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池玉泽惊慌失措地站在原地,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他想解释,想和靳星纬说清楚,但当他朝着靳星纬迈出第一步的时候,靳星纬往后退了半分。
他的眼中倒映着靳星纬的怒容,那些愤怒之中夹杂着震惊、慌乱、难以置信,以及浓浓的失望。
王家五条人命、针对他们的传送妖阵、差点勒死靳星纬的狐妖、那夜下山时的惊变、凤夏的妖乱、齐睿才惨烈的死状、无辜丧命的小衙役、不该被卷进来的手下,还有那些死得莫名其妙的玄宗派弟子……
这些一桩桩一件件由妖犯下的血案如同沉重的巨石,一块一块地高高垒起,压在他的胸口。
而池玉泽此刻的变化,就是那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妖怪就是妖怪,什么人妖和平相处,什么人妖不殊途,就算嘴上说的再好听,真正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谁能不怕呢?谁能不恨呢?
想要改变一个人的看法,何其困难,而想要以此激怒一个人,又何其容易。
池玉泽没有理会周围惊慌失措的玄宗派弟子,他只望着靳星纬,铜镜反射的日光映在他脸上,晃得他止不住眨眼睛。
他想,他此刻的眼睛一定很红,因为他觉得鼻间很酸,几乎落下泪来。靳星纬就在不远处,他们明明离得那么近,池玉泽却觉得好远好远。
少年的眉宇之间漂浮着凄惨的悲意,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叫了声星纬。
靳星纬未答,那凤夏少年冷笑一声,道:“方才就看你不对劲,果然是妖,难怪会救她。
这狐妖奄奄一息,快死了吧?”
池玉泽不应声,只看靳星纬,似乎想要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不料靳星纬别过头不去看他,只沙哑问:“你方才不肯救那捉妖师,是因为他杀了你的同族吗?”
“不是!”池玉泽急道,“中川山中的妖怪没有命令不会无故伤人,追杀他们定有内情!”
“什么内情?”那少年一哂,“没有命令不会伤人?若是有命令了呢?我可听说,中川山里住着一个大妖怪。”
他刻意加重了“大妖怪”这三个字,池玉泽脸色陡然一变,靳星纬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了一个名字——林沛悬。
如果林沛悬和池玉泽都是妖怪,那香雪是否也是妖怪?这些日子里常来看他的那些古怪邻居是否也是妖怪?
他的脑袋嗡一声乱了,过去的好意与欢乐在这个瞬间统统变成了图谋不轨,藏在表象下的妖怪终于露出獠牙,准备在下一刻咬断他的脖子。
“前……你师父她,为何要杀从凤夏城来的人?”靳星纬紧握着剑,玄剑嗡鸣不止,他这才反应过来,这把剑也是那只大妖怪给他的。他如火燎般缩回手,玄剑掉在地上,剑锋入地三分,仿佛插在池玉泽的心口。
“你听我解释——”
“你为何要骗我?!”靳星纬怒吼道,“你明知我祖父母为妖所害,你明知我厌恶妖族,你明知,你明知……”
你明知我喜欢你的。
池玉泽颤抖起来,周围从铜镜中溢出的阴寒气息愈甚,他的妖形越来越明显,甚至快要维持不住人身。
靳星纬越来越低的声音狠狠地刺痛着他的心脏,如同一把钝刀,在心尖尖上一刀一刀地剐。
“星纬,你别这样,别这样……”
一旁的玄宗派弟子见状,纷纷涌上前来将靳星纬护在身后,数把雪亮的灵剑泛着寒光,直直插入池玉泽眼底。
靳星纬深吸一口气,眼角已有泪痕,他别过头去,不敢再看池玉泽。池玉泽静静地站在原地,颤声道:“妖,就一定是坏的吗?只因我是妖,你就要与我割席吗?”
“那你要我如何?!”靳星纬指着被他护住的狐妖吼道,“秀华是怎么待她的,你也看到了!那种情形下还不忘维护她,被我们逼问的时候装疯卖傻说不知道,可秀华对她那么好,又是什么下场?!”
