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深夜静谧的中川山中,师徒二人沉默地对视着,林沛悬金目半眯,周身灵力流动,紧紧裹住池玉泽。
少年原本略显佝偻的身体逐渐挺拔起来,丰盈的妖力裹挟着星月之力涌入妖身,因给胡清如渡灵而枯竭的灵力重新在灵脉中流淌,强大的力量撞击着妖丹,池玉泽终于不再维持普通人形,幻化出了妖身。
少年的身形陡然拔高些许,原本柔和的五官在灵力的流转下变得锋利起来,锐利的绿瞳中闪烁着凶光,尖耳利齿,明明看上去仍是像人,浑身上下却都充满了极具攻击性的野气和戾气。
他剑眉微扬,仰面去看林沛悬,刀削斧凿般的面容映在星光之下,像是一块光洁的白玉。
池玉泽的人形温雅,脸型和五官轮廓都较钝,这是下山时为避锋芒而特意做的掩饰。
他的妖形眉骨高扬,轮廓锋利,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极具侵略性的俊美。如今的这副模样,竟与面前的林沛悬有几分相似。
林沛悬看着那张脸,望进池玉泽那双如美玉翡翠般的碧色瞳孔,问:“现在后悔吗?”
池玉泽不答,站在龙尾之上定定地看她的眼睛。
林沛悬见他不说话,便道:“如若你不救那狐妖,也落不得如此下场。”
她说着,似嘲讽似惋惜,拉长了声音,充满恶意地补了一句:“痛失所爱啊。”
这时池玉泽才有了反应,他别过头去,不看林沛悬,轻声道:“不后悔。如若为掩盖我为妖的真相而戕害无辜同族,徒儿心中难安。”
“戕害……”林沛悬似乎觉得“戕害”一词颇具玩味,反复在口中念叨咀嚼了几遍。
池玉泽听出她出神,又道:“自我记事起,师父便教导我,人妖皆为天地生灵,不过族群不同罢了,理应共存于天地。人妖因天地灵气而生,死后又归于天地,纵使种族不同、命运不同,终究还是殊途同归。既共存于神州大地之上,本就不该互有杀戮。”
林沛悬见他说得一本正经,嗤笑一声:“你懂什么?小脑袋瓜里尽是些弯弯绕绕的教条,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池玉泽的脑海里突然晃过一个场景,那是今天早上靳星纬独自一人在府衙内堂中,小心翼翼取出自己以前给他的那枚符咒时的景象。
在山中时受魔息影响看到的场景让他颇为心惊,谁也不愿再看见人妖大战,不论是人还是妖,而他,也绝对不想靳星纬变成那副模样。
他抬起头,直视林沛悬的眼睛:“过去不懂,现在却懂了。人与妖,本就该走在一起的。”
那个瞬间,林沛悬眼中金光大炽,似乎通过少年的眼睛,直窥见了他心中所想。她轻笑出声,右手五指一张,流淌的灵力凝聚其中,化出一道金色的流光,抬手送到池玉泽面前。
池玉泽仔细去看,那道无形的金色流光逐渐化出轮廓形状,最终凝成一支成人小臂长的箭。
箭镞较寻常羽箭更长也更锋利,其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繁复咒文,再往后看,箭身之上竟还缠绕着一条指粗的龙。
那龙的龙角龙须雕得栩栩如生,只是面容痛苦不堪,几欲绝望。他这时才发现,原来那条龙竟不是盘绕在箭身之上,而是被那杆长箭贯穿,整个龙身都串在箭上。
“这是……”
“觅龙箭。”林沛悬面无表情道,“人族专为射杀龙妖所制,以灵力驱动,威力巨大,能穿逆鳞,直入心脏。”
她说着,便用那只带伤的左手扯开衣领,池玉泽猝然睁大了眼睛。
林沛悬咽喉之下三寸留有一道贯穿胸膛的巨大伤疤,月牙状的逆鳞熨在胸前,骇人的伤疤纹路从逆鳞下蔓延而出,几乎爬满了整个胸膛。
而金色的逆鳞正中,有一道狰狞的裂痕,其间金光闪烁,池玉泽知道,那是逆鳞之下龙心的光芒。
