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百花楼所在的这条街本来是京州城平日里最热闹的街巷之一,但昨天夜里命案一出,天刚亮衙门和守城军就匆匆派了不少人戒严,浩浩荡荡将整条街都封了。
尚是巳时,周围却安静得要命,唯有那声陡然响起的尖叫如同划开布匹的刀,尖锐又锋利。
靳星纬拉着池玉泽匆匆前去,远远望见街头黑压压地聚了一群人,纷纷围作一团,不知在做些什么。
靳星纬虽是凡人,但这半个多月跟着林沛悬学了些小术法,也能自己对付妖怪,三不五时就拍拍胸脯,炫耀似的说以后我来保护您和玉泽。
林沛悬每次听见都翻白眼,说拉倒吧,你连妖都看不出来,还保护玉泽。话是如此,但靳星纬看不见玄剑能看见,就比如此时。
“让开!”
他一把将围在外面的人群推开,费劲巴拉地挤到里面,就见一个十五六岁大的少年跪坐在地上,怀中正抱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中年男人,旁边还坐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正缩在一边颤抖,捂着嘴不断打颤。
刚才的叫声就是这小女孩发出的,男人半躺在地上,两眼翻白,浑身抽搐,四肢扭曲成一个极夸张的弧度。
待到靠近他,剑上的嗡鸣声陡然变大,靳星纬几乎都压制不住。
他连忙上前将人放平,伸手去探他的心跳。那少年看见他的剑,一把将男人护住,面露狠色,大喊一声干什么。
这时周围有人认出靳星纬来,喊了声靳公子,靳星纬循声去看,发现这群人中有百姓有士兵,皆面露菜色,身上有不少伤口,狼狈不堪,与最外围的京州守城军形成了鲜明对比。
“郎中来了!郎中来了!”
不远处传来喊声,一少年士兵带着个老郎中匆匆而来,老郎中白发苍苍,长长的白胡须随着风颤巍巍地飘,就像他本人一样颤巍巍地跑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靳星纬生怕给人跑出什么事来。
好在老郎中身体硬朗,到了近前立时放下药箱为人诊脉,抱着中年男人的少年却一直紧紧盯着靳星纬,眼中满是敌意。
靳星纬心想这是干什么,就算你靳公子人帅多金也不用这么嫉恨我吧?
暗暗嘁了一声,起身回头发现池玉泽站在他身后,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少年。
那少年身形尚有些单薄,但已隐有漂亮的轮廓,脸上虽有不少血迹和泥污,但仔细看也能看出五官端正,相貌绝对不凡。
靳星纬见池玉泽抱着剑一动不动地盯着人家看,心里有些吃味,一肘子撞他,问好看吗?
池玉泽失笑,摇了摇头,把目光转回他身上,但还是不住地看向那少年。靳星纬心里酸大发了,愤愤地想着不理他,走到外围去同方才叫他靳公子的那士兵说话。
那士兵见他来,抱了抱拳,靳星纬也回了一个,问:“这些都是什么人?”
“凤夏城来的。”士兵努努下巴,示意他去看人群中那些士兵身上残破的铠甲,“都是从城中逃出的百姓,这些士兵一路护送他们翻过中川山,逃到京州来。”
靳星纬一皱眉:“凤夏城怎么了?”
士兵摇头:“不大清楚,听说是不知怎么回事涨了大水,不少百姓家都被淹了。晚上喝酒的时候我听总兵说,太守这段时日常去京城就是为了这事儿呢。”
“我爹能治水啊?”靳星纬白眼一翻,意思显而易见——他凤夏城倒霉找凤夏城的太守去,管我们京州什么事?
“倒不是治水,据说朝廷是准备在京州地界挖条引水渠把江水引走,毕竟咱们和凤夏不是都用着中川山那条江里的水吗?”
靳星纬哦了一声,又随手在人堆里抓了个凤夏士兵来问:“你们翻了整座中川山过来的?”
那士兵点头称是,靳星纬上下打量他,看他浑身铠甲都破烂得不成样子,裸露出来的皮肤上还有不少伤,又问:“凤夏城里怎么样了?”
他原本只是想问问水患如何,不料那士兵一听,当即变了脸色,低声道:“我看您这打扮,是官家的公子吧?听我一句劝,别问了。”
靳星纬皱眉:“为何别问?”