靳星纬突然觉得喉间哽咽:“她被生生吸食脑髓而死,死的时候,还拼命想攥紧那支簪子!妖族只会为祸,还要我说多少遍?!”
池玉泽苦笑:“只会……为祸?你也是如此想的吗?”
“不论我如何想,这是事实。”靳星纬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此刻正充满了纠结至极的痛苦,“哪怕黄鼠狼精是为报恩,也害得张明不浅。”
靳星纬没有说出后半句话,但池玉泽知道他要说什么:好妖尚且如此,那坏妖呢?
“可是……”池玉泽拼命想挤出一个笑,可嘴唇却无论如何都上扬不起来,他浑身都在颤抖,他突然想起那天晚上林沛悬坐在摇椅上,一晃一晃的,无奈地问他“如果我现在不拦你,之后你会不会死呢”。
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他怕自己后悔。
他不想让自己后悔。
他只能努力地搜刮着脑袋里的词汇,想要和靳星纬说话,却听靳星纬继续道:“还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和我说人妖大战吗?人族用十足的诚意想要和妖族议和,最后又是什么结局?”
——数万妖军屠城,城池转眼变炼狱。
那双绿色的妖瞳猝然睁大,池玉泽张口想要解释,说不是这样,人族也曾屠杀过妖族,人和妖从来都不是绝对的强势和弱势。
可他望着靳星纬和那些玄宗派弟子身上的血迹,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些话说出口。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自古以来都是如此,人也好妖也好,都从未真正地了解过彼此,也从未真正地接纳过彼此。
池玉泽突然想,假若当年二族和谈时没有变故,林沛悬当真与赵乐和结下盟约,之后又会如何?
会和平吗?
会,但很短暂。
人与妖之间无法弥合的缺口与矛盾会在这样的和平之下被无限放大,虚与委蛇和粉饰太平之下涌动的,只会是更大的冲突与战争。
池玉泽突然觉得疲惫极了,他苦笑起来,泪沿着眼角划过,滴在地上,面前玄宗派的弟子一声大喝,与其他的师兄弟一起提剑攻上。
池玉泽却不为所动,身后矫健有力的长尾啪地将几人抽出去老远。不远处传来墙壁轰然倒塌的声音,他垂眼望着靳星纬,眼中满是悲戚。
靳星纬仿佛已经无法再冷静地思考,只不住地喃喃:“你为什么要骗我?”
池玉泽的肩背绷得僵硬,他踉跄着向前一步,颤抖道:“我,我没想骗你,我只是……”
他眼中靳星纬的身影又猛地向后退了好几步,似害怕,似抵触,池玉泽只觉得胸中翻涌,汹涌的浪潮狠命地拍打着那颗脆弱的心脏。
“星纬,我不想骗你的,我只是,只是……”
他的体内陡然涌起一股无法压制的灵力,径直冲破经脉中的封印,周围妖气陡然暴涨,靳星纬被狂风吹得跌坐在地上,无言地望着面前的大妖。
池玉泽已经彻底显出妖形,他想伸手将靳星纬拉起来,却看见对方眼底的恐惧,尖利的五指开开合合,最终还是没有伸出手。
池玉泽低声叫着他的名字,靳星纬张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从心底蔓延而出的恐惧让他始终无法问出那句话。
那一声声星纬如同魔咒,萦绕在耳畔,逐渐与记忆中祖母的声音相互重叠,靳星纬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只有着九条尾巴的白猫,望着池玉泽崩溃地大喊:“你到底是谁?!到底是谁?!我祖父母究竟为何而死?!你又为何要到我身边来?!”
池玉泽愣在原地,直到这时他才突然想起那个一直以来都被他刻意遗忘与忽略的事实——曾有一只九尾灵猫,与靳星纬去世的祖父母有说不清的渊源。
“星纬。”他仿佛不会说话了,只能反反复复地念着靳星纬的名字,他踉跄着往前走,想将面前的靳星纬抱住。
你怎么不认识我了?
我就是那只小猫呀,他想,你怎么把我忘了呢?你不是说你最喜欢邻居家的那只小猫了吗?你怎么不敢看我?怎么要让我走呢?