“这是——”
“箭伤。”她道,“世上最后一支觅龙箭留下的伤痕。”
林沛悬收回手,将衣领合上,面无表情道:“你曾问百年之前我为何失踪,这便是答案。”
神庙内猛然掀起狂风,从林沛悬体内流淌而出的灵力在院中构起一道金色的巨龙虚影。
池玉泽眼前金光一晃,林沛悬掌中以光芒凝成的觅龙箭破风飞出,直入巨龙喉下逆鳞。
巨龙扭动起来,矫健的龙尾四下横扫,觅龙箭眨眼之间又从其脑后飞出,悍然钉在厚重的石壁之上。
巨龙痛吼一声,吼声中颇具痛苦、凄厉与不甘。
紧接着,金血瓢泼而出,浇在池玉泽身上的瞬间又化作四散的金色雾气,那条巨龙便在这一片金色的灵雾之中如山般轰然倒塌,盘在地上一动不动。
林沛悬垂眸盯着地上的巨龙尸身,淡淡道:“寻常蛟龙,一箭即能射杀。”
“那您……”
林沛悬没理他,答非所问道:“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死了。她是为了救一群进入捕妖阵的凡人,被万千觅龙箭穿心而亡。”
池玉泽心中一惊,却见林沛悬神色如常,似乎只是在讲述一个寻常的故事,哪怕这个悲惨故事的主角是她的亲生母亲。
“为防凡人误入,寻常捕妖阵周围都设有特殊阵法,以轮回结界笼罩,令无灵力之人不得入内。”
接下来的话呼之欲出,既然寻常人根本进不了捕妖阵,那么那群凡人势必是捉妖师为了引诱妖族前来,特意放入阵中的诱饵。
思及此,池玉泽当即不寒而栗,一个哆嗦。
人们都说妖族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可用此毒法引诱妖族前来射杀,又如何不歹毒?
“我父王很喜欢人,许是因为他年少时曾在人间游历数载,对人有着不一样的感情。在我小时候,妖族并非是一致对外、憎恶人族的。那时群妖皆为一盘散沙,鳞族、羽族、兽族、虫族、花族皆各自为政,纷争不断,常为地盘和资源征战不休,纷乱百年。
“我鳞族,遨游四海,纵横山川,除与羽族偶有龃龉,鲜少与其他族□□涉。我母亲死后,族人曾想要向人族复仇,但我父王却认为,此事之过不在人族。”
池玉泽心中赞同,人族与妖族虽同为天地之灵,但人族多生于灵力丰沛之处,天道为求平衡,其天生灵力自然无法与出生贫瘠之地的妖族比肩。
而凡人如此却仍设法除妖,左不过是受妖族侵扰,意图自保。
就算当时的鳞族真的发动战争为王后报仇,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
等到战后人族恢复元气,妖族迎来的只不过是更加惨烈和疯狂的反击。
真正要解决的问题,从来都不仅仅是报仇这么简单。
“恰逢当时,羽族新王登基,对鳞族百般为难。我龙族既为百鳞之长,自要为受难的鳞族讨回公道。妖族内乱伊始,五族的王皆派兵出征,一时积甲成山、血流漂杵。我奉王命,以王姬之名领兵出征,燕华懿是我的将军。”
池玉泽听见这个名字,当即浑身一震。
“我与华懿,率军带领鳞族破海而出,杀尽羽、兽、虫、花四族王族。自此,鳞族登陆,我父王便成了那些凡人口中的妖王。”
林沛悬指尖微动,便见那倒在地上的巨龙尸体哗得碎作金粉,四下散开后又重新聚集在一起,凝成苍茫天地之间的战场。
寒鸦盘旋在空旷的山间哀鸣,两道人影立在尸山之上,平原上的万妖匍匐在血海中朝拜,池玉泽只一眼便认出了手持陌刀、骨鞭缠身、站在骸山顶上的林沛悬。
他又注意到林沛悬身旁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那人右手执剑,左手则握着断成两截的旗杆,其上挂着一面猎猎作响的战旗。
他不禁问:“您旁边那位是……燕华懿将军?”
