻出纸张笔墨,给林沛悬留下一封信,又将断镯压在信上,施加术法,最后看了沉睡的师父一眼,从窗户走了。
……
长剑噗呲一声捅入柔软的身躯,再行抽出时,已沾满了冰冷黏稠的黑血。
林沛悬面无表情地甩去剑上鲜血,红黑色的蛇血在空中凝作几滴,溅在一旁的石柱上。
她面前躺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那些尸体的表情或惊恐、或憎恶、或哀求,纷纷表达了面对死亡之时的情绪,最终被林沛悬一剑定格在之后的每一个瞬间里。
她深深吸进一口气,潮湿的空气中满是阴湿处植物的气息和腥臭蛇血的味道。
她一脚踢开挡在面前的尸体,那具尸体便翻了个身滚到一边,露出脸上丑陋的绿色鳞片。
林沛悬的脸上也有鳞片,但与它们不同。
她眼周的黑鳞边缘锋利,呈细密的锯齿状,末端有一弯显眼的金,鳞族都知道,那是龙和蛇的区别。
这里是龙王在神州某一处江河之底的行宫,她提剑前来,杀光了聚集在这里的大小蛇族头目,这是王对臣的惩罚,亦是主人对奴隶的屠杀。
她跨过地上的尸体,独自一人走到王座前坐下,长剑放在身侧,她微微向前倾着身体,双手抱在一起抵在下巴上,像是在思考些什么,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片刻之后,有士兵拖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进来,连着他身上的刀兵一起哐啷扔在地上。
男人的脸着地,发出一声巨响,紧接着,他看见了凝固在面前的族人的鲜血,看见了尸海之中宛如死神的林沛悬。
那支撑了他一路的骄傲与顽强终于在这一刻悉数崩溃,男人疯狂地吼叫起来,如同一只在泥地里挣扎的蚯蚓,躺在地上拼命地扭动身躯,痛苦地嘶吼着。
燕华懿终于在男人疯狂的痛苦之中匆匆赶来,林沛悬扬手将那把沾满了蛇血的剑扔在他面前,冷声道:“杀了他。”
燕华懿神色一变,皱眉道:“沛悬……”
“我说,”林沛悬站起来,面容冷峻,如同极北凛冽的冰雪,“用你的剑,杀了他。”
躺在血地之中挣扎的蛇仙就在燕华懿脚边,他痛苦地狂叫,被绑在身后的双腕在不断的挣扎中被折断,以一个极可怕的角度弯折着。
他满脸血泪,漆黑的头发凌乱,贴在颊上、颈间,像丧家犬一样狼狈。
“王!我们的王!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的族人?!”他拼命想要直起身来,以头抢地,撞得咚咚作响,“我们效忠于你!蛇族是龙族最忠诚的仆人!为什么?!为什么?!”
男人的嘶吼夹杂着无尽的恐惧与滔天的怒火,悉数喷涌而出,落在林沛悬身上。她不为所动,冷冷地剜了燕华懿一眼,沉声道:“杀了他,我说最后一次。”
燕华懿却同她一样站在原地,不看地上的蛇仙,也不拿剑。
在王座之下因不甘的愤恨和绝望而疯狂嘶吼的蛇仙似乎并不存在,燕华懿只沉默地望着林沛悬的眼睛,似乎想要从中看出她到底想做什么。
她提着他的剑前往蛇族王宫屠杀究竟是什么意思?这是警告吗?
燕华懿想,对我自作主张派蛇族杀死驻守在东海的玄宗派弟子的警告?
片刻之后,林沛悬偏过目光,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抖出骨鞭,燕华懿还未看清她的动作,在地上扭曲怒骂的蛇仙已然四分五裂,骨鞭尾端沾着蛇仙冰冷的血,抽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道骇人的血痕。
燕华懿的目光阴沉下来,他几步走上前,按照君与臣的距离,站在林沛悬面前。
“离那个玄宗派的叛徒远一点。”林沛悬凝视着他,“他因修习摄魂之术走火入魔,身上魔息愈甚,和他走得太近对你没有好处。”
燕华懿沉默着望着她,眼神颇为倔强和执拗,林沛悬两道刀锋一般的剑眉猝地收紧,喝道:“燕华懿,你聋了吗?!”
尖利的喝问声几乎响彻整座龙宫,就连那双躲在暗处窥伺的猫眼都不由得一缩,燕华懿这才缓缓点了点头。
“再有下次,这就是你的下场。”她冷冷道,旋即推开挡在身前的男人往外走,燕华懿回身看她,突然道:“我已向人族宣战。”
林沛悬身形一顿,旋即抽回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拳砸在他脸上。燕华懿被她那一拳打得摔向一边,撞碎了一旁的立柱,捂着脸吐出一口血来。
那一个瞬间,燕华懿突然有了一种报复的快感,他扶着被撞断的立柱直起身,笑道:“沛悬,我的沛悬。你明日就要动身回极北,你管不了我了。”
许多年前,人族攻破九空涧,蛇族被迫朝龙族寻求庇护的时候,他就曾对林沛悬说,我们不能再退了。
可当时林沛悬的眼里只有九十六洞那些打也打不死、杀也杀不完的神妖,于是他选择等,等到林沛悬将这件事解决了,他再好好坐下来和她谈。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知道林沛悬最听他的话。
但林沛悬没有。
林沛悬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他的提议,冷眼看他为他们的军队做出谋划,之后再指桑骂槐地训斥他,今日对蛇族的惩罚就是对他的警告。
他觉得林沛悬变了,她不再像过去一样事事想着自己的族人了,他觉得她被人族蛊惑,她不再站在自己族人这一边了。
林沛悬沉默地打量他,待到他再次走到自己面前,才道:“华懿,你是将军,而我才是王。”
燕华懿仍旧温柔地看着她:“我知道,你永远是我的王。但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对不对,王?”