池玉泽缓缓蹲下身,一点一点地靠近靳星纬,就在他即将要将那具滚烫的身体拥入怀中的时候,突然身形一顿,再也不动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柄没入胸口的玄剑,用很轻很轻地声音问:“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靳星纬尖声哭喊,“你为什么要来招惹我?!为什么!”
剑锋没入胸口只有浅浅半寸,池玉泽却觉得那柄剑已经掼入自己的胸腔,将其中的心脏绞了个七零八碎。
屋外突然响起凄厉的呼哨声,屋内二人俱是一惊,向外看去,院内一名被池玉泽掀飞的玄宗派弟子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手中拿着一支小哨,正在求救。
池玉泽握住剑身,通过嗡鸣的玄剑感受着靳星纬的愤怒与颤抖。玄宗派的援军顷刻就能抵达,但他的心上人还在这里,他不敢离开,他总觉得只要自己走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他不想和玄宗派的人起冲突,却也不想放开靳星纬。
就在他听见哨声本能向前想要去保护靳星纬的时候,靳星纬突然抽出剑,将锋利的玄剑横在身前,高声喝道:“别过来!”
鲜血哗啦啦地从掌中涌出,池玉泽猛地停在原地,这时才想起来,应该和靳星纬站在一方的,已经不是他了。
靳星纬距他仅有一步之遥,他隔着那柄剑,呆愣地望着剑后的靳星纬。
他们明明离得很近,可眼前那短短一步的距离却像是一条怎样也无法逾越的鸿沟。
靳星纬咬着牙,握剑的手青筋暴起,仿佛下一秒就要用那三尺青锋割断他的咽喉。两人对峙许久,靳星纬两眼通红,当啷一声扔了剑,背对着他冷漠道:“你走吧。”
“星纬……”
靳星纬踉跄着爬起来,一脚踹翻小屋角落里的桌案,毛笔和砚台稀里哗啦洒了一地。他背对着池玉泽喝道:“滚啊!”
那捧着铜镜的凤夏少年已不见踪影,周围阴冷气息消散,池玉泽已变回了人形。他站在靳星纬身后盯着那道孤直而冷漠的背影,许久,才发出一声无奈的轻笑。
最终,他转过身,捞起昏迷不醒的胡清如,捂着被鲜血染红的伤口,翻出窗,落魄地走了。
他带着昏迷不醒的胡清如寻了一处没人住的偏僻小屋,粗略清扫了一番,盘腿而坐为其渡灵。
胡清如伤得极重,妖丹被轰得粉碎,就连妖魂都快被打散了。
池玉泽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如此惨状,他一手抵在胡清如背后为她渡去灵力,一手捏了个法诀,阖眼去寻靳星纬的行踪,识海中有一道灵光闪烁,那是一直跟着靳星纬的玄剑。
看这走向,靳星纬应当是带人回了衙门。也是,池玉泽想,死了这么多人,可不得回去吗。
他苦笑一声,坐在身前的胡清如似乎有了些反应,她身上断开的灵脉已经被大致连上,此刻灵力重新运转,激得她猛喷出一口血。
池玉泽见状,知她已无大碍,只是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便将她拖去一边的草甸上躺下,独自一人走到门边,抱剑而坐。
他伤得并不重,只是看着浑身是血有些骇人,方才他紧张无比,如今陡然松懈,竟觉得眼前发黑。
方才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完全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不论是玄宗派突然消失的玄盘还是引他离开百花楼的妖怪都出现的过于巧合,还有那个身份不明的凤夏少年。
他们深知靳星纬的软肋,挑拨离间之时只逮着痛处,一击便能毙命。
池玉泽此时头晕目眩,屋外传来妇人吆喝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饭菜的香气远远传来,他靠在门边,突然有些想林沛悬。
他看着沉稳可靠,其实也不过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也和其他人一样遇到一点困难就想退缩,遇到一点委屈就想要回家。
他抱着剑,突然想,那夜林沛悬之所以对他说出那番话,是否因为她已经看见了他和靳星纬的结局?