“是。”林沛悬道,“自那之后,万妖前往龙宫朝拜,龙族一时风光无两,再无其他妖族得以匹敌,稳坐江山千年之久。”
说到此处,林沛悬顿了一顿,池玉泽知道接下来将有转折——妖族从来不是善类,且群妖生长之地多妖气浓重,荒芜一片,寸草不生,极缺资源。
当初五族纷争不断,小规模战事频发,大多都是为了争夺资源。而如今五族相统一,内乱已平,群妖自然一致对外,为了抢夺资源剑指人族。
池玉泽小心翼翼问道:“那之后,龙王起兵攻打人族了吗?”
林沛悬略带赞赏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说猜对了,但她又摇了摇头:“没有。之后我父王死了。”
“怎会如此?”
“我一千八百岁那年,神州灾难频发,战乱、地震、洪水、海啸,就连海底的火山都隐约有喷发之意。这时有人说,是人族君王不仁,为争领土兴兵而起,有违天道。死的人太多,魔息横生,于是天道降下天罚,要惩罚神州大地。
“人与妖不一样,妖族有妖丹有妖魂,没那么容易丢性命,人却是很轻易就会死的。死的人多了,怨气与执念不散,大魔复生,天道自会降下天劫,那时所要面对的灾难,就不止地震洪水了。当时人族与妖族关系不好,但远没有到兵戎相见的地步,我父王便派遣使者前往人都拜见人皇,说明缘由,劝他罢兵休战。而那人皇,竟用觅龙箭,杀了使者。”
池玉泽预感不妙。
“觅龙箭的祸端一出,便引得族人想起当年我母亲之死,虽然那几个驱妖师已被灭全族,无后留世,但仍旧难消族人心头之恨。族中叔伯极力劝我父王出兵,我与华懿亦点兵待命,只等父王诏令一下便直捣人都,取那人皇的性命。”
林沛悬双目半眯,其中隐隐透露出危险之意,池玉泽原以为她也会极力反对出兵,此时听见她当时的态度,不禁问:“所以您当时……也想出兵?”
“是。”她毫不犹豫道,“凡人常说爱屋及乌,那恨屋自当也及乌。我母之死,哪怕手刃仇人,也不过是对我母亲亡灵的浅淡慰藉罢了。当时我与华懿为军前锋,陈兵东海,直逼人都。”
“但父王不肯。”
突然,池玉泽听见林沛悬发出了一声浅浅的叹息:“他执意要与人族谈和,想劝人皇罢兵休战,以免神灵震怒,神州大地毁于一旦。”
“他有耐心,但族人没有。我与华懿驻守东海之滨,夜里常能听见将士的怒声,人族的土地就像嗷嗷待哺的羔羊,而我们,是饿红了眼的狼。于是几个叔伯纠集了鳞族其他长老,在夜里暗杀我父王,以求新王上位,攻占人族,入主神州大地。”
化一说百年前人妖大战的时候龙族没有王,池玉泽原还在想龙王究竟去了哪里,竟没想到是这样死的。
“那之后,您当了王吗?”
“我年龄为到,不能登基,而叔伯也因弑君篡位人人喊打,自弃了继承王位的资格。王死了,纠集在一起的妖族自是树倒猢狲散,蠢蠢欲动的反叛者接连冒头,我便与华懿一同平叛。这一平,便是两百年。”
林沛悬叹出一口气,院中的灵力又开始重新流动,逐渐组成全新的画面——林沛悬站在王座前,身旁是提剑护卫的燕华懿,面前是满地的鲜血与尸骸。
那些尸体死状惨烈,左右额角处都生有来回交错的龙角!