她看见了男人温柔之中的报复和异心,她知道华懿不会对她怎么样,只会将在她这里所受到的怒火百倍千倍地送给人族。
这一仗不能打,她始终知道。
于是她解开王袍,扬手扔到一边,道:“我只待你很早就想和我打一架了,在我决定去极北的时候。来。”
燕华懿也褪去了外袍,笑着看她:“你怎么这么想我呢?沛悬。我当时只觉得你很累,想把你留下好好疼你,但现在我是真的想揍你。”
林沛悬冷笑一声,一拳袭向燕华懿的左脸,燕华懿伸手一格,反手一拳送回她脸上。
两人的动作都太快,完全不能凭借肉眼去看,林沛悬感到灵力冲撞、劲风袭来,侧首要避,燕华懿却松了另一手,硬生生挨下她一拳,然后卡住她的双臂,一脚将她踹飞出去。
林沛悬一口金血喷在他脸上。
龙血有剧毒,瓢泼浇在他脸上滋滋地融化皮肉,露出人皮之下的玄色龙鳞,燕华懿无所谓地笑笑,扬手抹去脸上的血,面上皮肉又开始飞快地复原。他走到林沛悬面前蹲下,手上都是方才被林沛悬震出的血。
金血瓢泼而下,几乎将殿中的尸身都腐蚀殆尽,燕华懿一手抓着林沛悬的脑袋,大手将她的脸完全笼罩住,抓着她的脑袋狠狠地往地上撞去。
林沛悬的眼睛里都是他的血,被灼烧得剧痛,面前一片漆黑,后脑咚咚撞在坚硬的地面上,砸出一个龟裂的凹陷。
她不挣扎也不反抗,缓下一口气后一手缠上燕华懿的胳膊,一手作刀劈向他颈侧,左右同时发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架住,死死摁在地上。
“下手那么狠,想这么揍我很久了吧?”
她跨坐在燕华懿腰间,牢牢卡住他的双腿,一手制住他的右臂,一手成拳,狠狠地落在他脸上。
几拳落下后,燕华懿突然将她一掀,掐着她的颈脖,朝着额前一肘撞上。
他们像两头争夺领地的狼般缠斗在一起,浑身浴血,双目之中皆是对方的金血,这些金血如同自己为彼此带去的滔滔怒意。
周围景象突然飞速旋转,走马观花般掠过数年,燕华懿再次掐着她的脖子,将她狠狠掼在地上。
他们身后是在烈火之中熊熊燃烧的龙宫,燕华懿下身着玄色铠甲,上半身穿因鲜血而紧紧贴在胸前的里衣。他掐着林沛悬,将身体卡在她双腿之间,为防她挣扎,还空出一手将她死死抱住。
“为什么?沛悬。为什么!”他跪在林沛悬面前,愤怒地注视着那双满是金血的眼睛,怒吼道:“为什么要去见人族?为什么不留在龙宫?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王,救我……”
“我们的王啊!你在哪里!”
“救救我们,不要走,王……”
“为什么要去见人族?为什么不守护我们!”
“王!我们才是你的族人!”
……
海底之下熊熊燃烧的大火照亮了如蓝玉般深邃的大海,无数水晶搭成的龙宫葬身火海。
到处都是玄晶爆裂的声音,到处都是死去族人的不甘哀怨,他们的魂魄将永世在火焰中不得安息,他们的怨怼和愤恨将变成骨血,永远镌刻在林沛悬的身体里。
燕华懿浑身是血,脸上都是被林沛悬揍出来的伤口,他擦去额角的血,将在不甘与怨怼之声中昏死的林沛悬抱在怀里,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他得带林沛悬走,只要他们还在,终有一天会回来,重建龙宫,夺回本该属于他们的东西。
他抱着被无数妖魂魇住的林沛悬逃到龙宫外,正欲化龙衔着她离去,突然胸前传来一股巨力,将他掀飞出去。
他死死抱住林沛悬,一连撞塌了龙宫外的十二根立柱。燕华懿挣扎着从废墟中爬出来,林沛悬从他的怀中滚落,上身白甲散开——
钉在她胸前的,是一支闪着寒光的觅龙箭。
……
时间过得很快,距离上次池玉泽上山又过去了足足半月,这一天,中川山神庙周围的结界轰然崩裂,四周电光闪烁,不时呲出火星,噼咔声警告着每一个意图靠近的人与妖。
林沛悬终于从一个多月的沉眠中苏醒,长明灯火光闪烁,她目光沉沉,一级一级下得高台,目光落在池玉泽留下的断镯之上。
她没有去看信,五指一收,那些碎成一截一截的断镯便在金色灵力的包裹之下飞速重组,最后拼成了一段如枝桠般交错的墨色龙角。
林沛悬张开手,那一段龙角落在她的掌心,其上传来无比熟悉的灵力,她静静注视片刻,旋即收掌,将其碾成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