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百花楼的后巷里,在一张破烂草席的遮掩下,躺着一具僵硬、冰冷、死不瞑目的尸体。
池玉泽皱起眉,他感受不到残留在尸体上的妖气,却能闻到其上传来的难闻的臭味——那是妖气和死人的怨念混在一起的味道,与魔息相近,令人作呕。
真的有魔?
而靳星纬闻到的却是更直观的味道,他伸手掩住口鼻,想要遮住那股浓重的腥味,同时目光掠过挡在身前的池玉泽,去看那具躺在巷子角落里的尸体。
死者身穿粗布麻衣,浑身上下满是黄色的尘土,左脚上穿着皂靴,右脚却空空如也,在遇害时应当尝试过逃跑,但没跑掉。
尸体一脚平摊,一脚蜷起,双手护在胸前,呈一个后缩的防卫姿势,紧紧缠着手腕脚腕的绑带已经散开,松松垮垮地瘫在地上,可以明显看出在死前剧烈挣扎过。
靳星纬看那衣服觉得眼熟,急忙去看尸体的腰带,而当看见其上挂着一块被磨损得厉害的腰牌的时候,池玉泽听见他低骂了一声。
下一刻,靳星纬推开当在身前的池玉泽,两步走上前去。
“星纬——”
靳星纬脱下外袍走到尸体旁边,蹲下来将尸体盖住,不忍地垂下眼睛,同时取下他的腰牌:“他是衙门里的人,家就住在这附近。”
如今靠近了,靳星纬才看清死者的脸,纵使死者面部已因为惊吓而变形,他还是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这个人他有印象,年纪不大,依稀记得姓张,就住在离百花楼不远的巷子里。
靳星纬平日去衙门找爹的时候偶尔能听见少年被同僚调侃,说他家离百花楼近,干坏事都方便多了。
那少年听完,总是挠挠脑袋,嘿嘿地笑。
靳星纬有时去百花楼也能遇见他,少年拎着一挂猪肉,同一群跟在身后喊哥哥的孩子一起拐进朴素的小院,喊着娘我回来了。
池玉泽看见靳星纬凝重的表情,知道这死去的少年不仅是衙役这么简单,或许还与靳星纬有些交集。
靳星纬这人看似纨绔,却和他爹靳太守一样心如明镜,极重感情。
第一次遇见树精的时候,仵作让他快跑,他说什么也要带上人一起走;后来和池玉泽一起在王家大宅遇到狐妖,自己命悬一线还想着救人……
池玉泽站在他身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靳星纬抬起头,却没有看他,而是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红楼。
池玉泽顺着他的视线去看,发现有几间屋子的窗户正好对着这条后巷,如果有人从上头跳下来逃走,十有八九得经过这里。
池玉泽当即明白了靳星纬在想什么,只是靳星纬不等他再开口,立时站起来道:“现在就过去把那妖找出来杀了!”
他的脸上彻底没了往日那副干什么都透着几分散漫的样子,如今他剑眉微蹙,面容冷峻,竟让人觉出几分带着威严的压迫感来。
池玉泽连忙跟上,两人出了巷子到百花楼前,护卫在周围不让闲杂人等靠近的衙役见靳星纬来,都纷纷行礼叫公子。
其中一个领头的看他面色不善,忙迎上去问怎么了。
“你带几个兄弟去后巷。”靳星纬沉声道。
这时,有个衙役匆匆前来,边跑边喊:“头儿,我们找遍了,没找着小张!”
靳星纬眉间沟壑更深了几分,领头衙役看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只朝那跑来的手下道:“再去找!这臭小子,旷工也得挑日子啊!”