他本能攥紧了抓在手里的手臂,那士兵让他捏得龇牙咧嘴,疼得要命,连连喊饶,用极低的声音道:“凤夏城里有妖怪!我们是拼命才逃出来的!”
“有妖怪?”
眼见着说都说了,那士兵也不瞒,干脆一口气交待了个彻底——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凤夏城里的妖怪突然多了起来,一开始没人在意,毕竟凤夏不像京州,妖怪作乱这种事还算常见。
可后来事情越闹越大,妖怪越来越多,白天当街也会伤人,当地太守连忙上报朝廷,玄宗派也前后派出十位长老率领门中弟子前往镇压捉妖。
妖怪兴风作浪,又是暴雨又是洪水,这下可苦了百姓,一时间天灾妖祸不断,死的死伤的伤,好不容易逃出来的,在军队的护卫下匆匆翻过中川山,逃进了京州。
士兵抹抹泪,叹道:“城中现在如何我们也不清楚,只恐怕会越来越难过。”
“此话怎讲?”
“中川山里也有妖怪!我们变成这样,都是山中那些妖怪害的!”那士兵愤愤,握紧了拳,咬牙切齿道,“起初进山还风平浪静,连猛禽野兽都见不到,后来不知怎么了,一夜之间突然冒出不少妖怪想置我们于死地,一路追杀我们。”
这时,一直沉默地听着的池玉泽突然问:“中川山那么大,你们一路被妖怪追杀,还能活着出来?”
靳星纬本就憎恶妖族,听了凤夏惨状,胸中已有怒火,听池玉泽这么问,不满道:“玉泽,你说什么呢?哪有你这样咒人被妖怪杀的?”
那士兵摆手示意无妨,指了指人群中正在接受郎中诊治的中年男人,道:“多亏了他。他是凤夏城里的捉妖师,我们就是一路跟着他才能有惊无险,从中川山里出来的。”
二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池玉泽微蹙眉,问:“捉妖师?”
“是啊。”士兵点点头,“他可厉害了,杀妖干脆利落,身手好得很!”
靳星纬一听,立马笑道:“果真?那待他醒来我定当结交,此等驱除妖邪的大义之人,得交个朋友。”他的语气中透露出几分向往之色,同时不经意间流出的,还有对妖邪的浓浓厌恶。
池玉泽沉下脸,问:“他既这么厉害,又为何会变成这样?”
靳星纬心想能为何?玄剑不都说了吗?这男人身上有很重的妖气,必然为妖所伤。果然,士兵害了一声,面露痛色:“都是为了救我们,被一只妖怪吐出的黑气打中,才变成了这样。”
池玉泽冷哼:“是吗?”
正好在此时,男人不住闷哼出声,脸上露出极度痛苦的神色,抱着他的少年尖声叫了句父亲,靳星纬有些不忍,本能看向池玉泽。
“玉泽,你帮帮他?”
这要换做平时,池玉泽肯定不等靳星纬开口就已经上前协助,帮忙祛除妖气了,可如今他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靳星纬颇有些不解。
他抱着剑站了一会儿,目光在少年和男人身上来回逡巡,靳星纬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聚在周围的人都望过来,跪在地上的少年和女孩也看向他,池玉泽垂下眼睛不再去看,只冷漠道:“不帮。”
人群顿时嘈杂起来,就连靳星纬也颇为惊讶的略微睁大了眼睛:“玉泽?你说什么?”
