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日上三竿,京州府衙内顿时一片鸡飞狗跳,不多时证据就一一呈了上来,京州狱狱守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被靳星纬打了几十大板,如今已被控制住。
主簿则按照靳星纬的吩咐,根据靳太守原先收集的那些证据带人去了齐府。
靳星纬原想直接打文明达一个措手不及,却也知道这些证据还是不够充分,治不了他重罪。
与其这么不痛不痒挠他两下,不如先把他背后的齐府收拾了,之后再来慢慢对付他。
于是他从那些证据中抽了一部分与齐府有关的出来,示意主簿前去。主簿平日里在官场之中也常受京州世家子弟的欺辱,当即应了,带着人飞快地跑了。
这么一来,靳星纬反倒成了最闲的,他看着面前空空荡荡的大堂,吁出一口气,朝着一直缩在角落里的小狐狸招了招手。
胡清如攀着他的衣裳爬到他肩膀上,问去哪。
带着她还能去哪?她心中也清楚,靳星纬是要带她去看付问渠,但心中仍是忐忑,多问了一句。
几桩命案还未有定论,胡清如现在依旧是嫌犯,哪怕最后证明了其他死去的人与她无关,但她自己也亲口承认杀了齐睿才,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抵赖的。
到时候案件告破,该关押的关押,该杀头的杀头,靳星纬倒是不担心胡清如跑,毕竟付问渠还在,她也走不掉。
他带着小狐狸出了衙门,屋外日头正大,晒得他头晕。付问渠被安置在离府衙不远处的医馆中,靳星纬挑着高墙底下的阴凉处走,问:“你之后怎么办?”
胡清如虽捡回了一条命,但妖丹还是碎了,现在蔫蔫的,回道:“我也不知道。我会死吗?”
“会。”靳星纬双手揣在袖子里,“一命还一命,你杀齐睿才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哦。”胡清如低低地应了一声,又问:“那我死了之后,你可以帮我照顾我夫君吗?”
靳星纬一听她这话,不悦道:“他一个大男人还要人照顾?!”
胡清如咯咯笑起来:“他可笨了,看起书来就是一天,记不得时间的。不知道衣裳怎么浆洗,做饭分不清糖和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就连讲价都不会,让他买个菜也不知道省钱,照顾不了自己。”
小狐狸的声音很轻,靳星纬却觉得有些触动。
他想起在中川山上的时候池玉泽会在夜里偷偷为他洗衣服,每天早上给他做饭,每晚烧热水让他泡脚,卷起袖子蹲下来给他按脚上穴位……
他突然觉得鼻尖有点儿酸,问:“你们妖怪为什么都想下山来呢?”
“你还遇见过别的妖怪?”胡清如突然想起池玉泽,了然地哦了一声,没再多问,“因为喜欢这里。其实大多数的妖都是很喜欢人的,不会害人。”
靳星纬问:“何以见得?”
“何以见得?”胡清如歪头看了他一眼,“如果不喜欢人的话,妖修炼到最后又怎么会化成人形呢?有人的地方才热闹啊,才有生机,有灵气。倒是你们凡人,不分青红皂白地就说我们杀人如麻,偏见忒大。”
靳星纬正要反驳,胡清如正好甩甩脑袋,毛茸茸的颈毛蹭在他脸上,把到嘴边的话憋了回去。
“当然,也有很多不愿意下山的妖怪。据说深山的神庙之中就有一位大妖怪,她鲜少下山,我想她应当不喜欢热闹,也不喜欢人。”
靳星纬又问:“为什么?”
“因为这人间只要来过一次,就会想来第二次。我下山许多次,第一次是刚化出人身,觉得哪里都新奇;第二次来是因为上次没玩够;而第三次来,却是有记挂的人了。”
“你和付问渠不是在中川山上认识的吗?”
胡清如一笑:“他是,我不是。我与他相遇,远比他以为的更早。那时我刚化形,什么也不懂,在酒肆中喝得酩酊大醉,在城东一处现了原形。有人看见,抓了我去,要扒我的皮做衣裳,是他花了五两银子把我买走,带到中川山下放了。后来我才知道,他那时刚来京州,身上就剩那五两银子了。”
靳星纬听着听着,也跟着胡清如笑起来。
他突然想,如果那夜林沛悬没有赶他们下山,他离去回家的时候,池玉泽还会跟他走吗?如果衙役没上山来说城里有妖怪找他回去主事,池玉泽会再下山吗?
当胡清如说出神庙的时候,他就知道她说的大妖怪是谁。如果林沛悬不喜欢人的话,那池玉泽喜不喜欢人呢?或者说,池玉泽喜不喜欢他呢?
应当是有一些喜欢的吧?