“不必找了。”
靳星纬先看他,又看后巷,领头的衙役也朝后巷看去,当即脸色一变,厉声叫了几个守在门外的衙役跟上,匆匆往里去。
池玉泽暗地里捏了捏靳星纬的手,发现他指尖冰凉,竟在微微地颤抖。
“星纬……”
“没事。”靳星纬抽回手,朝他一努下巴,“进去吧。”说完,没等池玉泽,率先走了进去。
池玉泽看见他眼底隐忍着的怒火和紧绷的下颌,知道不妙了。
靳太守虽然总是说靳星纬是个没用的草包,靳星纬也从不回嘴,他爹骂他就乖乖受着。
但池玉泽却知道,靳星纬虽然表面上看着无所谓,其实心里相当渴望得到他爹的认可,否则也不会不要命的三次前往王家大宅,没日没夜的守在养鸡场外面抓偷鸡的贼。
如今死了个衙役,还是个看起来和靳星纬相熟的衙役,他本就对妖怀有偏见,如今看见那衙役惨死,心中必定恨极了妖。
如若他知道了我的身份……
池玉泽思及此,想起方才山路上靳星纬的笑脸,心中不免一沉,又见靳星纬已经进了百花楼,立时快步跟了上去。
原本莺歌燕舞红妆佳人的百花楼内此刻冷清无比,听不见丝毫管弦丝竹之声。
姑娘们都紧闭着房门,躲在屋内人人自危,主簿派来的衙役拎着刀棍守在楼外和楼内各出入口旁,以防有人闯入和出逃。
有衙役走在前面给他们带路,靳星纬和池玉泽一前一后地跟在后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那衙役领着他们上了五楼,沿着蜿蜒的回廊走了许久才停在一间装潢奢靡、紧闭着大门的闺房前。
守在这间屋子旁的衙役要明显多些,应当就是案发现场。
果然,那衙役授意门前守卫开门,转头朝靳星纬道:“公子,死者的尸体就是在这里被发现的。这是百花楼内一名花魁的房间,我们问了住在隔壁的姑娘,都说夜里没听见有响动,等天亮尸体被发现时,花魁已不知所踪。”
靳星纬点头说知道了,那衙役见他没话要问,便朝他们一行礼,退到了门外。
等到房门在二人身后合上,池玉泽才向前两步,再次拉住了靳星纬的手。靳星纬站在原地,良久,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才十八岁,和你一般大。”他低声道,池玉泽知道他在说那横死的少年,“我去府衙时见过他许多次,手脚麻利又勤快,也聪明,家就住在这附近。”
他指了指一边紧闭的窗户,“就在这扇窗户后面的巷子里。”
池玉泽的手心满是冷汗。
“我听人说,他母亲孀居多年,身体不好,上头原本还有一个大哥,但是出意外死了。据说是上山给母亲采药,从崖上跌下去摔死的。他下面还有许多弟妹,全家都靠他一人养活。”
难以想象,少年死后,少了那些微薄的银两收入,这个穷困而潦倒的家庭又该如何。
穷困、潦倒,这样的词语对于池玉泽来说毫无概念。
林沛悬妖力通天、点石成金,从小到大没人敢欺负他,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故而很难想象这样的生活。而靳星纬和他一样又不一样。
靳星纬也是被骄纵着长大的,但却见惯了这京州城中的富贵生死。
他小的时候最喜欢躲在衙门后堂里偷听他爹判案,看多了富家煊赫一时终一夜落寞、穷家为五斗米折腰放下尊严。
他见过穷人被逼上梁山,也见过富人逍遥法外,身为富家公子的他或许不能体会那些穷人家的苦衷,却依旧为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号而感到震撼。
他已经能够想象到痛失爱子的妇人跪在尸体边痛哭的场景,那些尖锐的哭声如同杜鹃泣血声声哀鸣,令人无法不动容。
池玉泽感到自己的手被握紧,他低头去看,靳星纬正用力地握住他,双手成拳,手背上的青筋隐隐暴起。
“我绝对不会放过那些妖怪。”他低声道,语气之中满是压抑不住的愤怒,“它们该死,统统该死!”