——她杀了自己的族人。
池玉泽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他将目光移回林沛悬身上,林沛悬还是刚才那副冰冷模样,似乎对此景毫不在意。
她倚在自己的龙尾上,冷漠道:“我们杀了很多族人,曾拥戴我父王的、曾忤逆我父王的。龙族繁衍本就极为困难,我们一动手,就没剩下多少了。”
“可您……”
“可我必须这么做,他们不死,终免不了一场大战。”
池玉泽心知林沛悬说得对,老龙王因这些人暗杀而死,尚不论他们活着最后人族妖族究竟战与不战,单从林沛悬个人角度来说,那些阳奉阴违的人现在不死,那么今后死的人或许就是她自己。
可就算如此,池玉泽看着院中那些如河流般淌满了王宫的金血,心中仍旧不忍。
“两百年后,内乱平息,我虽年龄未到,却也被叫作妖王,只待时候到了便可登基。但这个时候,人族来了。这两百年里,旧的王朝陨落,新的王朝诞生,人皇一个接一个的死去,又一个接一个的出生,如此往复,正如他们永恒不变的贪婪欲望一般,生生不息。
“人皇身边的方士通过星辰之力卜卦,窥见妖族内乱刚平,族中百废待兴。我们这两百年的内乱难免波及凡人,这天下苦妖久矣,于是人皇兴兵开战,纠集玄门与方士,趁虚而入,要取我的项上人头。”
以林沛悬的性子,如若人族宣战,她自然是要打的,可化一却说当时妖族中的主和派以林沛悬马首是瞻,池玉泽心中不由疑惑。
林沛悬像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当时极北九十六洞的封印因神州祸乱而发生扭曲,其中关押的神妖蠢蠢欲动,一旦放出来一个,这世间都将永无宁日,我需得前往极北平乱。而且……”
她低低叹道:“就算为师神力通天,也是会累的。”
自她第一次踏上战场开始,这一生中接连迎来的都是无休止的杀戮,她亲手杀尽其他王族,斩草除根。
之后又率兵平乱,同族相残,所过之处尸山血海、累铁成峰、骸山生蝇。
池玉泽自小只知林沛悬的灵力锋利凶悍,杀伐之气极重,却不明缘由,如今才知道,竟然是这样来的。
他一时无言,只得学着师父的模样,同她一般叹了一口气。
“现在听完了我的故事,你还如先前所想,认为人与妖本就该走在一起吗?”
四周金光消散,尽数归于林沛悬掌中,星光从天上洒下来,落在睫羽之上,在少年的眼下投射出一片阴影。
那双绿色的眸子霎时变得更亮,林沛悬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眼睛,问:“我的母亲一心为救人族,却终为人族所杀;我的父亲一心保护人族,却众叛亲离死在自己亲兄弟的手里。而我,”龙目雪亮,她陡然拔高了声音,“因轻信人族,成为全族的罪人,被迫流落于这中川山。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如今你还觉得,人与妖,本就该走在一起吗?”
林沛悬的话犹如天音,回荡在结界之中,一阵一阵,轰得池玉泽头晕眼花,可他仍旧站在原地,毫不犹豫道:“是!”
“人与妖,本就该走在一起。您说那是前车之鉴,可王后当真不知普通凡人进不去捕妖阵吗?龙王当真不知自己一直不松口会有什么后果吗?”池玉泽毫不畏惧地迎上林沛悬的目光,高声道:“您先前也曾憎恶人族,却还是在大战时尽力维护,不愿再见生灵涂炭,不是吗?”
“从小师父就教我,我虽为妖,却也为人。若见人杀妖,我当施救,见妖杀人,我也当施救。怕人的妖要救,人怕的妖要赶,人与妖,本就同根而生,不该如此。”
林沛悬眼中的金光倏地熄灭,她眯起眼睛,问:“哪怕如此做,不能与你那位靳公子在一起,你也不后悔?”
池玉泽的脑海中又闪过那张被靳星纬拿在手中的符咒,眼神坚定道:“不后悔。且我与星纬最后究竟如何,我说了才算。”
“你说了才算?”林沛悬不由大笑出声,“是啊,你的路要怎么走,你说了才算。”
池玉泽也笑起来,还欲再说,却被林沛悬打断。
“只是你方才说错了,”林沛悬猝然话锋一转,“我现在也憎恶人族。”
池玉泽的瞳孔猛地一缩,却听林沛悬继续道:“当年龙宫被毁的消息传来后,我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尽快赶回,而是闯入人都,一刀斩下了人皇的首级。但憎恶归憎恶,许多年前我听人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我想也是。人族最后怎么样,那是天道的事,本就与我无关。我既为妖王,身负通天神力,自当尽力维持天道平衡。”
话音才落,她身后猝然显出一道巨龙身影,山中啸出一声龙吟,巨龙腾飞,归入万千星河之中。
“京州地脉灵气有损,妖气从四面八方而来,自结界裂缝进入京州城,近日不免邪祟频出,等那位靳公子上得山来,你好生与他谈谈,之后便一同回去罢。”
“他真的会来吗?”池玉泽突然踌躇着发问,仿佛先前那信誓旦旦地说“我说了才算”的人不是自己似的。
林沛悬闻言好笑地看了他一眼,点头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