不然怎么对他那么好?
池玉泽在他面前就像一块温润的白玉,照顾他、保护他、对他好、什么都依他。
靳星纬脑中一乱,不知道怎么就想起池玉泽来了,他忙迫使自己不再去想,朝胡清如问:“所以你就喜欢上他了?”
“不算吧。其实那时候还不算是喜欢,只是想向他报恩。所以那天在中川山里我替他打跑了追他的猛兽,本想一路跟着他保护他下山,谁料他腿受了伤,我才不得不现身。后来相识得久了才喜欢的。”
“喜欢……是什么样?”
胡清如便道:“我也说不清楚,我还只是只狐狸呢。不过啊,我觉得应当就像我与我夫君这样吧?看见他的时候会笑,看不到他的时候会担心,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很快乐,什么都想给他最好的,想照顾他保护他,遇到危险的时候会拼尽全力护他周全,就算我落不到好下场也没有关系。如果啊,在街上看见他远远向我走过来,我一定会跑得比他还快,不顾一切奔过去的。”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到了医馆门前,靳星纬打了招呼,带胡清如进去。付问渠已经醒了,靠在榻上,抬手朝着靳星纬要行礼,靳星纬连忙说不用不用。
“我都听小陈说了,是靳公子救了我。”
小陈就是牢里给付问渠看病的那个年轻大夫。靳星纬只点头道:“此事是衙门办案不利,你身有冤屈,本就不该受此无妄之灾。说起来,我还要向你道歉。”
付问渠说没事,又看了两眼小狐狸,问:“我娘子……”
“她身负命案,如今案子尚未告破,不知道最后会有什么结果。不过我会尽力,毕竟齐睿才……”靳星纬欲言又止,付问渠却明白他的意思,摆摆手示意自己心中有数,说着又要行礼,靳星纬又去拦他。
“多谢公子,救我夫妻二人性命。只是我一直担心,清如既是妖身,京州中的玄门弟子会放过她么?”
靳星纬心中一惊,正要问你怎么知道,却听他又道:“清如,你为何要化作如此模样来见我?”
他睁大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地去看胡清如,胡清如显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同样一脸震惊。
付问渠便朝着那小火狐伸出手,道:“清如,来,来。”
靳星纬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小狐狸却已经低低地叫了一声,噙着满眼的泪水,跳进了付问渠的怀中。
“你早就知道她是妖?”
付问渠抱着怀中如火焰般的小狐狸,顺着她的头顶往后顺毛,道:“成亲之前就知道了。她那时为我送来药酒,我便留她用饭,席间尝了一杯,她竟将尾巴露出来了。”
“你不怕?”
“当时是很怕的,但是她走后,我突然想起,几年前我刚到京州来的时候,曾在城东花五两银子买过一只喝醉了酒的小狐狸。”
“那五两银子可是我的赎身钱呢。”胡清如抖抖毛。
这种知道自己媳妇是妖怪,不仅不怕,还毅然决然和她成亲的事儿靳星纬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难以置信道:“可她是妖。”
“靳公子,这世上许多人比妖都可怕,您出身世家,应当比我清楚。清如是妖,可她悬壶济世,救过许多人;齐睿才是人,可他贪得无厌,无恶不作。人与妖,不过是种族之别,却并非本性之别。”
靳星纬似有所悟,便又问:“可她一直不与你说她是妖,你不介意她骗你吗?”
付问渠轻轻笑起来:“起初很是介意,我也曾暗示过几次,但后来却想,是否说明身份,是她的自由,她既不愿告诉我她是妖,自然有自己的考量,我又何必强求?”他垂眼去看怀中的胡清如,眼中满是温情,“真正爱一个人,不会逼她做选择,而应当尊重她的决定才是。”
真正爱一个人,不会逼他做选择,而应当尊重他的决定?
靳星纬突然想,自从那日他知道池玉泽为妖后,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哪一次不是在逼池玉泽做选择?
池玉泽追来想要解释,他却不听,还说出那些重话,该将他伤得如何重?
这些日子里的思念、愧疚、后悔终于凝聚在一起,轰得砸在靳星纬胸口。
要不怎么说人就是贱呢?
他当初让池玉泽滚蛋,说那么难听的话,还捅了人家一剑,真是要多混蛋有多混蛋。
好死不死的,就在这个时候,胡清如突然道:“你衣襟中的……是兽牙佩吗?”