池玉泽在他的眼中看见怒火和滔天的恨意,少年别过头不敢看他,浓密的睫羽颤抖起来。最终,他缓缓点了点头:“好,我帮你。”
突然,靳星纬腰间的长剑抖动起来,两人俱是一惊。池玉泽伸手去探,少顷,道:“屋内灵力有异。”
他立刻捏起法决,浅绿色的灵光犹如触手,一点一点地在房间内摸索,最终,在满是鲜血的榻上凝成一个小小的漩涡,将四面八方的灵力都吸收在一起。
靳星纬看不见灵光,他腰间的佩剑却能感受到,随着灵力汇聚的越来越多,长剑突然嗡嗡作响,靳星纬原本就神经紧绷,被突然冒出来的声音惊得一抖。
池玉泽连忙看他,靳星纬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二人便一同朝榻边去,越是靠近,长剑的抖动就越是剧烈,池玉泽伸手附上满是血的被褥,瞬间便感到一股凶悍的妖力直冲灵台。
池玉泽带着靳星纬一退,不由皱眉。靳星纬也想上去看,可他一靠近,腰间佩剑就嗡嗡作响,越近声音越大,似乎在阻止他向前。
屋子里很静,池玉泽自然也能听见剑鸣,他独自在沾血的榻上摸索,头也不回道:“你别靠近。”
“可是……”
“没事。”他掀开两个并在一起的枕头一通翻找,“听剑灵的话,不用担心我。”
靳星纬还是有些不甘心,想上前去帮忙,腰间灵剑却像是感受到一般,剑鸣更甚,似乎他只要再靠近些,就要自己出鞘去拦了。
别的剑就算了,那剑毕竟是林沛悬给的,靳星纬真怕它出鞘把自己砍了,只得站在后面,紧紧盯着池玉泽,道:“若有异常立刻退开。”
池玉泽无奈地笑起来:“知道了,靳公子。”
靳星纬听出他话中揶揄,正要再说,就见池玉泽身形一顿。他立刻紧张起来,问:“玉泽?怎么了?”
池玉泽正蹲在榻前,伸了条胳膊探到榻下摸索,此刻他靠着榻边,一动不动。
靳星纬还以为底下有东西把他手抓住了,正要上去帮忙,就见池玉泽用空着的那条手臂朝他挥了挥,旋即扶着榻沿站起来,转身朝他摊开掌心。
靳星纬垂眼去看,池玉泽的手心满是灰尘,像是被火燎过似的,一撮纸灰沾在他掌中,有几处地方还依稀能看出浅淡的黄色。
“这是……”
面前池玉泽的神情有些古怪,靳星纬没功夫去看,他只觉得那玩意儿眼熟,好半天才想起来,啊的低叫了一声:“这是你的护身符!”
池玉泽半个月前送出去的护身符再次回到了他的手里,只不过半个月前的那个是完整的,现在的这个已经变成了一巴掌灰。
说起这护身符,靳星纬那可是熟悉得很,遥想他靳大公子几个月前还不信鬼神,最后愣是在王家大宅里让池玉泽那一枚护身符吓得匆匆跑上中川山请大师救命。
当时他那枚护身符也是一样,嗖地闪了道金光,然后自己起了火,烧得灰飞烟灭。
池玉泽盯着掌心上沾着的灰烬沉思,靳星纬在一旁问:“那到底是什么妖怪?连你的护身符都不怕?”
“怕。”池玉泽示意靳星纬看自己的掌心。
靳星纬垂眸去看,只见几缕浅淡的黑烟从池玉泽掌中腾出,那些黑烟本已经十分稀薄了,才升起没多高就倏地散开,立时与周围的空气融为一体。
靳星纬:“这是什么?”
“妖气。”池玉泽搓了搓手,将掌心的符灰擦净,双目不禁在四周环顾,“约莫是半个月之前留下的,所以现在只剩下这么一点,我们要是再晚几天来应该就散尽了。”
“半个月前?你的意思是半个月前那妖就想要齐睿才的命,被你这道平安符挡了一次后过了半个月又来找他了?这什么妖怪?这么阴魂不散。”
说到这里,靳星纬突然想起他们俩还没下山的时候,林沛悬倚在门上,状似无意地说了句“多大仇啊”。
池玉泽的平安符威力如何靳星纬是见过的,要是普通妖怪挨这么一下,必定元气大伤,这才过了半个月就再来寻仇,靳星纬不禁也学着林沛悬的语气道:“多大仇啊。”
站在他对面的池玉泽却摇头:“是他自己送上门去的。”
“什么意思?”靳星纬不信,露出个略带嘲讽的表情,“你是说齐睿才脑袋缺根弦,自己送上去给妖怪杀?”