池玉泽看了男人一眼,朝少年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言下之意,没救了。
话音落地,如同一颗落入人群中的炸弹,人们纷纷面露不忍神色,年纪大些的都捂着嘴呜呜哭了起来。
池玉泽看着眼前场景只觉得好笑,却见靳星纬也微微垂眸,原本到了喉头的话又打了个转,跑回肚子里没说出口。
靳星纬叹了口气,摇摇头,吩咐人将难民安顿好,转向池玉泽道:“走吧。”
池玉泽一点头,牵起他的手欲走,就在这时,人群中央的少年突然喂了一声。
两人转头去看,只见那少年放开了自己濒死的父亲,缓缓站起来,朝着池玉泽露出一个阴毒的笑,然后并起两指,放在自己头顶做出兽耳状。
靳星纬看得莫名其妙,池玉泽却嗤笑一声,拉着靳星纬头也不回地走了。
两人回到府衙,突然听见后院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啜泣声,靳星纬脚步一顿,站在原地沉默半晌,才道:“是家属来了。”
他们俩从后门进去,一开门,果然就见一两鬓斑白的年迈老妪带着几个小儿跪在被草席裹住的尸体周围低声哭泣,几个高大的衙役站在他们周围,衬得那老妪更加瘦弱。
老妪哭泣的声音极低,同一早前来哭天抢地的齐夫人形成了极鲜明的对比,似乎在人前低声下气惯了,就连极为悲恸之时都不敢放声而哭。她的腰背弯着,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怎样也挺不直。
靳星纬见此场景,突然鼻尖一酸,别过头去,不忍再看。池玉泽想起了幼时所见林中小兽逝去、母兽在尸体旁哀鸣的场景,心中也不是滋味,不由得揽住靳星纬,轻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有衙役注意到他们,连忙上前来,叫了声公子。老妪闻声望过来,见了靳星纬就要起身行礼,靳星纬立马上前扶她,说不必不必。
直到这时他才看清张母的脸,不免心下一惊——那哪里是老妪,分明只是个中年女子,只是体态过于佝偻,形容沧桑,才误让人以为是年迈老妪罢了。
他又去看边上的几个孩子,无一不是身材矮小、面黄肌瘦。
靳星纬实在心有不忍,将身上所带银钱悉数塞进张母的手里,周围的衙役见状,也都纷纷上前来凑了银钱送给她。
张母推辞不过,只得感恩连连,带着几个孩子要给靳星纬磕头,吓得靳星纬立马让人带他们进后厅。
一时间后院又冷清下来,靳星纬望着地上的尸体,想起张母那佝偻的背影和几个干瘦的孩子,双拳不由紧握,咬牙愤愤道:“如今就算将那些妖怪千刀万剐,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池玉泽原想上前安抚,闻言后脚下一顿,站在他身后欲言又止。那只原要抚上他肩的手僵硬地悬在半空,片刻后无奈地搓了搓,又收了回去。
这时,蒙着脸的仵作带着一箱器具从屋子里走出来,看见靳星纬立马招了招手,取下遮面的白绢叫公子。靳星纬见他出来,连忙走过去问如何,仵作摇摇头,道:“惨啊。”
池玉泽也跟着靳星纬过来,闻言便问如何惨。
“这凶手残忍至极啊。齐公子的胸膛被活生生地剖开一个大洞,血尽而亡!”老仵作当了仵作这么多年都没见过这么惨的死法,说着说着自个儿的五官都狰狞起来,“双腿被敲断,骨骼尽碎,五脏六腑全都绞在一起,混成血泥,被人一坨一坨地挖出来抹在一边。脸也被人用利器划得面目全非,没一块好地儿了,啧啧,惨的哟,我们到现在都不敢让家里人看尸体……”
就连刚刚才说过要将妖怪碎尸万断千刀万剐的靳星纬听了都不禁扶额,感叹道:“齐睿才到底干什么了,人家这么恨他……”
老仵作听见,嘟囔道:“夺妻杀子也不过如此了。”他说完,又蒙上脸蹲下,就地检验那张姓少年的尸体。
靳星纬自言自语道:“妖怪都这么杀人?王家五口加起来也没他惨啊。”
池玉泽回应:“不,狐妖用这样的手段杀他,当是为了报仇。剖心尚且不论,断腿、划脸,报复之意显而易见。”
靳星纬对他今天的些许举动到底有些不满,总觉得他在向着妖怪说话,看见捉妖师也不肯出手相助,难免生闷气,只不理他。这时,老仵作突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
老仵作蹲在地上,面前的尸体已经被翻了个面,脑壳朝上,靳星纬发现尸体后脑上被头发盖住的地方似乎有个洞。
还没等他问,就见老仵作伸手摸上尸体的后脑,紧接着将二指探进了靳星纬看见的那个洞里。
现在不止靳星纬,就连池玉泽见了都露出一个狰狞又震惊的表情。
老仵作风轻云淡地将两根手指在里头摸了一圈又拿出来看看地上尸体,又看看自己的手指,又看看尸体,又看看手指,半天才朝靳星纬道:“公子,这孩子的脑浆子好像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