靳星纬闻言低头去看,发现自己放在衣襟中的剑穗不知什么时候露了一点儿出来,正好被胡清如看见。
他那日单方面和池玉泽决裂后,狠心想将剑和剑穗都扔了,然而先前也说过,玄剑比狗皮膏药还难缠,不论靳星纬跑到哪里都能被找着,最后靳星纬无奈,只能把剑留下。
剑都留下了,剑穗便也不舍得扔了,但他又实在不想让人看见那个池玉泽亲手给他编的剑穗挂在剑上,干脆取下来揣进了衣襟贴身带着。
他原以为这就是个普通的饰物,但观胡清如和付问渠神色有异,不禁问:“兽牙佩是什么?”
胡清如甩甩脑袋,道:“兽牙佩乃是我们兽族的定情之物。编成这长绦的材料,是出生后第一次换毛时落下的毛发,而其上的那两颗兽牙,则是第一次换掉的两颗最锋利、最坚硬的乳牙。妖兽不同寻常野兽,皮毛是不会轻易更换的,唯有修为突破了境界,方得一次更换。故而更换皮毛全在自己,只有第一次褪下的,方是父母所给之物,对于我们来说有很重要的意义,代表着我们的诞生。
“而牙齿,一生只换一次。随着修为的提升,更换过的兽牙会越来越长、越来越坚硬,一旦断了便不会再长出来,会折损修为。唯一的办法,就是将换下的乳牙加以炼化,接在断处,待到二者相合后,修为方得恢复。”
“如果牙断了却没有乳牙相续呢?会如何?”靳星纬不住问。
“会死。”胡清如认真道,“修为会从断牙处开始消散,如若断牙不被接上,最终修为散尽,那便死了,所以乳牙代表着我们的死亡。而将代表着生与死的胎毛与乳牙编成长绦,交给心上人,则代表着我们将生死交托对方,要与对方长相厮守,一生一世。如若对方离去,兽牙佩没了主人,我们也会追随心上人而去。”
靳星纬听完,拿出兽牙佩,怔怔地望着上面那两颗如玉般的乳牙,片刻后紧紧握在手里,贴在了心口上。
那个瞬间,欣喜、雀跃、震惊、后悔包裹了他,他感受着手心中的温度,几乎落下泪来。
付问渠和胡清如看得莫名其妙,叫了他好几声他才回神,他忙道:“诶,抱歉,我先失陪。”
说着就拔腿往外跑,胡清如在后头叫了几声,他匆忙摆手:“受教了!改日再来拜访,今天多谢你!”
他一路狂奔,路过府衙时也不顾衙役叫喊,手中紧紧攥着那枚池玉泽亲手交予他的兽牙佩,朝着中川山的方向狂奔起来。
池玉泽,池玉泽。
这三个字占据了他大脑中的每一寸地方,付问渠的一番话拨开了阻拦在他面前的迷雾,胡清如的解释表明了池玉泽的用意,让他终于明白了彼此的心意。
他的那些气愤、怨怼,终随着付问渠夫妻二人的话,随风而去了。
他怨池玉泽骗、瞒他,可他自己又是怎么对待池玉泽的?
他让他滚,说以后再也不要见面了,在池玉泽本能扑过来保护他的时候捅了池玉泽一剑。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这样。
靳星纬简直想一巴掌扇死自己。
“靳星纬!你才该滚!”
他仰天一声长啸,朝着自己怒吼道,惊走了在中川山林中栖息的鸟雀。
京州距中川山还有一段不近不远的路,靳星纬却一路跑得飞快,半步不停。
待得一路狂奔赶到神庙前,天上已经圆月高挂,他一刻不停,咚咚敲响了石门,却半天也没动静。
他现在一刻也等不了,见没人来开门,便自顾自地伸手把门推开,进了院子里。
突然,林沛悬的房间内迸出一道金光,猝然而出的巨尾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龙吟扫了出来,差点将靳星纬打飞出去。
他连忙闪避,一片灰尘之中,只见林沛悬眼周覆鳞,额间生角,一双龙目闪着金火,身后龙尾游荡,悍然立在院中。
她的左臂之上冒着滚滚的黑色烟气,周围金光刺目,纷纷化作尖刺捅入那团黑气之中。
靳星纬看得眼睛都直了,右手本能地按在剑上,下一个瞬间,林沛悬如刀般锋利的目光猝然射来。
“你想干什么?”神龙的声音混杂着林沛悬的声音一同传来,靳星纬吓得后退两步,猛咽了几口口水。
“我……我……前辈啊,那个……”
“那是我给你的剑——”林沛悬身后爆出一团金光,照亮了二人头顶天穹,玄剑和玄龟甲瞬间化作一道金光飞入林沛悬掌中,她居高临下地审视靳星纬,人龙之声混杂在一起,如同雄浑的天神之音:“区区凡人——”
靳星纬惨叫一声,晕过去前,看见的是同满脸惊惧的池玉泽一起朝他横扫过来的矫健龙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