池玉泽根据现场情况判断说出这样的话无可厚非,但在如今的靳星纬看来只觉得他在替妖怪开脱,一时火气上涌,忍不住阴阳怪气。
池玉泽无奈,只解释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我说他眉心有一缕妖气萦绕,无法驱散?我给他符咒的原意是想要遮掩他身上妖气,不让妖怪找到,但他还是被‘找’到了,不仅符咒被毁,半个月后还殒命于此。”
靳星纬其实也觉得自己语气不好,话刚说完就后悔了,心想着就算再怎么讨厌妖怪也不能牵连池玉泽。听完他说便立马道:“半个月前聚在百花楼外的那些妖怪是齐睿才招来的?”
池玉泽在屋内走了一圈,翻了翻已经被检查过许多遍的梳妆台:“未必,我更倾向于是那妖准备在那时动手,释放出的妖力将周围的小妖吸引过来了。”
“可你和姨娘怎么没发现?”
“妖一旦修出人形,便能隐匿大量妖气,修为越高,妖气便越难以被觉察,如果有法宝加持的话,气息与人无异。
“那天我和香雪都没有在楼内发现妖气,想来那妖修为不低,且身上有灵力强盛的法宝,故而将妖气完全遮掩了。
“那些聚在百花楼周围的低级小妖应当是被它释放的妖力吸引,循着本能前来的,有些像飞蛾扑火。”
妖族慕强,会为大妖的力量所吸引,出于本能地前往释放妖力的大妖所在之处。但那妖修为应当在池玉泽和香雪之下,故而两人未曾感受到妖气。
当时池玉泽和香雪都收敛了全身妖气,也没有在百花楼中释放灵力,故而排除小妖因他二人前来的可能。
这些池玉泽没解释,靳星纬既把他当成人,也必然不会问诸如“为什么你们感受不到”之类的问题,池玉泽若是多说,反倒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
池玉泽没再说话,只想那妖当时到底想干什么。
靳星纬见他一边思索一边在屋内巡视,也走到一旁去看,正好看见摆在房间一角的长琴,道:“这儿有张琴。”
池玉泽闻声望去,突然想起那天他们坐在一起看花魁歌舞,花魁在屏风之后横琴而歌,引得楼内众人纷纷叫好,香雪怒骂靳星纬丢了魂。
狐妖最善魅术,而香雪当时也说过楼里有狐狸的味道……
那张琴像是一条鱼线,将所有的线索一颗一颗地串在一起。
池玉泽立时道:“一只狐妖……是那天弹琴的花魁!她应当是想以魅术蛊惑齐睿才,诱骗齐睿才跟她回房,然后再行杀人。”
提起魅术,靳星纬立马就想到那天听曲的时候出现的幻觉,当即脸红,都顾不得为狐妖对自己行魅术发怒,忙转移话题道:“她怎么知道齐睿才会来?”
池玉泽摇摇头,上前去探,在那张琴上发现了与符咒一样的妖气残留。
等待他们的问题还有很多,像什么百花楼里明明有镇楼的法器,狐妖是怎么进来的、狐妖出现为什么玄宗派至今无人觉察云云。
一时之间想不出头绪,二人翻找半天后也没找到新的线索,只能打道回府,希望能在齐睿才的尸体上有所发现。
一路上,池玉泽都在想那只狐妖究竟是怎么穿过结界进入百花楼而不触发镇楼法器的。
那日他和香雪之所以能畅通无阻的进去,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人妖混血,妖族血脉不纯,且香雪和靳星纬身上都配有玄龟甲,二妖在玄龟甲的结界庇护之内,自然不会再受其他结界阻拦。
难道那狐妖也有玄龟甲?
池玉泽想,但旋即又立刻进行了自我否定。
玄龟甲极为难得,哪怕林沛悬也仅有十片之数,还是当年在极北的时候费了大功夫从海里捞上来的。
池玉泽晃晃脑袋,正想问靳星纬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不远处陡然响起一声尖叫,两人对视一眼,匆忙而去。