他这样想,但又很快自行否决,他抱紧了怀里的剑,看着头顶的太阳,心想他和靳星纬的结局只有他自己说了算。
突然,屋外传来脚步声,池玉泽神色一凛,正要出剑,就听来人低声道:“是我!”
竟是化一!
他匆匆起身开门,就见化一站在门前,身上仍旧穿着早上那件黑色的袍子,只是较他离去时脏污了不少,看着狼狈得很。
但池玉泽比他还要狼狈,化一忍不住上下打量他,问:“你这……怎么了?”
池玉泽苦笑:“别问了。那三个弟子……”
化一摆手示意不必再说,池玉泽点点头,侧身让他进来。他甫一进门就注意到了角落里的胡清如,皱眉问:“死了?”
“差点死了。”池玉泽有些脱力,用背抵着门,抱剑看他,“你来干什么?”
化一啧了一声,抬手去擦汗,池玉泽这才注意到他被衣袖遮住的左臂上有一道骇人的伤口。
化一注意到他的眼神,不着痕迹地拉了拉衣袖,不以为意道:“没事。我是来找你的。”
池玉泽见他这样有些头疼,揉了揉太阳穴,问:“偷玄盘的人将你打成这样?”
“什么叫‘将我打成这样’?”化一好笑地看他,只不过不小心被灵力反噬罢了,和那小杂碎没关系。”
“是谁?”池玉泽问。
化一两手一摊,又端出他那副相当经典的“我不知道啊”的姿态:“不知道,玄盘抢回来了,人跑了。”
池玉泽略有不安地看向他的左手。
化一此人虽然深藏不露,但据林沛悬猜测,他应当是玄宗派开山祖师爷的一件法器所化,存在于这世间千百年,灵力必然丰沛无比。
如果连他都抓不住那偷玄盘的妖,那妖的修为该高成什么样?若是高到能与他师父一战,那靳星纬……
他虽不知那妖栽赃胡清如、害他与靳星纬之间生出龃龉究竟是为何,但无论如何,现在靳星纬身边无人保护,又被不知身份的猫妖觊觎,单凭他自己和那些玄宗派弟子,绝对护不了他周全。
化一一直站在一旁打量他,如今像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只道:“不必担心,你那位靳公子无恙的。那偷玄盘的杂碎虽然泥鳅似的溜了,但也被我伤得不轻,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
他说完,怕池玉泽不放心,又补充道:“它要是再来,我就杀了它。”
听完这番话,池玉泽才算稍稍松了口气。但化一虽说得轻松,却脸色不善,他已经好几次看见化一偷偷伸手去摸左臂上的伤口了。
池玉泽皱眉问:“你真没事?”
化一无所谓般摆了摆手:“无事。”说着便撩起袖子给他看。
他左臂上烙着一道贯穿手臂的伤口,其上泛着幽幽的黑气,皮肉燎烂,骇人至极。但如若仔细去看,就会发现那块伤口正在一道刚直冰寒的气息下缓慢愈合,并没有想象中严重。
他放下袖子,问了句这下放心了吧?
池玉泽点点头,却觉得他手臂上的那道伤口不论是伤处还是伤状都有些眼熟。
“你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自己。”化一站在这件破败小屋的中间,抱臂看他,“你现在这样子是……”他伸出食指上下打量着池玉泽,好半天才憋出一个合适的词,“瞒不住了。接下来怎么办呢?我师兄不在,现在玄宗派乱作一团,你的事我不好直接说。而且那位靳公子那里,你也不好做吧?”
池玉泽如今听见靳星纬的名字就心烦,别过头不与他对视,垂眼看着自己的脚尖,道:“那是我的事。”
化一笑起来,似乎早就知道他会这样回答,了然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路过他身边的时候突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实在不知道怎么办的话,还是回中川山找你师父吧,她能护你周全。”
池玉泽转身看他,化一背对着他挥了挥手:“你好歹也是大妖,那位靳公子,一介凡人,没必要去在意。”
屋门打开又合上,池玉泽不由苦笑,无奈地低声喃喃:“我如何能不在意……”
那可是靳星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